Thursday, January 31, 2008

五常問答室 109 - 114

小林問:



中國話以後是否會成為國際語言!普通話是否會替代英語?




答小林:



以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中文會成為國際語言可以肯定,今天起大約需要二十年吧。然而,要中文替代英語則不可能。英文是一種非常好的語言,很多國家採用,而差不多所有重要的學術論著,皆用英語或有英譯本。今天的同學及可見的將來,不學好英語是愚蠢了。我認為普通話用拼音是個問題,因為慣用拼音的,英語發音容易弄得一團糟。二十年前我就這樣說,但沒有人聽話。今天,好些中國大學的研究生懂英文,看得明,寫得出,但讀不成音,很頭痛。



中文也是一種了不起的語言,今天可以容易地在電腦打字,如虎添翼矣。中文有一處非常優越:容易學,比英語容易得多。但中文不容易寫得好,不容易寫得到家!中文容易學是因為字彙少,也不需要學文法;不容易寫得好是因為要懂得砌字。這是說,要真的懂得砌字,懂得砌平仄及長短句,古文與古詩詞的根底很重要。不從背誦古文起家的人,中文是不容易寫得好的。另一方面,要成為國際語言,足以應酬的,不需要寫得那麼好。西洋鬼子今天教兒童學中文的無數,孩子長大後會學得足以應酬,但要懂得砌字,砌得有我這個老人家的水平,就不容易了。



目前西方對中文教師的需求很大,北京要考慮與西方大量交換學生。

安徽巫婆斯問:



我想問,如果有可能,您願意活在古代還是當下?





答巫婆斯:



最佳的選擇是一半一半!



古時的迷人處,是兵荒馬亂的日子不論,我們可以選擇休閒的生活,可以不受干擾地獨自思考,也可以結交三幾個知心的朋友無憂無慮地傾談,對生命的真諦可以看得清楚一點吧。可不是嗎?陶淵明寫《歸去來辭》,可以不為米折腰,多麼瀟灑,多麼寫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我追尋了大半生也找不到幾天。



蘇東坡寫《超然台記》,同樣令人嚮往。蘇子曠達,我也曠達,但在人浮於事的今天,就算有蘇子的才華,也無法寫得出他的《定風波》吧。很有點不相信學士寫好了《赤壁賦》後,不敢示人,自己要躲起來偷偷地在後園朗誦。如果我有本領寫出那個水平的文章,打死也要大叫大嚷,為恐世界不知區區在下的文字功力矣。問題是,儘管文才絕頂,當今之世,應該沒有誰可以寫得出《赤壁賦》。



可惜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淵明與東坡無疑是人中極品,但沒有機會見到二十世紀的數之不盡的發神經的怪現象,不知道人類可以發展成為那個樣子,也不知道有互聯網這種科技,豈不是辜負了人類的智慧與自私的合併可以產生的無奇不有嗎?論緊張刺激,古不如今也。



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我找到兩個地方,四顧無人,原則上可以築小居,不食人間煙火,只帶幾個知音,倣傚一下我仰慕了大半生的古人。問題是國家正處於多事之秋,雖然明知自己的存在無足輕重,但畢竟自己所學的自成一家,這裡那裡或可幫一下忙,我要怎樣選擇才對呢?羅曼羅蘭說絕望之為愚妄,正與希望相同;奈特說理想等於絕望;布坎南說絕望等於理想;我說:幻想與希望相同。

天空vs海洋問:



關於中國古文化的丟失您怎麼看?




答天空vs海洋:



中國開放改革後,推土機在神州大地開始使用,有數千年的以物品陪葬的風俗傳統,出土的文物無數,而盜墓的行為早就成為一個行業了。北京做錯了一件事:他們禁止出土文物在國內市場出售——雖然這幾年較為不重要的古文物可以在國內某些店子或地攤見到。大部分的文物外流,主要到香港,台灣也見到一些。出土的文物的確多,多得離奇,一般精彩,令人拜服。



為了研究訊息與價格差距這個湛深而又重要的現象,我早就跟進出土的文物與市價。懂得門路價格極相宜,不懂的可能價高數十倍。我認為大部分是真的古文物。仿製品不是沒有,但成本往往比真貨的價高。十年前我認為那麼多的古文物外流,對中國的古文化研究不利,後來知道國內有不少癮君子,私下大量收藏。可惜到今天古文物在國內還不能明買明賣,公開研究及討論於是受到約束了。有不少關於中國古文物的書籍出版了,但可靠性一般有問號。



