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26, 2010

出版閒話:從電腦失靈說起

幾個月前開始整理自己的平生論著,作品多,其中《經濟解釋》的三卷本要大動,整個工程恐怕不止兩年了。要下足心機,年紀那麼大不會有機會再整理。「沙場秋點兵」只能大點這一次吧。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做。古往今來文人雅士總要發一下這樣的神經。昔日在學問上有點看頭的朋友都這樣做。金錢回報不足道,但要為自己作點交代。

困難是我的作品比昔日的師友多,多很多,而範圍之廣早就受到批評,一想就頭痛。要整理。文字上,經濟學之外還有散文、論教育、論學術、論藝術,也有中、英二語的不同處理。攝影作品用自己四十五年前想出來的、正在被數碼科技淘汰的獨特方法,記錄下來需要一本四百頁的大書。書法呢?一天自己認為到位,過一天認為不到,來來去去記不起多少次了。收藏玩了數十年,跟專家不同的觀點太多,不敢寫出來

整理作品大點兵,由香港花千樹與北京中信兩家出版社協助,不到五個月在神州出版了五本書,其中《貨幣戰略論》與《新賣橘者言》自己最費心力,因為是全新的整理。這兩本結集自己花時間最多,感覺上最稱意。然而,《貨幣》面市後幾天,一位網上客指出第一百六十六頁的腳註印少了一行!闖禍,雖然該腳註無關重要,而正文是完整無缺的。

花千樹的葉海旋是第一個叫出聲來。怎麼可能呢?中信、花千樹與我本人層層跟進,腳註漏了一行不可思議。回頭遍查稿件,原來在排版及幾方校對之後,傳給中信時電腦失靈,自作聰明地刪了其中一頁的最低一行。最後要過的關是在印刷前有藍紙稿件審核。到了藍紙這階段,校對是不需要的了,只是大略地審核整體有沒有不可以接受的錯。我不清楚中信與花千樹怎樣處理《貨幣》的藍紙,自己這邊是請了一位眼睛看得快的助手再查察兩點:一、頁數是否順序而無缺;二、頁與頁之間的文字是否連貫。為恐該助手不知腳註的規格,我叫她不用管腳註,由我自己審閱。我記得只有一篇文章有幾個腳註,看了,沒有錯。想不到另一篇文章還有一個腳註。可幸該腳註只是提及另一篇文章的出處,沒有影響內容。

《貨幣戰略論》是我的中文經濟論著中的第四本重要的書,與三卷本的《經濟解釋》排排坐。論貨幣,牽涉到的現象及話題長達二十五年,分析的都是實例,文字不論,好壞不談,地球上沒有另一本關於貨幣的書牽涉到那麼廣泛的變化。這本書不容易讀。我認為沒有學過經濟的可以讀得懂,一些同學可能要讀幾次。

這就帶來另一個話題。上述的有錯體的《貨幣》是中信出的簡體版,是平裝(多加一個書套,稱「假精裝」),五百多頁,零售人民幣三十八。該書的封面設計是中信替我出了的五本書中最好的。這裡我要領功一下:用華盛頓與孫中山的兩個銀幣是我的建議。賣花當然贊花香:中信出版的《貨幣戰略論》可以參加封面設計比賽。然而,幾天後我見到花千樹出版的繁體精裝版,售價港幣一百二十,認為後者勝,認為價高那麼多也值得。

論封面設計,花千樹用的是我的一張農民趕鵝的攝影作品,比不上中信的設計。拿開封面套,當然是精裝勝了。花千樹的《貨幣》精裝版面較大,侷限寬了,字體與排版較為順眼,但最重要的是該書可以攤開平放在書桌上,不用以手按著來讀!曾經有讀者投訴書太厚不好翻,這應該是指書太重拿著翻閱不妥。睡在床上看書當然以輕便為上,沒有書桌坐著看也要用手。但坐在書桌前看,把書攤開平放,用不著以手協助,讀起來暢順舒適,思想也就增加了靈活性。要知道,讀《貨幣》這種學術性的書不是讀小說,要「攻」而讀之,不需要用手有很大優勢。

四十多年前自己「攻」讀時,今天回顧是個古人,讀的是古書。這些古書通常可以攤開平放。這次發現了失存已久的「秘密」,立刻找多本書來研究一下,發覺攤開平放不容易。有四點要做到。其一是書的硬皮要夠重,其二是書背是要半圓形的,其三是紙質要夠軟,其四是書的厚度要適宜。首兩點只有精裝才能辦到。

數十年來,科技的突飛猛進人類引以為傲,但有代價。書籍的質量今不如昔,而就是跟西方有別的中國傳統,昔日的線裝書今天衡量絕對是精品。在電腦、電腦的今天,書還沒有遭淘汰。看來是永遠不會遭淘汰的。但我敢打賭,今天在神州,十個同學中,沒有兩個可以在自己的書架上找到一本可以攤開平放的書!

