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29, 2005

人民幣受到的壓力

布殊訪神州,重要話題當然包括要求人民幣升值。三十多年前歐美同樣地向日本施壓,日圓從三百六十兌一美元上升至七十八兌一,今天大約一百二十兌一。為此我於一九八五說日本大勢已去,不幸言中。是的,日本的經濟觸礁已有二十年了。該國的政要不少是富有家族,日圓保持強勢對這組利益團體有好處,上升了的於是掉不下來。



五年前在舊金山與佛利民論天下,他說等了那麼多年,日本的貨幣增長有機會上升了。這意味日圓兌美元有機會下降調整,幫幫經濟,但五年過去了,依舊依舊。



日本當年的形勢與今天中國的很不一樣,當年如果日圓只上升一倍還有可為。兩方面。其一是日本當年的工業,自己的科技有看頭,用不靠廉價勞力爭取市場。其二是不像中國今天那樣,日本當年不需要顧及數之不盡的擁有無數廉價勞力的競爭國家。



今天中國的形勢不同。人民幣只上升百分之二,接單工廠叫救命之聲不絕於耳。另一方面,央行放鬆一下,炒家蜂擁而出,擾亂商家的視線。顯而易見,如果央行再放鬆幾下,朱老劃定下來的貨幣制度就不容易守住了。



不久前讀到英國貨幣大師C. Goodhart說人民幣不宜再升值,我同意,但他說的理由,是中國還沒有發展好外匯的期貨市場。這理由我是不同意的。外匯市場中國還沒有發展好是事實,但不是人民幣不宜升值的好理由。Goodhart是專家無疑問,我認識這個人——欣賞此君——但他不清楚中國的貨幣制度,也不瞭解目前的國際競爭形勢。不敢小看這位大師,而是問題複雜,要跟進很久才能掌握其脈搏的。



美國對中國的貿易有大逆差。從這角度施壓,要求人民幣升值,不難理解。中國兩年前的國際貿易總額有逆差,今天這總額有順差。然而,這順差大約是美國對中國的貿易逆差。這是說,如果不算美國,中國的國際貿易總額有逆差。這也是說,如果中國把人民幣大幅提升,升至美國對中國的貿易沒有逆差,中國對外貿易的總逆差會是天文數字!可以接受,因為資本項目是國際收支平衡表的另一部分,救一救。不可以接受的是這樣做,中國現有的貨幣制度一定守不住,接單工業會兵敗如山倒,而競爭之邦會把中國殺下馬來。



說過了,今天人民幣的強勢不是來自貿易項目,而是來自資本項目。匯率一個,形成了雙軌一價的麻煩。這是重要的分析。上選的解決辦法,是中國解除所有外匯管制,把人民幣大手地推出國際市場,既可賺錢,也可以因為資本項目的放寬而舒緩人民幣的強勢,使資本項目的人民幣均衡匯率與貿易項目的均衡匯率看齊,雙軌於是變為單軌,達到了單軌一價的整體均衡。處理得當,這政策是不會引起國內增加通脹的。



問題是這政策不能解決美國對中國的貿易逆差!是不容易理解的現象:今天國內的市場有不少歐洲貨,也有不少日本貨,但美國貨很少見。中國向美國買飛機,買谷物,也買點礦物原料,但日常用品不多見。美國對中國貿易有大逆差的關鍵,很可能在於美國有優勢的服務、醫藥與先進科技(或其產品),進口中國雙方都有管制。若如是,中美的談判應該集中於互相解除這些管制。人民幣升值是不應該考慮的。

Friday, November 25, 2005

學問的際遇

出版一本自己曾經痛下心機的書,比多了一個親生子還要珍惜!當年芝加哥大學精裝出版了《佃農理論》,老編寄來首本,我睡覺也放在身旁。這次出版的英語論文選,雖是陳年(一九六八至一九九八)舊作,給我有同樣的感受。



時光只解催人老,翻著翻著,頓覺不枉此生。對一位朋友說,上蒼不公平,今天的後起之秀,就算比我聰明十倍,也不容易遇上我昔日的思想題材。當年自己的本領其實沒有大作為,只是他人的影響——尤其是一個新思想範疇的影響——觸發了今天結集的自己引以為傲的英語文章。



兩項際遇不容易再發生了。其一說過,我是在洛杉磯加大與芝加哥大學的全盛時期擠身其中,環繞著我的是二十世紀大部分的價格理論高人。高斯說,我吸收了這些人的思維通道,佔為己有。後來到了西雅圖華大,巴賽爾在旁扶著,讓我可放盡放,快馬加鞭。最近巴賽爾寫道:昔日加大的艾智仁傳統與芝大的戴維德傳統的發展,史提芬跑在前頭。他忘記了說自己在旁跟著跑,維護著,不讓我跌下馬來。



其二更重要。那就是六十年代初期,新古典經濟走到盡頭,凱恩斯學說備受質疑,經濟發展理論一無是處,但產權與交易費用(包括訊息費用)這個明顯地有重要內容的新範疇正在興起。我知道重要,專注投入,把自己掌握的價格理論應而用之,隨意簡化,隨意修改。當時有膽這樣做,因為知道傳統理論的基礎穩固,要改就改,要留就留,要淘汰就淘汰,同事之間一律支持。



上述新範疇的興起,開頭只有幾個人,不是自己的老師就是朋友。是那樣大的一片新天地,先入為主,予取予攜,耕耘多少佔多少。幸運使然,一起步我就踩中了最肥沃的那塊耕地:合約理論。遲幾年才跟進的同事,尤其是巴賽爾與諾斯,也成為該新天地的大地主。幾位學生也信手拈來,其它院校的參與者眾。說不上有人滿之患,但後之來者把問題的處理搬到博弈理論那邊去。是另一個地方,與我當年耕耘的有另一個太陽,另一個月亮。



屢次白紙黑字地感激他人對自己的啟發,贏得慷慨之名,但於今回顧,這些感激之詞說得不夠。當年沒有師友的影響,不知會發展到哪裡去;踫不到交易費用這個新範疇,本領再高也白費心思。後來回港工作,中國有改革的跡象,當然用自己掌握的範疇處理,學得多,到了六十五歲,綜合自己英語時期與中語時期的所知,寫成了三卷本的《經濟解釋》。



一個人的學術生涯可以是那樣無主地讓際遇擺佈的。超凡的大師或者可以不講際遇,獨自創新而影響世界。我呢?拿開他人的影響,什麼也沒有。我給自己頻頻打分,誇誇其談,只不過是懂得衡量與選擇,知道機不可失而拚搏下去。



今天再衡量,認為當年耕耘的新天地,畢竟還沒有耕盡,還有不少良田可以種出重要的思想來,只是沒有昔日那樣明顯,選擇要較為細心地找尋。今天的「主流」經濟學脫離了史密斯與馬歇爾的偉大傳統,脫離得面目全非。對解釋世事有興趣的同學,要回到我這一輩在六七十年代耕耘過的天地去,再找尋。我們當年因為題材太多,手忙腳亂,不少地方掉以輕心,遺漏了的耕地應該比今天的「主流」研究遠為重要。

Thursday, November 24, 2005

大哉斯道!