是非常複雜的學問,深不可測。是的,中國的古文化比我們二十多年前知道的廣博得多,複雜得多,有足以令人敬畏的深度。我自己的非專家觀察,得到幾個有趣的結論。一、中國的文字起於甲骨文之前。二、陶器及玉器的技術發達,比此前大家知道的來得早,來得高明。三、不同地區出土的文物,一般不相同,但這裡那裡又有類同之處。這可見交通極為不便的數千年前,不同的民族多多少少有交往。四、見過有非常獨特的出土玉件,為數不多,應該在三千年以上,藝術古怪,技術高不可攀。這顯示神州大地曾經出現過智慧極高的少數民族,品味獨特,其後不知所終。



上述只是個人的一些非專業觀察。如果國家真的能大興土木,有系統地作全面的深入研究,所得甚豐可以斷言。古文物的大量出土只是近二十年的事,變化之多歎為觀止,要理解明白是來日方長了。

Allen 問:

請張教授講講個人的職業和成就的關係?不在學術機構任職的人能夠做出突出的學術成就嗎?




答Allen:



七十二歲,越古稀,回顧平生,有幸有不幸,可以告慰的,是給自己打分,在幾項玩意上有成就。高傲一點看:經濟、攝影與文章這三項,已經走到自己的盡頭!算不算是有大成呢?自己無法再進,可以看到他家的與自己的不同,但看不到他家有比自己更高的層面。這樣,說成就不足是說不通的了。當然,他人看我不一定這樣看。不打緊,因為重要的是自己對自己的衡量,給自己一點滿足感。我的生命是我的,他們的生命是他們的;大家都從土裡來,早晚大家都要回到土裡去。



書法是第四項,還差一點,即是說自己覺得還可再進,機會存在。目前認為有其他書法家比我寫得熟練,基本功比我優勝,但覺得寫到自成一家,寫出一個時代,我的機會比他們高。應該很近自己的盡頭,差的是還不夠穩定。我那種奔放的不拘小節的寫法不容易穩定。這些日子老是想著怎樣才可以在奔放中找到穩定之境。應該是節奏的掌握,但老是找不到哪種節奏才對。



任何玩意或學問的成就是不可以在各方面皆勝於他家的。要找到自己喜歡走的那一面,不斷地衡量是否有足夠的變化與深度,然後嘗試走到盡頭。學無止境是指多方面皆嘗試不可以有止境,但在一項玩意上,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可以走到盡,學有止境也。



做學問是不需要在學術機構或大學任職才做的。不少我佩服的有學問的人不是從大學求得。我的幸運之處是從來不需要為了生計而做學問。以經濟學作為職業,拿得博士後很快就升到正教授。不需要為米折腰,是我的學術文章寫得海闊天空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在大學任職,遇到興趣相近的同事對我的幫助很大。是的,有系統性的學術,在大學機構內找到好同事是遠為容易的。



問題不容易說清楚。昔日的三位經濟大師——斯密、李嘉圖、米爾——的成就非同小可。他們的偉大論著都不是在大學或任何職業機構中寫成的。不容易超越這三君子。今天我的經濟學比他們知得多,也比他們知得深入,但論到貢獻的偉大,我是明顯地輸了。拜讀他們的巨著,然後這裡那裡加以改進,是後學的應該做到的工作。這裡我有一種奇怪的感受,那就是今天有系統性的大學,培養不出像上述的三君子那樣的學者。這或可解釋為什麼自一九六九年起我決定不讀他家之作,喜歡獨自思考,而又決定在六十五歲離開大學之後才動筆寫那三卷本的《經濟解釋》。學術機構對一門學問的某方面有助,但我選擇離開了大學的約束,完全不管學報的規格,才發揮自己在一門學問上的多年思維。這個選擇看來是選對了。希望還有日子把該三卷本大修一次,加進這幾年所得的新意,有機會與上述三君子打個平手。



我這一代無疑比斯密等高人幸運。不僅對世事與歷史知得比較多,更重要的是壽命的預期比較長。他們看看當時的人均壽命,知道四十歲左右是最遲動筆寫巨著的時候了。我有膽等到六十五歲才動筆,多了二十五年的準備時間,條件優勝得多!上蒼不負有心人:活到七十二歲腦子還沒有退化,還可以繼續深入思考。這是我還沒有集中研習書法的原因。

網友問:

請問張教授在做學生時有參加學生會或社團活動嗎?教授對這些活動的看法如何?