學子收藏書籍是好行為,我們要鼓勵。但如果不夠精美,攤不開來,收藏的價值怎會不大幅下降呢?十多年前我的兒子讀大學,堅持要買精裝書,要在書桌上攤開來讀。他不在書上作任何記號,讀後書像全新的,不賣出去(美國的書局通常收購讀過的書)。我沒有理由反對,他要買書錢我照付可也。今天,我希望珍藏好書的風氣會在神州出現,鼓勵著出版商往精益求精的方向走。單是讀書不容易有這樣的鼓勵。收藏的風氣重要,而這風氣如果成為時尚,內容或文字較劣的書會遭淘汰。

寫到這裡,突然間我明白一件事。這些日子我偶爾被邀請講話,要求在書上籤名的聽眾不少。好些求者把新書在我面前打開後,用手掌上上下下地大力壓幾下,壓到書有摺痕。這是毀書,是我的作品,怎會不心痛呢?

中信的朋友給足老人家面子,他們出版我的書,雖然遠不到可以攤開平放之境,但一律有穿線。如果不用穿線,用膠水,膠得牢固會有奇蹟出現。放在書桌上讀,用手按著但不壓出摺痕,一下子放手整本書會在書桌上跳起來!

要干預一下北京朋友的蠢政策吧。書籍的印製,論價廉精美,中國目前是地球之冠,絕對是。但這種精美的製作到今天還是來料加工,只准出口,不准內銷。我叫葉海旋考一下中信,要求他們把《貨幣戰略論》再出精裝版,看看能否鬥得過花千樹的在佛山來料加工的精裝版本。鬥不過是不為也,不准為也,非不能也。你說蠢不蠢?

Friday, January 22, 2010

《貨幣戰略論》目錄



Ⅰ 多幣多率的時代
 1 葛氏定律與價格分歧——評一國二幣
 2 外匯管制的謬誤
 3 一幣二率的困擾
 4 要一步解決匯率困擾
 5 外資的中國觀——並論匯管的影響
 6 外匯管制可以休矣!
 7 聯繫匯率的困擾
 8 中國的通貨膨脹
 9 荒謬的「定律」——兼與林行止商榷

Ⅱ 從多風多雨到初見太陽
 10 權力引起的通貨膨脹
 11 中國的金融改革
 12 風雨時代的鈔票
 13 人民幣需要貶值嗎?
 14 以中國青年為本位的金融制度
 15 令人羨慕的困境——朱鎔基退休有感
 16 不要讓人民幣自由浮動!
 17 良幣會把劣幣逐出市場——談離岸中心的關鍵
 18 人民幣的爭議

Ⅲ 貨幣下錨說
 19 貨幣不可以沒有錨
 20 怎樣處理人民幣才對?
 21 一籃子物品的選擇
 22 浮動人民幣的新觀點
 23 宏觀調控的謬誤
 24 換錨不要再等了
 25 何謂浮動匯率?

Ⅳ 壓力升級說
 26 貨幣政策與失業問題
 27 人民幣怎樣了?
 28 要解決雙軌一價!
 29 人民幣又怎樣了?
 30 彈性係數與貿易逆差
 31 人民幣升值會增加美國就業嗎?
 32 周小川的職責與格林斯潘不同
 33 一籃子貨幣與一籃子物品的比較
 34 人民幣受到的壓力
 35 經濟紅燈終於亮了!
 36 不要忘記貨幣的基本用途
 37 要求人民幣升值深不可測

Ⅴ 貨幣多面觀
 38 從格老政績看美國的貨幣制度
 39 幣量理論知易行難
40 不要選增加央行權力的貨幣制度
41 人民幣再考慮
42 貨幣問題的在個淺見
43 以外幣為錨永遠是次選
44 從炒貨幣說一籃子物品
45 一籃子物品的組合與選擇
46 人民幣思維的回顧
47 人民幣觀的總結與補充