明末清初的王鐸,是北宋米芾之後最偉大的書法家。書法大師歷來高傲,這個被日本仔譽為「神筆鐸」的曾經說:大哉斯道!他是說書法——自己的書法。



幾天前午夜夢醒,回顧自己搞了四十多年的經濟學,有所感歎:大哉斯道!想到王鐸,因為自己雖然玩意多,但經濟學之外皆次要。今天,除了關心中國經濟與整理舊作,基本上我不再問津這門學問了。科學與藝術不同,前者上了年紀會走下坡,我要知所適從。一口氣走了四十多年,自六十年代後期起不讀他家之作,走自己的路,走到了一個層面,可以問:上蒼有知,自己的經濟思想對外人的影響有多少?傳世的機會又如何?這類問題有膽提出是倣傚米南宮或王覺斯評論自己的書法。既有前車可鑒,自傲一下又何妨?



西方的朋友對我的經濟學重視是有的,可惜不是多數。英語文章發表得比較少,永遠不跟蹤外人對自己思想的響應。這些年西方注意我的陳年舊作的是上升了,而我花了年多時間整理的英語文章結集,洋洋大觀。



這結集整理得實在好。自己的經濟思維前後一貫,好像刻意地從頭寫到尾。每篇文章註明發表日期,從一九六八年十月到一九九八年十月,整整三十年,題材迥異,變化多,但思想一樣。這樣,後人是不容易漠視這本結集的。朋友說,行內不少熱鬧話題,起於這集子裡的舊文。結集篇篇說明發表日期,可以查考,沒有爭論先後的需要。我是個「獨裁」者,為了避免西方編輯的左右,決定先在香港花千樹出版,西方的反應如何要多等時日了。



自己衡量,英語文章只佔自己思想三分之一的比重,其它三分之二是用中文下筆的。英文結集的重量大約三卷本的《經濟解釋》。此外千篇中語散文,其中多篇關於中國的經濟改革,也有三分之一的比重。西方的朋友沒有一個懂中文,中國的同學中、英皆通的存在,所以我認為自己思想的影響力,主要的擴散地是神州。



要爭取思想的影響力,不容易想像有比我更好的際遇。十九世紀馬克思因為工業革命與資本家的湧現而寫成《資本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凱恩斯因為舉世經濟大蕭條以《通論》一舉成名;七十年代佛利民因為大政府搞得太不成話,推出威不可擋的《自由選擇》。然而,這些大師的百年一見的際遇,不一定比得過我。中國的經濟改革無疑是人類大事,我誤打誤撞地於一九七九年開始思考,發表了《千規律,萬規律,經濟規律僅一條》,跟著一九八一年寫好《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其推斷準確得如有神助,再跟是在《信報》發表的幾個系列的《論衡》文章,分析及建議中國經改的路向,天時地利人和應有盡有,加上我懂中文,對制度運作理論的掌握自成一家,懂得通透,皆際遇也。



上述是政策的影響,將來的歷史怎樣說我懶得管。我對這方面的影響沒有興趣。為中國的經改日思夜想,只希望自己的所知可以給中國的青年增加一點機會,愈少提及我的名字愈開心。我不傻,知道一個刻意地要以思想影響政策的人,會活得很辛苦。



學術思想的影響是另一回事,過癮過癮,開心開心。我說佃農分成是為了規避風險(其實自己不滿意),你跟著說;我說界外效應無所不在,你跟著說;我說公司無從界定,你又跟著說……雖然你有意或無意地沒有提到我,或不便公開拜我為師,但先後的名分已定,水洗不清。是的,學術上,算你獨自想出,從來不知我的存在,但我說過了,名義上思想的產權是我的,不值錢,但將來的思想史自有公論。這可能解釋了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在學術上胡說八道,希望佔了先機。這方面我得天獨厚,先機頻頻,邏輯從來不錯。是的,重讀自己的英語陳年舊作,沒有一篇我希望沒有發表過。



大哉斯道!這裡要說的,是如果自己的經濟學術思想可以傳世,主要的動力不是來自西方,而是中國。也是難得的際遇。上文提及,以比重算,我的學術思想三分之二用中文下筆,而不少中國同學也懂得讀英文。十三億人口,學子選修經濟的無數,有一天這些同學中能跑出的,不會忘記我。三個現象使我心安理得。



其一是到了從心之年,朋友搞恭賀文字,頌讚當然,應該不論,但執筆的一般讀過我的所有中語文章。後者是不尋常的現象了。贊歸贊,讀歸讀,我從來不怕你不同意,更不怕你批評,只怕你不讀。你讀,就不能不受到我的影響。可以說,同學或朋友送給我的大禮,令我老懷大慰的,是他們真的讀,讀很多很多的。有誤解的地方,也有不明白之處。我的論點不淺,有時湛深,或自己寫得辭不達意,這些無可避免,但分析邏輯沒有錯,只要有興趣的繼續讀下去,讀之再三,總會清楚明白。



其二是三年前寫好的三卷本的《經濟解釋》,從多個網站打印下來閱讀的學子無數。不容易在國內遇到一個經濟研究生沒有讀過這三卷本,而特別為之設班授課的愈來愈多。這裡的關鍵可不是同學們讀的多,而是《經濟解釋》的理論與架構,跟今天所謂「主流」的理論與架構很不一樣。雙方皆從馬歇爾的新古典傳統演變出來,只是「主流」的是經過多人爭議、研討的結果,而我則獨行獨斷,他家怎樣說不聞不問,集中於解釋現象下筆,淘汰了所有我認為解釋力欠佳的理論,把認為是重要的一方面簡化,另一方面深入地闡釋。



可憐中國學子,他們要在「主流」與「五常」之間作出選擇。二者出入太多,不容易共存。今天看,「主流」當然領先,但我那邊上升得快,更重要是真理站在我那邊,說不定假以時日,「主流」叫起救命來,不是很過癮嗎?這是高斯期望了很久的事了。他也是從馬歇爾起家,也是獨行獨斷,與我不謀而合,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矣。



其三也重要。這是讀我的《經濟解釋》與中語文章的,不限於學子——商人、幹部也無數。他們說,雖然不易讀得懂,但知道可以用!一位學者朋友說,在國內申請研究金,拿出我那套處理經濟問題的方法,十拿九穩矣。可以解釋等於可以推測,而多年來我十推九中,作了示範。



理論是淺的,闡釋是深的,調查是複雜的,簡化世界有步驟——這樣的經濟處理很有點像書法,或多或少任何人都可以學。豈非大道也哉?

