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書法傳世考——周慧珺會是例外嗎?
李靜寫周慧珺老師的傳記,請我寫序。我曾經幾次寫周老師;這一次,對書法的傳世問題有了新的體會,也有新的困擾,藉這機會說說。
書法難學,非常難,這是眾所周知的事。較少人知道的,是書法的欣賞也困難。欣賞書法沒有寫書法那麼難。周老師認為我眼高手低已有十多年了。懂得品嚐書法不一定要拿起毛筆練習過,只是比品嚐畫作的難度高。書法沒有畫面,文字的內容無關宏旨。書法是只憑線條與墨色的變化來表達感情及藝術上的美,不多體會不容易欣賞。
不容易欣賞是書法作品不容易傳世的原因吧。比起畫作,二十年前書法作品不值錢,今天大有起色了。歷史上書法是值錢的。舊時的中國讀書識字的用毛筆,懂得品嚐書法的人比較多。
問題是,書法要傳世明顯地比畫作困難。這觀察來自一九九六年在美國紐約舉行的一次古書畫拍賣。那是我知道的最重要的中國古書畫拍賣。來源一等:一個上海大收藏家移居巴西多年後謝世,其後人把他的藏品放出來。那拍賣有五張宋代尺牘,即是書信,皆真跡無疑問。一件蘇東坡,一件曾鞏,兩件曾紆,一件朱敦儒。蘇子大名,遺留下來的墨寶比較多。不是很多,可能高於兩掌之數。曾鞏的是孤本,算不上是好書法。北宋曾紆是曾鞏的侄兒,我知道曾紆今天傳世的墨寶有四件。朱敦儒是南宋大詞人,名家也,據說他今天傳世的墨寶只兩件。
這就是問題。上述四位都是大文人,用毛筆寫下的紙張應該無數。中國造紙的技術既聰明又簡單,到了宋代像尺牘那麼小的紙成本相宜。上述四位,每位寫過的紙張應該數以千計,為什麼留存下來的那麼少?蘇子在中國的文化傳統舉足輕重,從皇帝而下很多人倣傚他的書法,多幾件傳世不難明白。曾鞏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只一紙傳世可能因為他的書法不怎麼樣。難以解釋是曾紆與朱敦儒。這兩位皆詞中高手(朱較大名),而跟這裡有關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書法好得不得了。為什麼書法歷史上不容易找到他倆的名字呢?曾紆在宋代被認為是個書法家,而乾隆的《三希堂法帖》中有一件朱敦儒的作品。我相熟的還健在的書法專家,見到曾紆與朱敦儒的尺牘,無不大呼頂級書法。
為什麼曾、朱這兩位書法頂級的詞人,傳世的墨寶會是那麼少呢?南宋的李清照是更大名的詞人,記載說她好收藏書法,也說她的書法好,為什麼沒有半張墨寶留存下來呢?