Ⅵ 政治與貨幣
48 參議員弄巧反拙
49 日本的可怕故事
50 人民幣的歷程
51 是港元轉鉤人民幣的時候了
52 曾蔭權的堅持是劣著
53 匯管有無與脈搏倒跳
54 人民幣的「困境」要解決
55 中國的貨幣制度與人民幣的興起
56 若要馬兒好,讓馬兒吃草——從通脹說一籃子物品
57 人民幣的困境
58 中國的通貨膨脹
59 從世界大變看中國通脹

Ⅶ 金融危機與貨幣政策
60 北京要立刻撤銷宏觀調控
61 地球風暴與神州困境
62 人民幣與中國工業
63 亂花錢必闖大禍
64 人民幣要以實物為錨
65 復姜建強同學
66 救金融之災有三派之別
67 人民幣匯率的科學觀
68 美國救災會搞出高通脹嗎?
69 再論人民幣下錨的幾個重點
70 人民幣的故事——與貝克爾商榷
71 無錨貨幣與金融之災
72 伯克南別無選擇;溫家寶大可煞掣
73 湯姆遜的金融災難分析

Ⅷ 人民幣國際化的考慮
74 金融中心上海將遠勝香港
75 金融中心:北京還在等什麼?
76 複雜的問題要簡單地處理——語周小川先生
77 從薩繆爾森與他的中國觀說起
78 從日本的經驗看地球一體化的不幸形勢
79 美國的近況與伯南克的貨幣觀
80 美國金融難關已過乎?
81 中國的宏觀調控
82 通脹何害?
83 從金融危機看人民幣困境
84 人民幣:再與大師們商榷
85 貨幣分析餘波未了

Tuesday, January 19, 2010

學術發展要有自己的文化面目

這些年忙於寫文章、看風暴、練書法、弄孫兒,我對中國青年出外求學的事不問久矣。不久前的聖誕期間有機會跟一些親戚朋友談及他們的子女出外求學,主要是到美國去的。這些算是比我晚兩輩的學子一般讀書了得,不愁沒有好大學收容。然而,當我知道每個留美學子每年需要的經費——學費加食宿——比二十八年前我離開美國時高出三倍多,很佩服他們的父母那麼有錢。父母多是打工的,哪裡找這麼多錢了?不是那麼多錢:他們不少要賣房子。

今天,一個到美國求學的學子,每年經費在美元五萬以上,六萬比較安全。這是稅後,有兩個孩子出國留學,父母的年薪加起來要在美元二十五萬以上。有這樣家境的不多,賣房子不難理解。我拿出紙張盤算一下,得到的結論,是如果中國大手推出可與西方學府一較高下的大學,提供適當的薪酬在國際上招兵買馬,可跟美國二等大學相提並論的中國大學的學子經費大約每年美元一萬多一點,可跟美國一等大學相提並論的不到二萬。這是說,同樣水平,在中國本土教育大學生的成本只是出國的四分之一左右,一方面可以培養出多好幾倍的人材,另一方面可以教出有自己文化面目的學者。

我的想法有如下數點。一、大學要私營也要是不牟利的那一種。這是西方最佳學府的結構,運作的細節如何這裡不論。二、土地由政府免費提供,或把現有的大學大事改制。三、建築及設備的費用可由政府低息貸款,或由對資助教育有興趣的富有人家捐助(這方面,西方的經驗很成功,但要私營才有這種資金的吸引力)。四、教授的學問一律要有世界級的水平,要中、外不分的處理,學問水平相若的要有相若的薪酬——這是說目前國內的教授薪酬要大幅提升了。五、不同學系的教授薪酬的差距可以很大——這是美國的做法——同樣是正教授,學系不同薪酬可差三幾倍。六、不需要在國際上招兵買馬的職員及助理教員等,其薪酬則按本地市場的供求決定。七、本科的普及科目,教授要選學問高人,但講廳要大,坐逾千學生不為過也。在美國及港大時我喜歡教一班數百學生的。佛利民當年說得對:一班超過四十個學生,其教法與學法跟逾一千個沒有分別。遇上學生多,處理的方法是在大教授集體講授之後,分小組讓低薪的研究生作助理教員,每星期補課一次。研究生因為可以學教,僅足餬口的低薪通常是排隊求職的。