Tuesday, November 22, 2005

書籍製作的故事

花了一年多時間整理的自己的英語論文結集,終於出版了。是自己送給自己的禮物,平生只此一次,用盡了心機,成本在所不計,但事前怎樣也想不到會是那樣大的麻煩。搞創作,日以繼夜地苦思自得其樂,但整理舊文不容易「樂在其中」。一位瑞典朋友二十年前催促我把自己的經濟思想綜合起來,寫成一本書,遲遲不動,後來寫成三卷本的《經濟解釋》,卻用中文,使這位朋友失望。十年前此君轉而要求我把英語論文整理結集,沒有理由反對。歷來不保存自己的文章,發表過的還可追查,但幾篇自己認為重要的文稿,希望能多想一下才發表,擱置了多年,文稿遺失了,就提不起勁去整理這結集。兩三年前舊同事和舊學生替我全部找回來,於是整體重讀,淘汰了一些重複或過於簡短的,餘下來的很完整,就再沒有理由不整理這本英語論文結集了。



想不到要花那樣大的心機。別的不說,單是校對就用了五個人(當然連自己),做了七次。結集出版後翻閱幾下就找到錯字!可幸是無關重要的小錯,希望整本只錯這一小點。要收回一部分此前對英語的高評價。在中、英二語皆可用計算機打字的今天,校對與排版的效率英文比不上中文!計算機檢查信不過:兩位同學翻譯新出版的赫舒拉發的名著,發覺原文錯漏數以百計,可能逾千!那是劍橋大學出版的書,不會亂來,何況該書增加到三位作者。合作著書這回事,不會是「三個和尚冇水食」。看來他們相信計算機檢查錯漏,中了計。例如「豎軸」說是「橫軸」,方程式用錯了符號,「A」寫作「B」,「有」變為「無」,relay錯用relate等,計算機皆無能為力也。



有先見之明,一開頭我就決定用眼睛。眼睛校對,中文比英文容易,因為中文錯字錯得較為明顯,標點較為簡單,文法靠「語氣」,不斤斤計較,而排版是字對字,不會時疏時密,又或者一個字要分開兩行。



先進科技奇哉怪也。所有校對、排版做好了,出光盤,轉菲林,印刷去也。殊不知藍紙打出來,一個圖表竟然不見了六個符號!同一光盤,再出菲林,這六個符號卻又再跑出來。這是千真萬確的科學奇跡:同一光盤可以一次有,一次冇。我們的偉大祖國要問津月球,不知要用的光盤是哪一種?希望不會飛到火星那裡去!



精心炮製,我跑到國內某地作釘裝的工廠去看看。非常欣賞。該廠的主事人解釋,精裝書籍釘裝,先進機械之外,人手工作相當多。中國人的手指靈活,工資低,在書籍製作這方面今天先拔頭籌,佔了先機。據說運到美國,連運費,中國印製的成本大約低百分之二十五。這樣看,沒有嚴重的時間約束,不到神州訂製不明智。毫無疑問,中國製作書籍達到世界級水平,難怪這些年出口不斷上升。



炎黃子孫還有另一項優越性。書籍製作賺錢,要靠管理得宜。不容易。同時製作數十本不同的書,花樣有別,哪本是哪本,要保持高質量很頭痛。書籍製作生意,每本書號的收入平平,這樣,老外管理不懂外語的員工很麻煩。知名天下的「大日本」兩年前在國內收檔了。



讀者會問:為什麼國內銷售的書籍,質量低得那樣不成氣候呢?答案是國內的書籍由國營製作,外資設廠不准內銷。據說外資在國內設廠產出的紙張也達世界級,但只准外銷,而外資在國內精製書籍的,紙張要進口。管、管、管,一塌糊塗,還有那樣的佳績,奇哉怪也!



不敢競爭的國企不值得維護,北京的朋友要清醒過來。

Friday, November 18, 2005

經濟學家可數乎?

前些時同學們紛紛傳來兩篇關於中國經濟學家的文章,問我意見。本想立刻動筆,過癮一下,但擱置了。今天晚上要動筆,卻找不到該二文。那也好,不記得誰是誰的名字,寫爭議性的文章最著數。



記得一篇是訪問香港某經濟學教授,他說今天國內數不出五個經濟學家。另一篇是訪問武漢某經濟學教授,他說某某人是九流,他自己和某某是三五流,其它的都不入流。(記得該文,因為發言者手下留情,放過了我。)綜合起來,此二君是說,神州大地的「經濟學家」少得可憐。



是經濟學的尷尬吧。二十多年來中國的經濟發展速度破了人類歷史紀錄,但入流的經濟學家不容易數出來,經濟這門學問是不中用了!沒有物理學家,火箭不會飛到月亮去;沒有建築工程師,摩天大廈不會在地球上出現;沒有生物學家,基因工程也就談不上。然而,沒有經濟學家,經濟卻可以大搞起來。不容易想像有更糊塗的事!



我明白,上述兩位教授數經濟學的風流人物,是數他們在國際有份量的經濟學報發表過若干篇文章,不是算經濟思想的高下。二十世紀的經濟思想大師戴維德(A. Director),只有一個哲學學士,沒有真的讀過經濟,平生只發表過幾頁文章,肯定不入圍。另一方面,在國際名學報發表過不少文章的蠢才無數,而這些蠢才會全部被兩位教授算進去的。



用中文動筆看來不算。如果中文也算,我不會見到自己不遭淘汰而大喜若狂!



搞起社會經濟的人,改進了人民的生活,怎樣看,不管有沒有正規的經濟學術銜頭,有沒有發表過經濟學文章,不能不算是經濟學家——正如設計得出屹立不倒的大廈的,當然是建築師了。這樣看,趙紫陽、朱鎔基,甚至李鵬(這裡姑且不算總書記),是經濟學家,而且了不起。是奇怪的經濟學衡量:不管你對一個經濟的貢獻有多少,沒有在名學報發表過文章,或不用英文下筆,不算!



