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貴權的攝影藝術——代序
昔日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前者問後者天下英雄誰屬。劉備舉了多個例子,曹操皆嗤之以鼻。最後劉備問:「誰能當之?」曹操以手指一下劉備,再指一下自己,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劉備嚇了一跳,手上的匙箸落於地下,可幸恰巧雷聲大作,有個借口,救他一救。
幾個月前黃貴權和我煮酒論天下的攝影藝術英雄,我說:「惟使君與區區在下耳!」當時黃醫生手上沒有匙箸,也沒有雷聲,竟然面不改容。
當然,我是跟黃醫生說笑。但英諺云:笑話多少有點真理。藝術有多種,而攝影藝術本身就分門別類:人像、廣告、設計、建築等攝影,大有學問,皆藝術也。黃醫生和我出身的沙龍攝影,佳作不容易,精品可遇不可求。這裡要談的攝影藝術,是另一種。這是以景物表達感情,作者希望能通過鏡頭把自己的感情傳達到觀看作品的人那邊去。既然以景物表達,作者首先要感受到景物究竟對自己在說什麼,然後才通過鏡頭表達出來。
純為表達感情而操作的攝影者不多,當然不能說止於黃醫生和我兩個,但不多。說過了,攝影者把快門按下去,山是山,水是水,感情安在哉?這樣的作品可以很美觀,正如一些明信片或風景介紹的書籍,好得不得了。但這種作品不代表作者自己的感情表達,幾個或多個攝影者可以攝得完全一樣,分不開來,個人的風格就談不上。每個人對景物的感受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吧。
這解釋了為什麼那麼多的攝影者務求與眾不同,可惜大部分走錯了路向。他們用技術上的變化(今天用上計算機技術),把山弄得不像山,水弄得不像水,有點整古做怪。這種作品也有可觀的,問題是我懷疑那是作者對景物的真情實感。
成功地表達感情的攝影作品曾經出現過,有兩派。其一是一百年前,攝影藝術興起之初,幾位大師用簡單得彷彿只有一個小孔的鏡頭,景物攝得模糊不清的,以直覺把作者對光的感受傳達到感光的底片或相紙上。擇其佳構,作品彷彿當時還盛行的印象畫派。其二是二十世紀中葉,美國加州的幾位大師,用十吋大的底片,巨型三腳架,細光圈,把景物攝得比肉眼見到的遠為清晰。這些作品的表表者彷彿同期的美國大家維斯的畫作,達到一個似是而非的層面。
時代轉變了,我們今天變懶了,沒有時間與膽量在帳篷露宿,抬不起十吋底片的照相機與數十公斤的三腳架。黃醫生和我都是懶人。他攝影時是士兵打扮,兩部小相機,幾個小鏡頭,一個輕便三腳架,彷彿是拍攝海嘯,隨時可以奔跑似的。
我跟黃醫生一起攝影過,一連三天,攝水蜜桃與小唐花。第一天我沒有帶照相機,陪太子讀書,看得清楚。他用三腳架,拍攝得慢。顯然,他是細心地品嚐景物給他的感受,彷彿與景物談戀愛,把鏡頭與快門玩弄一番,情之所至才把快門按下去。這種戀愛式的攝法要用頗為長焦距的鏡頭,一時用反射鏡,一時用重曝光,一時以慢快門讓風吹草動。是的,這種攝法非用三腳架不可。黃醫生的攝影是要走到物內去。
陳平說,黃醫生的攝影與我的概念一樣,但處理手法不同。說得對。我也只為感情的表達而攝影,但手法與黃醫生的各走極端。我喜歡站在場地遊目四顧,只看光,少管其它。因為光的變化分秒不同,動作要快,三腳架就變得縛手縛腳了。我也喜歡用一百年前的古老攝法,加上自己一九六五年想出來的對光的處理,古詩詞不斷地在腦中轉,情之所至,選擇了焦點,就把快門按下去。
朋友,你要認真地嘗試一下表達感情的攝影藝術嗎?這裡提供了兩條路,或兩個法門,你可以考慮。如果要以感情表達景物本身的變化與天然的動態,你要考慮黃醫生的法門。如果要以感情表達光的變幻——包括黯淡的光——又或者要把光誇張一下,你可以考慮我的法門。當然還有其它法門可以考慮,或者還有其它的可以想出來,但黃醫生和我都老了,你自己想想吧。只要你認為是自己的純真感受,是自己的感情所在,怎樣做都是藝術。
攝影藝術的約束是山是山,水是水;攝影藝術的寬容是不用花多年學習繪畫的素描工夫。但你要想,要想、想、想。當然,基本的攝影技術是學問,可惜科技發達的今天,一般攝影者漠視了起碼的基礎課程。
可以這樣說吧。從表達感情的角度看,攝影藝術的難處自成一家,其易處也自成一家。如果你真的要學,虛心地學,攝影的基礎技術、光法與構圖等,三幾個月的苦功就差不多畢業了。問題是我很少遇上虛心學習的攝影學子。不懂的可以偶得「佳作」,入選沙龍甚至拿個什麼獎,就以「攝影家」自居了。這是攝影的不幸,因為獲獎可能離入門尚遠。沒有其它藝術有這樣的情況。
如果你是聰明人,掌握了基礎的技術,你會開始體會到以攝影表達感情的困難。數之不盡的技術能手,操作多年,攝得不少可以展出的作品,但有感情的沒有一兩幀。這是攝影藝術的困難之處。如果你想通了一種表達的方法,是好是壞作品有點感情,你可信手拈來,俯拾即是。這是攝影藝術的容易之處。
黃醫生早年師從鄧雪峰,一個桃李滿門的著重於基礎的人物。後來跑沙龍,打遍天下無敵手,可謂千錘百煉矣。早就青出於藍,十多年來,黃醫生找到以鏡頭表達感情的好去處。今天,他的重曝光法門影響了整個神州大地,而他用的不再產出的二百五十米厘的反射舊鏡頭,市場炒得火熱。
問題是,雖然以同樣手法攝影的人越來越多,但滿有感情作品的,我看來看去只有黃醫生一個。非技術也,非器材也;天賦也,性情中人也。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