這就帶來在國際學術上招兵買馬的最重要一點:論成本,目前中國面對的是大好形勢。有三個原因。原因一,好些年前美國的大學取消了教授退休年齡的規限。這是說,凡是獲得終生僱用合約的教授,有權選擇到死才退休。這使一些後起之秀要不是求教職無門,就是找到了助教之職,六年後被解僱的機會甚高。四年前我的一位學生在美國某名校拿得經濟學博士,排名第一,見形勢不對頭,決定不找大學教職。原因二,金融危機出現後,本來打算退休的美國教授,因為退休金暴跌了而決定不退。加上目前不少大學正在削減開支,政府提供的研究金也大幅削減,學術這個行業在美國出現了前所未見的求職困難。據說歐洲的形勢也如是。原因三,在美國從事醫學及生物研究的兒子與外甥告訴我,從中國到那裡求學的本來成就平平,比不上老外的,但這幾年大有轉機,算得上是頂級的博士生來自中國的比率迎頭趕上,大有超越西方學子之勢。這是說,如果北京今天真的要推行世界級的學術,在國際上招兵買馬,招回來的炎黃子孫不僅大有看頭,而且比以前容易及成本較低。

上述三點加起來是說,如果今天北京要大事發威,推行學術發展,聘用世界級人材,在成本上不僅形勢大好,記憶所及,這形勢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就帶來本文要說的主題。發展學術要搞出自己的文化面目才有機會達大成。不是說中國要有自己與西方不同的學術:地球的學術發展到今天,無論是科學或哲學中國免不了要求教於西方。西方可以教我們很多是沒有疑問的。問題是在引進西方的學問的同時,我們要把這些學問搞出有中國文化的面目。這才可以讓有興趣及天賦的炎黃子孫有點歸屬感,有機會發展出自己的足以在地球上炫耀一下的學派,才可以中西合璧地把世界級的學問在神州發展起來。

百多年來,從中國跑到西方去求學的高人是有的,但除了寥寥可數的幾個,西方的君子們不認為是氣候。我在美國求學與工作二十五年,不覺得種族歧視在大學之內明顯,但文化上的歧視卻嚴重。例如親近的同事對我的思想尊重,但不相熟的不容易把我看作他們其中一個。這是文化不同的困難:同樣水平的文章,炎黃子孫發表的在西方被提及或引用的次數較少;我的《佃農理論》最重要的第八章,引用台灣的農業資料,西方的朋友基本上一律不讀!你要把蘇東坡寫進經濟論文來點綴一下嗎?評審員或老編不會接受。你說句中國笑話他們不笑。你的中文寫得流水行雲,他們認為不是學術。到今天,從經濟學看,中國人自己也認為以中文下筆不算是學術了。這是悲劇。

文化的不同是很大的障礙。據說昔日錢學森回國是因為有一肚氣。在芝大時認識一位有大成的經濟數學家,是日本人,對我直言文化有別,決定回到日本去。這樣的例子,輕重有別,類同的無數。當年我不計較這些,可能因為我喜歡獨自思考,而更重要是幾位師友對我實在好。後者是際遇,我終生感激。

我是反對中歸中、西歸西的。我認為中西合併是今天學問發展的正軌。好些年前,我認為因為中文不能迅速地打字,推廣國際是沒有機會的。今天呢?中國的青年打中文字比西方的青年打英文字還要快,過了一個難關。我自己用中文寫了那麼多,知道這種被西方漠視了不知多少個世紀的語文是好文字,打進國際看來是早晚的事了。曾經說過,地球一體化,中國的孩子因為中西兼通而佔了先機。

今天我可以肯定,只要中國的發展能繼續下去,學術的發展一定要中西合併才可以有大作為。從炎黃子孫的角度看,這「作為」一定要有自己的文化面目才可以在國際上受到應有的尊重。這面目不可以靠出外留學然後帶回來。把西方的學術發展出有中國文化的面目,是要在中國本土才能搞起來的。

不容易。朋友說我的經濟學有中國文化的面目。我分析中國的實例或現象,以中文動筆寫了三十年!在中國本土培養學術人材,自己的文化面目要沒有也艱難。今天回顧,昔日我以英文發表的《佃農理論》、《蜜蜂神話》、《座位票價》等,很有點西灣河太寧街的味道,有太寧街的文化面目,但有誰懂得呢?