上述的二君子教授沒有創新:他們的算法不少老外也這樣算。諾貝爾經濟學獎是獎那個「學」字,不是獎對經濟的貢獻。可幸瑞典的仁兄還不是那樣老土,屈指數經濟「學」者的文章。比較高明,他們衡量思想的重要性,雖然有時我覺得葡萄是酸的!



寫到這裡,忽發奇想。如果諾貝爾經濟學獎減了那個「學」字,或把該「學」字改為「貢獻」或「實踐」,那麼趙老與朱老可能早就拿得,又或者這些年獲獎的年年是中國人。我對那個「學」字的闡釋還有疑問:搞起一個經濟不可能不「學」有術。中諺有云:世事洞明皆學問也。



幾年前美國某機構推出一個「佛利民經濟自由」獎,獎金美元五十萬,兩年一個。有意思,可惜「自由」何物不容易鑒定或量度。



建議誠哥,搞一個「李嘉誠經濟實踐獎」,三年一個,獎金一億港元,頒給一個人或一小組人。委任客觀專家評審,衡量以往三年某國對人民的生活改善得最有可觀的,然後在該國選出值得頒發該獎的人。自由究竟何物需要打官司,但生活是另一回事。真的沒有「自由」不可能有飯吃,大魚大肉、健康舒適、暢所欲言,皆生活也。有明顯的改進,何不獎之?



經濟學家可數乎?可數,但朋友,要看你怎樣算。

Tuesday, November 15, 2005

高傲是天才的本質嗎?

這邊廂聽到國內的音樂教授說,中國人對西方的古典音樂沒有興趣,政府又不鼓勵,古典音樂在中國前景黯淡,是悲劇。那邊廂讀到西方的專家說,古典音樂在西方走下坡,在中國卻不斷走上去,將來古典音樂無疑是中國人的天下。兩個觀點各走極端,雙方都說得肯定,看官,你說奇不奇?



觸發西方古典音樂專家對中國情有獨鍾,顯然因為神州大地這幾年出現了幾個鋼琴天才。郎朗與李雲迪大家都知道。幾個月前出自四川的沈文裕,十六歲,在洛杉磯拿得一項重要的國際大獎。最近嶄露頭角的是一位名叫張勝莨的小朋友,稱牛牛,只七歲,居上海,國際大師老遠跑到神州品評,說牛牛是二百年一見的鋼琴天才。牛牛曾經在法國演出,藝驚四座。



上述的四位鋼琴天才中,除了李雲迪,其它都高傲,高傲得離奇。郎朗是國際大師,每年演出一百五十場,場場爆滿,被預訂到不知若干年後,是個現象,再高傲也不算什麼。沈文裕說自己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鋼琴天才,不知有沒有算郎朗進去。小友牛牛呢?說最佩服郎朗,但自己將來會超越他。



港產小提琴手李傳韻也高傲,但看到他的演奏出神入化,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音樂演奏的天才高傲,看來是個規律。



無獨有偶,我發覺中國歷史上的書法大天才,沒有一個不高傲,高傲得書所難盡矣。晉代的王獻之是一個,唐代的張長史,五代的楊瘋子,宋代的米南宮,明代的董其昌,清代的神筆鐸,皆百多年一見的書法天才,大家高傲得可以打個平手。



說起來,鋼琴與書法大有雷同之處。二者皆要苦練,苦練很多年;二者的全面技術操縱,不單是苦練就可達到,要講有天生的動作協調;二者重視變化,多而微小的,收發自如要想得快,應變要若無其事;二者的闡釋要靠感情的自然流露,沒有半點勉強,彈奏或下筆時要如夢如幻地把自己的靈魂放進作品中。



我沒有嘗試過鋼琴,但認真地嘗試過書法,雖然後者還沒有達到自己祈求的境界,足以意識到這境界的困難,可以理解為什麼數世紀一見的書法天才是那樣高傲的。



天生質量奇高的人應該不少,但有大成的鳳毛麟角。不下苦功一個人不容易知道自己可以走多遠,不會知道上蒼賜予的斤兩究竟有多少。一萬個天資不俗的人中可能沒有一個真的下苦功嘗試。當我們見到一個有成就的天才出現,我們知道該天才的背後有另一個故事。有人問小牛牛的媽媽:「你有沒有打牛牛呀?」媽媽答:「當然有,他不肯離開鋼琴,不打不成!」



我對有成就的天才偏於高傲的解釋,是年齡可大可小,這些天才知道自己達到的層面,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還可以向上攀升多少,也可以向下看,知道下面的是些什麼人。這其中的一個有趣含意,是愈容易知道自己達到的層面的造詣,會有愈多的天才表現出高傲之情。沒有學過繪畫,但我認為書法比繪畫容易知道自己達到的層面——書法上,見人一下筆我就知道到不到家——所以書法家是比畫家容易高傲的。如此類推,音樂演奏家應該比作曲家容易高傲,前者可以年齡很小就知道自己達到的層面了。



高傲是天才的本質嗎?有人說是,我說不是。我說高傲是天才的專利權。

Friday, November 11, 2005

經濟大師考古記(二之二)

從經濟學的角度考古很世俗,凡事論價。比方說,要知一件自己有興趣但不熟悉的看來是「古」之物,是否今天仿製,我喜歡對供應者說希望多買幾件,要一模一樣的。他容易地找到我懷疑是仿製,找不到我把出價提升,鼓勵加工找尋。



又例如,凡有朋友說我收藏的是今天仿製,我會響應:「給你五萬元,帶我到仿製的工廠去看看。」這樣說,因為我曾經出高價去找多人說的數之不盡仿製得可以亂真的天才,到今天還找不到。



仿製仿製,以假亂真,談何容易!經濟學的價格理論大顯神威,說成本高的部分會仿得馬虎,市價夠高會仿得逼真。



宋代產於河北的定窯(稱北定),市場也有,價也不高。是「真」的嗎?四年前在河北與那裡仿製定窯的老闆進午餐,他說河北只他一家,送給我的一套定窯,仿得不錯,但一看而知有別。定窯細看似有輕紗蓋面,彷彿霧裡看花,這一小點成本高,不難露出馬腳。明清的瓷器有精彩的仿製品,因為這個時期的瓷器價格往往天文數字。上古的泥公仔,仿製成本近於零,有價,不懂的不容易分辨今古。除了這些,仿製得可以亂真非常困難——價不夠高,技術失傳,有些黏土用盡,是以為難也。我只見過一件說明是今天仿製的建窯(日本稱天目,屬南宋),不看碗底分不開來,價格比我收藏的高幾倍。