答網友:



我是個不喜歡入會的人,從來不參加社團活動。說些例外給同學們過癮一下吧。我曾經是香港攝影學會的會員,又曾經是加州大學攝影學會的會員——為的是要借用他們的黑房(國內稱暗室)。曾經被迫作為芝加哥大學中國同學會的會長,但沒有參加或主持過任何會議,期滿後他們選了另一位會長我也不知道。曾經由高斯、艾智仁及赫舒拉發聯手推薦我進入飄路連山學會,多年沒有交會員費,該會竟然沒有把我除名,不好意思,於是一次補交十多年的會員費。曾經為了香港大學經濟系的聲譽,接受了美國西部經濟學會主席一職,卻不是該世界第二大經濟學會的會員。奇怪沒有人發現這個秘密。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在美國求學的經濟學者不是美國經濟學會的會員。



作學生時永遠不參加有組織的同學聚會,或任何近於社團性的活動。為什麼?沒有興趣。我是有朋友的,很多朋友,只是對社團活動沒有興趣,甚至對任何會議都沒有興趣。當年在港大作系主任,不能不按時主席會議。快刀斬亂麻是慣例。我是極力反對作系主任的,但當年的港大,一個學系只有一位教授,而教授必須作系主任。黃麗松校長聘請我時,我說明不管行政,只是久不久提供意見,掛個系主任名頭。黃校長真好,他言而有信。在他任校長期間,我寫了《賣桔者言》、《中國的前途》、《再論中國》這三本今天不少人認為是重要的書。後來換了校長,後者不知前者的承諾,又推出民主政制,會議愈來愈多,愈開愈長,真討厭,但該校長是好人一個。再跟著的校長搞權術,後來被迫辭職,不說也罷。



同學要知道,我經歷過中日之戰,也經歷過國共之爭。這樣的人對政治口號容易有反感,而在我那一代的朋友中,沒有一個對政治有興趣。參加社團活動多多少少有點政治的味道吧。當年在香港西灣河的太寧街,怪傑雲集,一般貧困但天才無數。沒有一個對政治有興趣。從一九五○到一九五七,我差不多天天混在其中,荒廢了學校功課,但學得聰明,學會了創作之道。當年的太寧街的每位成員都是獨行俠,彼此相得甚歡,只是對任何社團活動沒有誰有興趣。



孔子說:「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原來二千五百年前孔夫子就知道會有我這樣的君子。

家庭學校俱樂部問:

當你不成功時,怎麼做?如何面對挫折?




答家庭學校俱樂部:



我是個失敗過無數次的人。今天不少人認為我的「成就」項目比他們所知的其他人多,那麼這些人應該知道我的失敗次數近於世界紀錄。要怎樣處理失敗呢?主要有兩點。其一,要把失敗看為進取的過程,而所謂進步,只不過是說失敗的比率減少了。好比近來猛攻書法,我老是算著困難程度相若的,可以寫多少張紙才選出一張比較稱意的。可取的百分比提升,知道有進步;可取的百分比減少,知道寫得太多,不進反退,要停下來幾天再作打算。



其二是要客觀地衡量自己。這點是遠為困難了。究竟自己有沒有天賦,這天賦只是一般還是有機可乘呢?究竟自己有沒有興趣,這興趣可以持久嗎?客觀地衡量自己是非常困難的事。如果認為自己天賦與興趣皆足夠,那就不妨繼續下去,視失敗為進步的必有過程。困難是天賦不足,自己卻判斷錯了,強而為之,失敗的代價是太高了。又或者對自己的興趣判斷錯誤,花了一段日子卻見異思遷,成就談何容易哉?



人的一生可以不論成就,只逢場作興地這些那些過癮一下。這樣的人對成敗得失是無關痛癢的。沒有什麼不妥,問題是你要做哪種人。如果你重視成就,那就不能不認真一點,對自己要算得準確一點:視失敗為進取過程;對自己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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