面目是風格,是個性,是一種獨特的品味。昔日吳琚寫米芾的書法,可以亂真,也寫得實在好。後人大讚之餘,其中一位潑冷水,說:惜無面目!

Tuesday, January 12, 2010

集中力是怎樣練來的

前文《思想要有憩息的空間》提到:集中力可以練回來。幾位同學跟著求教怎樣訓練集中力。本來不打算回應,後來一位說他上課時魂遊四海,老師說的聽不入耳,成績不好。我於是認為要說說怎樣訓練集中力。自己當年上課也是魂遊四海,成績也是差得離奇。

先給那位同學一點安慰吧。當年上課我魂遊四海,可不是因為集中力不夠,而是倒轉過來:集中力太強!老師說的沉悶,或題材毫無新意,我的思想就集中於釣魚、放風箏等玩意上,想著怎樣改進這些玩意的技能。不能說我當年沒有集中力,只是集中於學校之外的「學問」罷了。這種「集中」當然每試必敗,被逐出校門罪有應得,對前途的發展可以很麻煩。但除了這些不幸,因為集中力強而魂遊四海不一定是壞事。當年我在釣魚、放風箏及不少其他孩子們的玩意上所向無敵,知道自己之能,到了近二十四歲把集中力轉到學問那方面去,其效果與孩子時玩的差不多。

這就帶來先要說的兩件事。其一是如果你對某些事項沒有興趣,集中力是無從培養的。問題是有天賦可以誤導。興趣往往要認真地嘗試一段時日才能肯定自己有沒有。好比下象棋與打橋牌,我有點天賦,但沒有興趣。有點天賦但培養不起興趣的事項,這裡那裡足以應酬一下就適可而止吧。

第二件事:除非生計上有所需要,自己知道沒有天賦的不要強求。當年在乒乓球與桌球這兩項玩意上,我很快就知道自己的天賦不足。天賦不足不難知道。條件是要客觀地衡量自己。一九五二年我教阿團打乒乓球,教了兩天我知道他的天賦比我高出太多。三年後我對阿團說他是世界冠軍的材料。

學問是另一回事——完全是另一回事。也有兩點。其一是學問千變萬化,不同的各方面數之不盡,同學要嘗試,不可能找不到自己有興趣的。其二是要在學問上作出貢獻,甚至作出重要的貢獻,超凡的天賦是不需要的。以經濟學為例,如果搞純理論,天賦不足或不自量力地搞,以悲劇收場是慣例。然而,在學問上搞理論不是那麼重要。另一方面,有實用性的理論不多,學之不難。一代大師如高斯,經濟理論他知得少,只是對成本概念的掌握到家。高斯的主要本錢是集中力強,可以持久地在一個話題上拚搏。集中力與拚搏之能也算是天賦吧,雖然不是舉世嘩然的森穆遜那一種。高斯的持久集中與拚搏之能讓他碰中大獎:調查音波頻率他碰中了高斯定律!我認為一百年後的經濟思想史,高斯的名字會蓋過森穆遜。不斷地嘗試是一腳踏中的玄機,但要有持久的集中力,也要知道踏中的是否重要。後者是品味的取捨,是另一種天賦。沒有興趣不宜搞學問,品味塵下也不宜。

缺乏興趣是無從培養集中力的。同學們求學的興趣不足,嘗試不夠是一個原因。更關鍵的原因是老師學問不足,或教得沉悶。在中、小學,老師的選擇不多,學子要不是聽天由命,就要靠自己選擇有趣的讀物,或多交有啟發性的朋友。進了大學,選擇老師的彈性加寬了。在大學選老師,不要選講得好聽的。要選有學問深度的老師。當然,有深度而又講得好是兩全其美,很有點苛求。我當年只管學問有深度的老師。

當年在大學,走遍校園查詢教授高士,同學之間的傳言通常可靠。當然要找有頭有腦的同學才問意見。千萬不要管哪位教授打分是寬還是緊。入課室要早到,選坐前排,聽課時要跟著教授的思路,要跟得很緊。如果因為要抄筆記而略為跟不上,不抄為妙。當年我不作筆記,只是帶著一些紙張,胡亂地寫些什麼,好叫教授以為我記下他說的。其實我集中於聽他說,集中於跟他想,抄筆記會擾亂這集中力。緊跟教授的思路是上課時訓練集中力的重要法門。曾經提及,我重複又重複地旁聽艾智仁的課,過了兩年他說一句我往往猜中他下一句會說什麼。不作筆記,集中地聽,課後集中地想,想不通的找他集中地問。如此這般地練了三年,你道我學的是些什麼?是需求定律。離開大學後我不斷地把這定律應用到真實世界的現象去,六十五歲才動筆寫《科學說需求》。