後人仿製自古有之,這使我們難以判斷,除了不是今天,一件古物究竟是哪個時代的產品。我說是唐,意思是最高的可能性是唐,但五代、南北朝,甚至宋、元等的機會存在。中國的陶瓷文化轉變緩慢,不是一旦換了朝代就改變了技術與風格的。不同意這些觀點的不可能是專家,或者是蠢專家。上古的玉器,判斷只差一千年了不起。識者相傳,元代的龍有三爪,明代有四,清代有五。大致上對,但例外多得很。墨守成規非專家也。年多前某拍賣行推出一件書法卷軸,國寶無疑,說是唐。但有兩位專家跑出來,說不是唐,而是宋或以後,拍出之價因而低了不少。求教於我,我一看就說是唐,因為宣紙上印上的龍是頭細有五爪,是唐龍,非常少見。我曾經研究過一件所有特徵皆唐朝的銅鏡,有此龍,一模一樣。不能說我一定對。



鑒別今古,文 革與戰亂幫大忙。不是今天造的不難肯定,文革不可能,因為當時仿古有殺身之禍,再推上去是人民公社,國共之爭,中日之戰,亂世也。飯也沒有得吃,仿什麼的?明清之物,今天不少商人跑到農村找,但較古的多是從地下掘出來。困難依舊:我們無從判斷是何時埋下去的。



曾經說過,鑒證中國文物的專家有三個級別。初哥什麼都說假、假、假,因為不這樣顯不出自己是專家。中級的什麼都說真、真、真,因為看得多了,知道今天的出土文物多而精彩,價格相宜,何必假呢?最高一級,如區區在下,會說不知不知。這是因為中國的古文化如無底深潭,愈學愈複雜,愈想愈糊塗。



嚴格地說,研究中國文物,對中國文化的認識要近於學究天人。我是因為研究五大名窯而迫著去理解宋徽宗這個糊塗天才的。古董奇案,美國的專家自認不識中文,什麼名窯一概不知,是初哥之下的級別,堪稱零哥。他們小看了張五常是有眼不識泰山;小看了中國文化則罪不可赦矣!

Thursday, November 10, 2005

對自己的衡量

一個人要在技藝或學問上有成就,最重要是自己對自己的衡量與判斷。任何玩意,真的有點成就要講點天賦。但有沒有天賦不認真地嘗試過不可能知道。絕大部分的人沒有真的嘗試過,縱有天賦,只有天曉得。一將功成,不知有多少個天才因為懶得嘗試而被埋沒了。



人浮於事,天賦高的可能不是不想嘗試,而是生活環境不容許。少小時一起玩耍的小朋友,比我聰明的易找,只是家境貧困,很小的年紀就要工作養家。有些玩意的金錢成本不少,出不起錢學習天才等同廢物。容國團當年,音樂天才高得離奇,但沒有錢,怎可以學鋼琴呢?就是送他一個鋼琴他的家也放不進去。乒乓球是窮孩子的玩意,阿團無師自通地打到世界冠軍,與今天從小在教練的指導下天天受訓的,天賦不知相差多少倍。



有天賦,家境容許,自己的拚搏品性也重要。這些加起來有點苛求,必需的,但我認為更重要是懂得衡量自己。客觀的衡量不容易做到。有兩方面。



其一是衡量自己的天賦。十四歲時,我的乒乓球在校園無敵。就在那時我在太古船塢的康樂部遇到一位年紀比我小兩歲的男孩子,沒有打過乒乓球的,我教了他三個晚上,當然打我不過,但我立刻知道,這孩子的乒乓球天賦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倍。從那時起打乒乓球我只是為了娛樂,半點奢望也沒有。該孩子的名字是容國團。



一九六三年,二十七歲,在洛杉磯加大研究院,一位助理教授自認乒乓球所向無敵,聽到我是該校的單打冠軍,挑戰,一連十多局(當時二十一分制)他只有一局拿多過五分。這個有名的經濟學怪才輸得心服口服,問:「你為什麼不參加加州公開賽呀?」我想起阿團,答:「世界那麼小,何必加州?我知道自己天賦不足,打不上去。」



其二是衡量自己的興趣。認為自己沒有持久興趣的,玩玩算了。好比當年在加大與後來在芝大,苦悶之餘打橋牌,邀請我作拍檔的不少是國際級人物,水平差不太遠,知道自己多加操練不會在他們之下。但我就是對橋牌提不起興趣,只是在圖書館讀得累了,跑出來散散心,而當時走進橋牌場地,不愁沒有人邀請。今天,橋牌怎樣打也忘記了。



不是說一定要有成就或有大成的機會,才嘗試一項玩意的。沒有天賦,有興趣,何樂不為哉?只是不要誤以為自己有天賦,拚命幹下去,失掉了其它機會。沒有興趣,有天賦,不可能持久從事,強而為之也不會有大成。有天賦不一定有興趣,有興趣不一定有天賦,是上蒼造人的不足之處,可能要考考我們對自己的衡量,考不及格倒霉矣。



環境容許,自知有天賦而又有興趣的,不大博一手是傻瓜。緊張刺激的歷程,在痛苦中是一種享受,而最後看到自己的成果,滿足之情非筆墨可以描述。



朋友,不要告訴我你毫無天賦,更不要告訴我你什麼興趣也沒有。上蒼造人不可能那樣不公平。某方面你有天賦,但沒有去發掘,不知道;某方面你有興趣,但沒有去嘗試,也不知道。要二者皆知而又二者皆有的,相當困難,不斷地嘗試也要講機緣巧合。衡量自己不夠客觀,判斷頻頻出錯,與嘗試不足加起來,是技藝或學問上有成就的人那麼少的主要原因。



客觀地判斷自己困難,父母客觀地判斷子女更難。父母認為自己的子女是天才乃人之常情,不難理解,也可能對。困難是父母不是子女本身,對孩子的天賦與興趣往往作出錯誤的判斷,教錯了方向,或推得太快,把真有天才的孩子害了。



衡量自己的成敗機會與興趣,決定在哪裡落墨,是我對任何玩意處理的慣例。是奇怪的行為,不容易解釋。當年讀書不成,衡量自己,結論是不可能讀他人不過。於是決定博一手。那是在多倫多衡量了一年多的決定了。進了大學,入了研究院,我選讀物所花的時間遠比讀的時間多。左問右問,多方請教,才決定哪篇文章或哪本書要認真地讀。隨意翻閱的無數,但下重注研讀的甚少。高斯一九六○年的五十頁的文章,我讀了三年;佛利民的《價格理論》的第五章,我讀到紙張粉碎!費沙的《利息理論》開頭一百五十四頁……這種讀法是持久衡量後的發明,結果是一九六七年十月到高斯辦公室求見時,他問我對他六○年的文章的認識,我說一句他就站起來,要跟我進午餐。今天批評高斯定律的眾君子,沒有一個真的讀過該文。