我們要問唐太宗王羲之的書法藏在哪裡;要問武則天張旭的書法是否放進了乾陵——或問上蒼董其昌說那幅無名無章的《古詩四帖》是張旭真跡是否可靠;也要問楊貴妃那精彩絕倫的《上陽台》帖是不是李太白的字。但比起宋,這些人物早上幾百年,時間上是另一個古時,紙張保存那麼久不容易。然而,近如南宋的朱敦儒及李清照,他(她)們留存下來的墨寶為什麼那麼少?辛棄疾的墨寶我願意出高價看一眼,但無緣。納蘭容若的墨寶我見過兩件,但他是清代的人。衷心佩服王鐸。這位因為迎接清兵入關而被貶為千古罪人的高官書法家,今天遺留下來的書法作品真跡有數百之多,假冒之作更無數。也難怪,王鐸是中國書法歷史上唯一的所有字體都寫到頂級的書法家。
還有另一個有關的觀察。歷史上,書法家的作品要傳世,書法本身了得不足夠。他們起碼要是個官,不是「右軍」就是「長史」,或者加上是文豪,再不夠就要是「瘋」或是「癲」了。不要忘記,我拜服的米南宮,有癲譽之外是個名士,《西園雅集圖記》是他寫的,蘇東坡把他的書法捧到天上去。整個宋代今天傳世的墨寶元章最多,有數十件吧。
這就帶到周慧珺那邊。周慧珺怎麼樣呢?告訴讀者吧。她是個自小患疾、行動不便的女人,上述的一切她都不是。一個聰明幽默的女人,讀過很多書,從小習書法,能否單憑文房四寶而把自己寫進歷史去,是我要在這裡提出的問號。說真的,回顧歷史,周老師的書法如果能傳世會是個例外。
也說真的,我認為周老師的書法的傳世機會相當高。有五個原因。其一是在書法最困難的那方面——用筆——周老師練到前無古人之境。用筆最重要是處理線條,無論筆鋒怎樣翻來覆去,周老師寫出來的線條永遠是那樣舒暢。你可以批評她的線條不夠狂放,但沒有誰可以寫得出那麼幽美的線條。喜不喜歡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其二,有兩位書法大師對我說,今天在神州大地,周慧珺的書法最好。藝術沒有「最好」這回事。他們顯然是說在書法的某方面,當今之世沒有誰寫得過周慧珺。可能是指用筆,我不知道。重要是書法藝術今天在中國再盛行,說是「最好」,不管是什麼,或好在哪裡,有助傳世。好比你說張五常的經濟學冠絕天下,我不會問你冠在哪方面的。卻之不恭,因為只要有夠多的人這樣說(可惜一個也沒有),我的經濟學思想會傳世。其三,周慧珺的書法雅俗共賞,有價,收藏者眾矣!
其四,大約十年前,我見到周老師的書法贋品在市場湧現,對她說了,她不怒反喜。一時間我自己悲從中來,因為沒有人假冒我的書法。周老師的書法假冒不易,贋品夠多是反映著市場有足夠的需求,鼓勵著一些人拚命倣傚。我因而創立了收藏藝術品的第一定律:凡是市場多有冒牌貨的藝術家,我們要購買收藏該藝術家的真貨!
其五,最重要的,這些年神州再起,歷史時間上週慧珺不可能生長在更理想的年代。在她的書法進入佳境之際,數碼科技的訊息擴散時代開始了。怎麼會那麼巧?
進入了二十一世紀,新潮書法漸趨時尚。不久前在深圳參觀一個大規模的書法展出,沒有一張是本文說的書法。這些新作一律大幅,畫不是畫,字不是字,我看不懂。一起參觀的朋友認為這樣的「書法」不需要學過,我不敢那樣說。藝術這回事,往往似淺實深。我只能說不懂。
我看得懂的,是這些新潮書法完全不管用筆,即是不管周老師教我研習了多年的那一種。我想,如果這種新書法發展下去,再不回頭,周慧珺會是中國傳統書法的最後一個代表人物。
回頭說《周慧珺傳》的作者李靜,也是個書法家,其作品也收藏者眾。李靜是周老師帶大的,從小跟老師習書法,對書法的歷史與藝術的學問是大方家了。不可能找到另一個更有資格寫周慧珺的傳記的人。認識李靜二十多年,我到今天才知道她是那麼懂得寫文章。
再回頭說用筆,十多年前周老師對我說:「我不知道古時的大師是怎樣用筆的,沒有機會見到,只是知道自己寫得出古人的字,也就算了。」我看過一套有一百個當代書法家的示範影碟,他們用筆的方法跟老師很不相同。我沒有資格判斷哪家比較高明,只是見老師能寫出那樣的線條,翻來覆去那麼舒暢,就跟著學,不作他想了。
從用筆那方面看,李靜和我無疑得到周老師的真傳。我們沒有老師從小患上的不幸之疾,揮起筆來手的動作比較靈活,也比較誇張。李靜的揮筆動作精彩,寫出來的字也精彩。我呢?你只看動作好了!
是為序。
(五常按:李靜寫的《周慧珺傳》將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