沒有興趣不能集中,腦子疲倦也不宜。記著,思想是腦子的運動,而疲倦是不宜思想的。集中不要勉強。漫無目的,近於什麼也不想的那種魂遊,對集中可有大助。讓腦子憩息對思想重要,對集中也重要。

這就帶來自己的經驗之談。頂級的集中力不可以招之使來,而是要等impulse的出現,即是要等有點激情的慾望,有點難以自制地要去想。這種「激情」不可以招之使來,但如果思想的憩息處理得好,不愁不會出現。習慣了,不招之也會來。更奇怪的是,好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在半睡半醒中我會無端端地想到答案。可能因為集中地想而不達之後,腦子可沒有忘記,在夢中給我提供答案。這是思想集中帶來的意外收穫。

同學們要考一下自己的集中力嗎?晚上坐在書桌前讀書溫習,把手錶放在書桌上。如果你能練到過了三十分鐘才知道手錶的存在,你的集中力有小成。動不動過了兩個小時才知道,你的集中力沒有問題。

一九六六年,我寫好了《佃農理論》的第一長章,打字近四十頁。老師艾智仁在該文稿寫下評語,密密麻麻,沒有放過一句。回家晚飯後我坐在書桌前細讀艾師的評語,逐點消化,細想每點怎樣處理,達到自己滿意之境時,發覺十七個小時過去了。這是我不知時間過去的集中最長的一次。那時三十歲,體力勝於今天。今天是疲倦終止我的集中力,最長約三個小時。跟大自然斗法是鬥不過的。

不知道時間過去是衡量集中力最可靠的準則吧。

Tuesday, January 5, 2010

思想要有憩息的空間

最近為了一件瑣事衡量了好一陣,也跟葉海旋研究過一下。事情是這樣的。整理自己的文章,細心地挑選性質類同而又比較可讀的,分書結集出版。問題是一些結集太厚,有讀者投訴說不好翻。每本減少文章篇數是個辦法,但不少讀者反對多減。字體改小了還是太厚。海旋和我於是想到,每篇文章之間好些時有一頁空白,應否把這些白頁取消呢?取消白頁大約可減百分之十二的厚度,怎麼辦?考慮了良久,我們決定讓白頁保留。

讀者明白我在說什麼嗎?一本文字橫排的書,從右翻開,順眼看是右望,文章於是應從單數頁起筆。該文的最後一頁可能是單數也可能是雙數。如果一篇文章以單數頁收筆,再起新篇又用單數頁,那麼文章之間的雙數那頁會是空白的。原則上我們可以取消那頁,讓跟著的新篇以雙數頁起筆,整本書的厚度就會減少。然而,可以獨立的新篇如果從雙數頁起筆,翻開時讀者要向左看,是回頭看,不會像翻開時向右看那麼自然。另一方面,我認為如果一篇文章以單數頁收筆,翻下去的雙數頁是白頁,可以讓讀者憩息一下,等一等,或停一陣,才向跟著的單數頁新篇讀下去。我曾經有些書是不留白頁的,但今天搞的是比較認真,也比較隆重了。

寫文章或讀文章總要在這裡那裡停一下,雖然有小停與大停之分。一句之內,寫手與讀者要懂得怎樣把這句讀斷。這是小停。用逗號是較大的小停,分號是再多停一點。一句的大停用句號,跟著是分段,分節,然後分章或分篇、分組、分書。如果沒有這些或小或大的停頓安排,文章不易讀,思想不流暢。

上文提到的白頁,可留可不留,而容許這些白頁存在,可以看為在分章或分篇之間加重了憩息的時刻。讀者可能要不停地讀下去,但留出空白是作者希望甚至強迫讀者停一下。作出留白的決定,因為我的每篇文章往往是另一個題材,讀者要停一下,然後從容地從書的右邊順眼再讀。後者是說文字橫排的書,直排的是反過來了。