寫博士論文,我衡量了三年才下注,動筆後只八個月完工。作研究生的第一年,我寫了一篇獲獎的關於福利經濟的文章,衡量衡量,認為自己不應該走福利經濟的路,推卻了該獎。從那天起到今天集中於經濟解釋,半點福利分析也沒有想過。



搞攝影,一九六五年想出一種攝法,知道是個好去處,可惜因為職業擱置了三十多年。兩年前衡量良久,認為以色彩從事大有可為,一口氣出版了七本攝影集,然後封機。這是發神經,但痛快、過癮兼而有之。



最困難的決定,是一九八二回港任教職與跟以中文動筆分析中國經濟。之前在美國搞學術如天之驕子,生活舒適,兒女不識中文字,自己沒有以中文下筆寫過文章,這決定實在困難。但當時中國的發展使我看到一絲希望,而高斯又堅持可以對中國朋友解釋制度運作的,天下只有我一個。多番衡量後的決定,是孤注一擲。



這個決定使不少人說我放棄了學術,不中用了。雖然這些人沒有半篇文章可以傳世,因而不知天高地厚,但聽得多也不好受,尤其是自己的一位學生到處這樣說。終於把自己的英語學術文章結集成書(即將出版),八百頁,看著看著,拍案而起,仰天大笑!

Tuesday, November 8, 2005

經濟大師考古記(二之一)

第一次懷疑國內地攤小販出售的、眾人皆說是假的古董,有真古物混在其中,起於價格太相宜,就是國內的低工資也造不出來。在地下掘出來是另一回事。



九十年代初期,為了學書法常到上海,在那裡清早的地攤市場見到「古」玉件,不大的掛件,設計古雅精妙,工藝一流,開價人民幣二三百,議價後八十至一百可成交。明顯是仿製的更多,工藝奇劣,容易鑒別,價格減半。問題是,那些看來是古時珍品,人民幣八十,比香港商店叫價數千的好得多,是不是真古物呢?朋友一般說是假,連自稱專家的也這樣說。問他們為什麼?回應一律是價太低,不可能是真的。這就是了,他們認為價太低是假,我認為價太低是真。於是盤算,這些玉件設計件件不同、藝術品味高妙,轉了幾手才賣給我,第一個出售的人所得甚微。應該是真,但怎樣證實呢?



我對太太說:「這樣吧。如果這些玉件是仿製的,買之不盡,但如果是真古物,可以買盡,之後要等一段日子才有供應。價錢那麼低,我們或可買盡,看看供應後果。」於是在兩個早上,我們花了三、四萬元,在地攤選出認為是古的,買盡。此盡也,盡到今天!(其後有少量出現過,今天於高檔商店偶見之。)



也是在那時,太太在地攤上看到一件她喜愛的大約十吋高的人物造像。我一看就說:「是晉瓷,有名的『藥師』,國內的博物館有兩件,晉瓷假不了,但為什麼是那樣新的呢?」討價還價後一百五十元人民幣購得,一位專家朋友肯定是假:太新,價太低,如果是真的會在博物館內。於是打賭三千元,作當時不少人相信的熱釋光驗證,果然是晉代。這件藥師造像有一天要交到中國的博物館去——不是因為熱釋光,而是晉瓷若干世紀前失傳,「藥師」是最珍貴的代表作。



我為中國的古陶瓷可以改作「新」觀調查了一段日子。知道鹼酸不侵,但土藏痕跡那樣重,怎可以新如昨天造的?考查所得,知道國內有翻新絕技,托有聯繫的朋友寄難看的去嘗試,果然了得。後來知道方法分兩部分,獲知第一部分,在家中嘗試過,第二部分是商業秘密。

宋代的汝窯曾經是稀世奇珍,但市場竟然出現,有精美絕倫的,也有遠為粗劣的。此天下名窯只存在了二十多年,曾經估計只三十七件存世,台北故宮那件比較完整,估價天文,而就是碎片一塊也被視為國寶。發生了什麼事?



九年前聽到河南原產地仿製汝窯,立刻派人到那裡採購仿製樣品,與我在市場找得的貌合神離,是兩回事。再派人拿著我認為可能是「古」的汝窯走一趟,回報是仿製品不少,但一看而知有別。重要是市場找到的精品,比有證書的頂級仿製高很多,但價格遠為相宜!再深入考查,結論是前者不可能是今天仿製,而是出土翻新。反覆推敲,我無從判斷這些不是今天造的汝窯到不到宋。



北京某文物權威機構姍姍來遲,去年出版影碟,介紹宋徽宗時期的汝窯,說今天有真有假,真的其實相當多。我認為出土的有機會到宋,但不同意該權威說精緻的是真,粗劣的是假——古代的名窯一般有幾個質量層面。



個人之見,是出土汝窯翻新後優雅迷人,一看就知道是徽宗品味,既然不是今天仿製,價格相宜,哪管到不到宋,不收藏是大傻瓜!

Monday, November 7, 2005

《西江月》的啟示

《西江月》是有名的詞牌,比較簡單的,歷代詞人大都寫過。我個人偏愛的是辛棄疾這一首: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稼軒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詞人,無話可說,就是我拜服的蘇東坡也寫不過他。豪情氣勢橫掃古今,稼軒可以細緻,可以婉約,可以情深似海。曾經說過,他的詞是印象派藝術,比法國的早了七百年。也曾經說過,當我走進園林攝影,想著古人的詩詞,腦中最常浮現的是辛棄疾,李清照次之。像美國詩人愛倫坡那樣,稼軒的文字使我看到景物。



上面的《西江月》看來是隨意之作,淺白易懂,沒有引經據典,寫得瀟灑自然,我等凡人是寫不出來的。起筆「明月別枝驚鵲」,高不可攀也。「鵲」者,鳥也,「驚鵲」的情況何止千種,怎可以想到「明月別枝」那裡去呢?明月別枝當然可以驚鵲,且詩意盎然, 朋友,你可以想得出來嗎?辛前輩當時可能想也不用想。天才歸天才,靈氣歸靈氣,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可強求。



此詞的下半闋開頭又是神來之筆:「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平心靜氣地衡量自己的偉大本領,下半句我有機會寫得出,但「七八個星天外」我的機會是零。想像力是我的思想本錢,但「七八個星天」是另一個層面了。稼軒神奇地由遠寫到近,從星天到雨山到茅店到溪橋,一揮而就,平仄韻腳無不恰到好處!



