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四年前聽說他心臟病復發,動了第二次的手術後,我就想到美國去看看他。兩年多前,我在舊金山作一次關於中國經改的演講,赫然見到他精神奕奕地坐在面前,不禁喜出望外,幾乎連講辭也忘記了。後來在酒會上把酒言歡,談話中他關心中國,我卻關心他的健康。
今年初,知道他——佛利民——要在九月間到中國一行,也順道要來香港,便急不及待地給他一個電話,問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他說:「我答應了人家要在上海講一些話,此外其它一切,由你安排好了。」從那一天起,我就替他安排根本上難以照辦的事宜:按照他本人的意思,盡量減少應酬,但到後來應酬還是減少不了。
記得八年前,他太太的哥哥戴維德對我的一個朋友說,假若我能親自辦一次中國之行,親自介紹中國的情況,他也希望能參與此行。戴維德是芝加哥經濟學派的首要人物,對我的影響很大,我怎會忘記他所說的呢?於是,三個月前,行程大致上安排好了,我打電話給戴維德,問他可否一起到中國去。回答說:「我老了(八十五歲),眼睛不行(近於失明),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但米爾頓(佛利民)老當益壯,智力不減當年,他到中國後,回來可以把見聞告訴我嘛。」佛利民已年高七十六,還是智力超凡,但比起二十多年前我所認識的他,不可同日而語。
我是在九月十一日趕到上海的。在希爾頓酒店放下行李後,找到佛利民的房間號碼,接通了電話,他說:「史提芬,你馬上到我房間來,替我安排一個女孩子的事。」我跑到他的房間去,蘿絲(他的太太)赤腳相迎,他鄉遇故知,人生樂事也。房內這時坐著一個不知從哪裡來的中國女孩子,年紀二十歲出頭。佛利民說:「她要聽我明天的演講,但沒有入場證,你有辦法替她安排一下嗎?」我打趣地答道:「占美(會議的主事人)給了我『安排』大權,你不用擔心!」
我與那年青小姐交談之下,知道她是廈門大學的學生,正在翻譯佛利民的作品;她拿著僅有的一百多元人民幣,勇氣十足地隻身從廈門搭火車到上海來。這樣有上進心的青年,是中國的希望,我怎可以漠視呢?於是,在會議時我安排了她坐在第一行的正中座位,替她與佛利民一起拍了照,也堅持她接受我給她的回家旅費。後來,佛氏在復旦大學遇到不少同樣在學問上求知若渴的青年,而我在社會科學院的兩天講話期間,所遇到的青年也是如此。難怪佛氏說,中國的青年是中國未來的希望了。很不幸,其後在北京,他和我遇到兩位從政的青年,老氣橫秋,毫無禮貌,說話沒有分寸,不知天高地厚。佛氏和我於是有所感歎:同樣是青年,只要一接近權勢,受到「黨」的垂青,就變得那樣不成氣候。
因為我要在社會科學院作十多小時的產權理論的講述,在上海時我與佛利民見面較少。但從九月十五日早上到二十九日他離開香港前,我們暢談的機會遠超二十年前在芝加哥時——雖然那時他的辦公室在我的隔鄰。
從上海到南京的三天旅程,是由一位馬小姐領路和招呼的。旅伴還有兩位與我同來的香港朋友。蘇州等地也派來了介紹地方情況的人。一行三部汽車中,我和佛利民及蘿絲同車;討論中國的經改問題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日夕不斷。
離開上海的前夕,在汪前市長宴請的聚會中,我接到了北京朋友經香港轉來的一個電話口訊,說他們希望佛利民在北京會見趙總書記時,能提交一份寫好的建議書。雖然佛氏與我都知道書生之見無足輕重,但恐怕面談時講述得不夠清楚,翻譯也可能出錯,就決定執筆了。此後一連數夜,佛氏在睡前起稿,日間在汽車上讀給我聽;我作了點反應,隔一天他又讀出新稿的內容。本來是賞心樂事的旅遊,也打算多看點路上的風光,但到後來還是被中國的經改問題佔了他絕大部分的時間。
從上海乘汽車到蘇州,約莫兩小時。抵蘇州近郊的昆山縣後,我們跟那裡的主事人談鄉鎮企業的發展;吃罷午餐,參觀當地的一間電子工廠和工人的俱樂部。佛氏很欣賞該縣的成績:在八年間居民的實質收入增加了兩倍半,總收入中由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農產品變為百分之九十是非農產品。他也很欣賞一些居民可以購買頗為不錯的房子(大約三百多元人民幣一平方英尺)。但對居民不能到銀行貸款買房子,工廠的工人不容易解雇,以及廠長的選擇和解雇的準則等等問題,則大有質疑之處了。
九月十五日下午到蘇州,參觀了有名的拙政園,與當地的執政者晚宴,研討了一些問題。其中不敢苟同的是:在座有些幹部堅持中國的報章報道不可能出錯,而我們則認為先進如美國的報章,報道常有錯漏,中國的又怎會萬無一失?爭論的起因,是一位幹部認為資本家解雇工人可以隨心所欲。他舉出不久前在報章上看到的一個例子。某中外合資的酒店解雇一名工人,理由是,這工人上班時不穿制服,而制服呢,資方(酒店)既不供給而在市場上又是買不到的。我們認為這故事不可靠:外資的經理人就是再蠢,也不會硬性地規定酒店工人要穿著當時無法得到的制服。