這就帶來本文要說的話題:思想也要這裡那裡停一下,要有憩息的空間。思想是腦子的運動。然而,這裡有一個有理說不清的困難。以體育運動為例,如果我們問一個體育教練,或任何一個有小成的運動員,關於怎樣訓練,怎樣休息、保養等事宜,他們會提供答案,而這些答案會是很一致的。但當我們轉到腦子的思想運動那方面,這些問題的答案不容易,而不同的專家提供的答案很不相同。

我是搞思想的,搞了半個世紀,但可不是怎樣訓練思想的專家。我只能憑自己的經驗說說憩息腦子的功效。

首先要說的,是自己的兒子當年進入大學後,顯得很緊張。我教他考試的前一晚不要讀書這個法門。當然,如果一個考生毫無準備,試前那個晚上是要溫習的了。但如果已經有強可應付的準備,考試的前一晚完全不溫習可有奇效。這是當年我和幾位成績好的同學達到的共識。備試的工作做過了,試前不讀,應考時會記得比較多,而思想的表達也比較靈活。可以這樣看吧:讀過的數據或內容,彷彿忘記了,坐下來面對試卷時,忘記了的會在腦子重現,而試前一晚不溫習這記憶的重現會明顯地上升。

當然,從學問進取的角度衡量,考試屬小兒科,成績好不好不重要。學問之道是先理解而後創作。二者皆不易,往往極難。決定的因素有好幾方面,一篇文章是無從處理的。這裡只談讓腦子憩息的重要性。單論憩息,我們要先管集中力夠不夠。思想缺乏集中力是不能搞學問的。一般而言,一個人的集中力愈強,腦子需要憩息的次數及時間愈多。

集中力是可以練回來的。我是個集中力很強的人,強得昔日的同事與今天的親友投訴我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原則上,一個問題猛攻不下,是要立刻憩息腦子的。不容易,所以有時我狂寫書法數十張宣紙,或造園林,或研究收藏,總之要找些足以令自己分心的玩意。這些「不務正業」的行為往往惹來非議,無聊之輩顯然不明白集中思考是怎麼樣的一回事。

為了避免集中力練到招之使來但驅之不去的困境,中年時我採用多個題材然後轉來轉去的方法,一時想想這個,一時想想那個。六十之後,我轉用頻頻憩息腦子的法門。這是說,考慮任何問題,每次感到有點沙石,不暢順,我會擱置,過一兩天再想收穫的或然率會上升。人老了,當年驅之不去的集中力是比較容易處理的。

讓腦子頻頻憩息的一個要點,是多在一個問題的四周徘徊,一時想想這方面,一時想想那方面,不到十拿九穩之境不會在一個答案上發揮。最明顯的例子是兩年多前我寫好了初稿的《中國的經濟制度》那篇長文。我是一九九七年發現了中國地區競爭的獨特性,知道是難得一遇的重要題材。要是當時我急進,找到圓滿答案的機會近於零。當時我在承包合約的演進想了一段日子,在合約結構取代產權這重要問題想了一段日子,層層地區結構想了一段日子,跟著是租與稅之別,分帳的方程式,劃一的分成率及馬歇爾的腳註等,到最後我體會到私有產權與市場的運作,在不同合約結構的安排下可以有很大的差別。從一九九七到二○○七是十個年頭,其中或長或短的憩息無數次。破案難度高,主要因為中國的經濟制度在人類歷史上沒有出現過。我差不多要到全部解通了才發現這個「秘密」。十年能解通算快,不頻頻用多而久的憩息可能永遠解不通。

曾經解釋過,為寫該文的初稿我三個星期沒有睡,足不出戶,每天安排多次小憩息。跟著是高斯多次催促最後的大修,我老是等,等了九個月才動工。今天不少同學等待著我那三卷本的《經濟解釋》的大修。此「修」也,如果能在今年動工,是等了八年。香港的蕭滿章,上海的陳克艱,還有其他的,都準備協助,而八年間我自己當然是想一陣,憩息一陣,如臨大敵也。

學問的追求無疑是苦事。腦子的運動非兒戲,受了傷稱為精神病!金錢的回報不足道,但有滿足感,久不久可以仰天大笑。學者之間有競爭,但不是所有學者。我是不參與思想競爭的。沒有這種需要。有趣而又困難的題材那麼多,取之無禁,想之不盡,是蘇子說的清風明月,自己獨享的天地是不難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