很久沒有寫書法了。稼軒這首《西江月》,因為字數不多而又實可愛,寫過好幾次。最近一次是年多前寫給一位搞攝影的朋友(見圖)。幾天前到他的辦公室,見到該六呎寬的作品裝裱好了,掛在牆上。我細看自己年多前的書法作品,說:「差點忘記,我還有機會寫上去,看來有時間我要再在書法上大興土木,博一手。」該友問:「為什麼你老是那樣好勝,樣樣要跑第一呢?」奇怪他會這樣問,因為數十年來在技藝上我是不參與比賽的。於是回應:「如果知道在一門玩意上不可能有大成,我從來不勉強,他人的作品優勝我就欣賞他人的。但如果認為可以走得高一點,作出貢獻,不試走上去就不能對自己交代了。」



跟他人比賽,少小時常有,勝多敗少是因為估計鬥不過的我不鬥。當年我的手下敗將大都是不自量力的小朋友。有些不蠢,明知不敵也來挑戰,然後奔走相告,說跟我鬥過了,險敗,雖敗猶榮也。有些偶勝一手,誇誇其談一番後,怎樣也不肯再鬥。這些是孩子們的玩意,有趣,但無聊。



年幼時與外人鬥得多,長大後喜歡自己斗自己,不管外人怎樣看。在美國唸書時明知依書或依教而答會考得分數較高,但老是喜歡自我發揮,可幸美國的教授往往重視。如果當年只為拿個博士寫論文,舉筆之勞,問題是認為自己有本領寫出重要的,選擇題材就花了三年。





不知他人怎樣算,但自己的算法,是需要有對手的玩意,好比下象棋,是競爭,不鬥不成。有些玩意不需對手,好比寫文章,但如果比賽有獎賞,興之所至斗一下也無妨。此外,數之不盡的玩意,既不需要有對手,也不是有獎遊戲,假想有對手很無聊。為自己的滿足感而要攀高一點,對自己作個交代,怎樣看也沒有什麼不對,只是有時外人以為我要跟他們比賽,要跑個第一,是不容易處理的誤解。我通常不知道這些人的存在,旁若無人,視若無睹,開罪了人家。



不知他人怎樣想,但為了滿足自己而獨自攀登,是寂寞的掙扎,偶有所獲,免不了誇誇其談,在友儕中炫耀一番。可惜這樣做,外人更以為我是在比賽,要爭第一了。



年多前楊小凱發表了一篇題為《也談張五常》的長文,盛傳一時,對我的學問讚的多,彈的少。贊贊彈彈無所謂,但小凱說了一句我認為是贊外人認為是彈的話。他說我根本不管他人的經濟文章說什麼。說得對。本科生時不能不管,作研究生管得更多,但博士後就懶得管了。為什麼要管呢?博士者,是孔夫子說的「三十而立」。於是你立你的,我立我的,可以互相研討,但成敗得失,除了自己我沒有誰需要交代。既沒有對手競爭,也沒有獎金掛在前頭,只是要滿足自己,多走一步算一步。今天行內的朋友說我的經濟學基礎非常傳統,但發表的文章卻自成一家,非主流也。有什麼不妥呢?學問茫茫大海,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既為博士,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要管他家之作。獨自攀登,你在旁拍掌我高興,批評無所謂,但如果我見你還在山腳底,得把口,我替你尷尬。天下間這種無聊之輩多得很。



回頭說書法,五十五歲拜師周慧珺,到了六十二歲,老師說技術上最困難的用筆我過了關,基礎沒有困難了。那是七年多前的情況。後來再多次細看老師用筆,衡量自己,不僅認為還有一段距離,而且要達到老師的水平是不可能的事。後來買了一套有一百個書法家示範的影碟,見到他們的用筆不怎麼樣,書法比我好的存在,但用筆卻沒有過人之處。這使我意識到用筆比不上老師還有可為。



周老師之前黃苗子給我上了兩課。他說了一句我記得清楚的話,那是書法寫到最後是寫學問。言之成理,而自己對古今中外的藝術文化下過功夫,還有機會卓然成家,有希望寫出一點學問來。少寫書法幾年,偶一為之,技術略退,但字裡行間的學問竟然若隱若現。於是再衡量自己的書法前途,奇怪的結論,是可否寫到傳世水平還不知道,但達到了可以知道的層面。



今天要知道自己的書法可否傳世,方法是集中思維,每天寫二十張宣紙,寫六個月,肯定的答案會跑出來。那是不到四箱宣紙,時間投資不高,但六個月的集中思維是不容易的條件了。奇怪,這種對自己的判斷我從來不錯,可能是上蒼賜予的天賦吧。

Friday, November 4, 2005

古董奇案

區區在下又上頭條,莫名其妙。報道胡說不少,但《蘋果》說得中肯,可惜重要的細節有不足之處。朋友說:「還是你自己動筆吧,因為讀者相信張五常。」這裡分點說說。



(一)我的理解,案件與古董的真真假假無關,而是TFA店子出售時對顧客怎樣說。店子曾經徵求過兩位律師的意見,說明可以退貨及寫下慎重的disclaimer。問題是無從知道管理店子的西籍老婦對顧客怎樣說。她的供詞與一兩位顧客的供詞不同。後來才知道,萬無一失的disclaimer是要這樣寫的:「本店所說的古物年代是本店的判斷,但不擔保,出門不換,貴客自理。」



(二)判斷古物的真假,談何容易,就是高檔拍賣行逾千萬元一件的也出錯。熱釋光的驗證頻頻出錯,而大多數的陶瓷不能以此法驗證。奇怪是有些顧客說是假的,看照片看不出是西雅圖店子之物,不知是誰在哪裡弄出來的。



(三)控方曾經四次要求和解,最後太太與兒女要和解,店子是他們的,我無話可說。



(四)店子律師從頭就認為根本無案,而控方則說起訴是前任的決定。通過視像作供,對方律師給我的印象不錯,尤其是知道我研究訊息費用後,過了一天他一連提出兩個我當場答不出的經濟學好問題。後來協調和解的法官的誠懇使太太感動。