晚宴後,蘇州的市長到佛利民的酒店房間坐談。我問了一個問題:從城市財政收益那方面看,你(蘇州市長)認為市政府從企業承包合約中抽取利潤的收入多,還是政府不管企業的行政,而以抽稅的辦法較好——即哪種辦法,政府的收入較多?市長的回應,是抽稅對政府有利。我於是對佛利民說,看來地方政府是不會反對鄉鎮企業的私產化的。
在蘇州,我們也參觀了個體戶經營的成衣自由市場,陣容著實不錯。佛氏很高興,認為中國的進步是明顯的,比蘇聯及東歐的發展好得多。但他和蘿絲對中國的真正改觀,還是後來到深圳一行之後的事。雖然他明白深圳的驚人進度有賴於北京當局對它的特別寬容,間接地輸了一點血,也更靠香港的協助,不過,他還是認為:像深圳那樣的經濟奇跡,是大有瞄頭的經改效果。我對他說:「溫州、泉州、東莞、佛山等地區沒有深圳的高樓大廈,基本建設也見不得人,但你會更欣賞那些地區的發展。」蘿絲在旁聽著,說:「我們開始明白你對中國的判斷。」
從蘇州到無錫很順利,車行只不過個多小時。在途中談中國,下車買點紅菱,時間很快地過去了。無錫街道清潔,給人的印象很好。午餐之宴是佛利民與蘿絲認為是這次中國大陸行程中最值得欣賞的。在那家位於鬧市、名為「中國」的酒家裡,宴客的人顯然隆重其事,主人與酒家方面的招呼都體貼入微,禮貌周到,食桌上所用的大小器皿清潔而精緻,菜色既悅目也可口。
在午宴中,我們還是談及鄉鎮企業的事。無錫一帶是中國工業的一個重點發展區,宴請我們的人是管轄承包工業的主事人。在這裡,政府與工商業之間多設一個管轄機構,本應無可厚非,但我想,這個機構如果只可以分利潤,不可以抽稅,而稅制不改的話,那麼,在管轄上多了一個由於分利而非要多管一下不可的非私營機構,工業的前途就不能太樂觀了。
午餐後游太湖,佛利民還是和我談論中國的經濟問題,忽略了太湖的景色。但他在說,我在看。太湖果真名不虛傳,島嶼縈迴,水天一色,氣象萬千,使我想起王勃的《滕王閣序》,也想起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友人簡慶福在太湖所攝得的千帆並發的大場面作品,我會找一幀送給佛利民的。
從太湖返賓館的途中,我們參觀了無錫街上的一個自由市場——凡與「自由」二字有關的,佛氏都要看看。那裡的成衣自由市場跟蘇州的差不多,但當他看到個體戶的攤子上掛著一張牌照時,就追問這牌照是怎樣得來的。所得的答案是:牌照難求;申請要證明是失業呀,找不到工作呀,或搞人事關係,在台底下花一點錢等等,才能成事。後來在北京見到趙總書記時,也就提出了這個牌照的例子。
一位同行的朋友與佛利民相識了幾天後,不覺有所感歎。他見佛氏平易近人,笑口常開,往哪裡走都毫不介意,即使走在爛泥路上也若無其事,欣然而過的;而蘿絲用中國模式的廁所,竟然面不改容!諸如此類,夫婦倆從來不作怨言,又怎能不讚歎呢?一位世界上如此知名的學者,德高望重,多國的元首也曾倒履相迎的,怎會這樣平民化?招待我們的馬小姐,知道在中國大陸,任何事前的安排都可能出錯,一路提心吊膽,但見到佛利民夫婦對任何情況都談笑自若,攜著手東闖西闖,像好奇的小孩子般左問右問,也就由擔心而變得心悅誠服,對他倆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尊敬。
我自己呢?對佛利民是感佩的。正如後來在北京最後一晚的答謝宴上我所說的:他不是中國人,沒有欠中國什麼;他早已名揚四海,對聲名厭惡,不可能千山萬水到中國來求名;他的時間一刻千金,曾出版過美國全年最暢銷的非小說的書,所以也不可能到中國大陸來求利。那是為什麼?答案只有一個:他對中國有一點真誠的關心。
從無錫到南京,我們是坐火車去的。因為馬小姐要買軟席的車票,別無選擇,只好坐早晨七時零六分那班車去。後來知道賓館那個時刻不會有早餐供應,她慌忙在動身的前夕買了幾罐橙汁。而蘿絲則認為日間買到的香蕉大有用場,大家也就處之泰然。
十七日六時起床,六時三十分離開賓館。進了火車站後,送行的朋友走了;而一位同來的朋友要回到上海飛香港,也道別了。於是,在車站上的鐵軌旁,我們這時只剩下五個人:佛利民夫婦,馬小姐,我和另一位香港朋友。行李不少,沒有人協助,但還得走好幾百碼的路。火車還沒有來,我們不知道該向哪裡走才是上車的地方。馬小姐懂得無錫話,緊張地向人左打聽右打聽,而我和香港的朋友當然是盡量地拿著行李。佛利民夫婦也搶著幫忙。我想,他動過兩次心臟手術,是不應該讓他操勞的。但他堅持分工合作,雙手提著行李,向馬小姐所指的方向走去。
車軌兩旁的建築物破舊不堪,使我想起抗戰期間逃難時的情景。那時晨光熹微,只見車軌旁的月台上,三三兩兩地站著一些候車的旅客。霧相當大,但太陽的光還是穿霧而過。我拿著行李急行也趕不上佛利民夫婦,偶爾聽到馬小姐在後面的指導聲,在霧中淡淡的陽光下看到他夫婦的背影,那短短的身材彷彿變得越來越高了。一時間我想起少年時讀過的那篇朱自清所寫的好文章,不覺心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