(五)對方的專家沒有一個識中文字,連宋代的五大名也沒有聽過!其中一個專家竟然是串謀搞起該案的人,文件證據確鑿。



(六)兩敗俱傷,對方要求賠償的訴訟費只是小部分。可見古董這回事,打起官司很頭痛。



好了。讀者要知道我對古董的認識,我可以說為了研究訊息費用,自一九七五年起在廣東道賣玉,轉而研究印章石與中國文物(古董),匆匆三十年矣。為了研究,對某一種文物不需要有深入的認識,但整體我知得很多,很全面。



至於西雅圖店子出售的是真還是假古物呢?我是該店的顧問,又是大教授,只能以自己的所知誠實判斷。我可以說,我自己收藏同樣的物品,到今天還繼續收藏。五千年來推土車二十年前才開始在神州大地使用,出土文物無數,較好的都跑到香港及台灣。傳統專家見過不多,一般人不相信是真的,所以價格相宜得很。這幾年相信是精彩古物的人愈來愈多(網上吵得熱鬧,彷彿是發現新大陸似的),市價急升,但懂得討價還價仍有可為。



自己多年研究訊息費用所得,是古物多人信真是「真」,多人信假是「假」,究竟是真是假無關重要。但如果的確是真的話,那麼假以時日,很大機會相信的人數會增加。這樣,在一般人——連專家在內——不相信是真之前收購是好投資。



因為研究的需要,我自己不能不知道那些所謂出土文物究竟是真還是假。不容易,因為出土也可能是假的。十多年前,為這答案我下過多番工夫,結論是大部分應該是真,假不了。偶有看錯嗎?當然有。可能全盤皆錯嗎?可能,但我的考「古」方法自成一家,前無古人,下期寫出來給讀者考慮吧。



今早美國傳來一封感人的信。一位被邀請退貨還錢的顧客,說在西雅圖的TFA店子購買了不少。他的家族三代研究中國文物,曾經在四個城市開過古董店。他自己有四十年經驗,懂得看,在網上教育了無數人。他說TFA是他最喜愛的古董店,在那裡購買的愈看愈好。

Thursday, November 3, 2005

博弈理論大勢去矣!

上期寫《經濟解釋與博弈理論》,說最近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可能使博弈分析升溫,也評述了這種分析對解釋行為的困難。文稿發給朋友看,反應意外地震撼,顯然是踩中了些什麼。為此我再考慮這門學問在經濟學的前途,認為這幾年熱情漸冷,加上一些其他發展,博弈分析的消散是大勢所趨,不容易再振作起來了。



話雖如此,一位芝加哥大學教授最近說,那裡歷來自成一家的價格理論的傳統,也有被博弈理論取而代之的形勢。反對「博弈」的大師如貝加也守不住,使我幻想著如果昔日的佛利民、史德拉、高斯、戴維德等名將長生不老,還在芝大叱吒風雲,鬥將起來不知會是怎樣的。



幾項隨意的觀察使我認為博弈理論在走下坡。其一是兩年前,一位到美國深造的舊學生,告訴我數學的使用在經濟學報上有明顯下降的跡象。其二是一位好於在網上跑的同學,不久前說博弈分析的文章,這幾年在學報上的比率下降了不少。其三,最近讀到阮志華的一篇文章,內裡提到的宏觀經濟的發展,數據資料的處理比二十多年前理智得多,有了長進,反映著對真實世界的觀察是比較慎重了。其四是我自己多年前發表的、與博弈理論格格不入的英語文章,這幾年行內的注意度上升。



高斯、布格南等老人家對經濟學發展悲觀,有二十年了。個人的觀點,是只要經濟學者回復到六十年代時對解釋行為的熱情,遵守事實驗證的哲理,那麼博弈也好,不博弈也好,經濟學重入正軌是早晚的事。讀最近志華老弟的文章,驀然驚覺,宏觀經濟的從事者對事實的闡釋,越來越不信任電腦算得快如閃電的回歸分析,對世界真實性的要求比較執著,比較苛求。這樣的科學態度發展下去,博弈理論的接受性不能持久。



說過了,博弈分析,無從觀察的變數實在多。無從觀察是經濟解釋的主要困難:真實世界不能鑒定的變數,誤以為可以鑒定,容易推出無從驗證的假說。別的不說,本科生一年級經濟學所教的需求定律,約束著價格與需求量的此減彼增的關係,一百個經濟學博士中,有多少個知道「需求量」是想出來的,在真實世界不存在呢?可能一個也沒有。「需求」是意圖之物,無從觀察!



所有經濟學課本說,一個人的品味轉變,其需求曲線會移動。又是自欺欺人。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某人捨甲取乙,局限轉變了這個人可能捨乙取甲,但我們怎可以知道這個人的品味如何呢?一個人跳樓自殺,說他的品味變了,不可能錯,但我們不能觀察到這個人的品味,也無從判斷這品味轉變。所以在拙作《科學說需求》的第五章,我把心一橫,假設任何人的品味永遠不變!



不是說笑的。飛機失事頻頻,死人無數,坐飛機的人數大減,是因為他們的品味轉變了嗎?還是坐飛機的安全訊息改變了?說是品味轉變,無從驗證,因為品味看不到。訊息改變則可以量度:去年一架飛機失事,今年數百架。於是,假設品味不變,但訊息變了,解釋坐飛機的人數下降可以驗證。以品味轉變作解釋,說了等於沒說;以訊息改變解釋,可以驗證,我們何必提出品味有所轉變呢?



結論是清楚的。無從觀察的變數無從驗證,以之作解釋是死路一條,得個「講」字,雖然在思想推理時我們不妨用上無從觀察的變數,但驗證假說,我們必須把這些廢除,代之以可以觀察到的變數。自然科學——如物理、化學——的理論遠比經濟學湛深,但很少遇上無從觀察的變數的困難。後者不僅在經濟學存在,容易遇上,是否懂得處理有關鍵性。



在西方經濟學的二百多年歷史中,沒有一個派別歷久不衰。敗下陣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在要點上分析邏輯有失誤;其二是漠視了變數可以觀察的重要性。



起於史密斯的古典經濟學,走了一百年,與今天的經濟學相比,參與的人不多。這時期的分析邏輯與理念有點困難:邊際分析不是沒有,而是不夠全面;資本、投資、成本、利息等理念沒有掌握得好。然而,於今回顧,我認為這古典傳統還是歷來最好的。以馬歇爾為重心的新古典經濟學盛行了大約五十年,技術與理念有長進,可惜為了美觀技術分析,把世界簡化得面目全非,漠視了真實的局限條件。凱恩斯學派走紅三十年,其經濟理論基礎相當弱,也引進了無從觀察的神話,要不是參與者熱衷於改進社會或建議政策,這門學問早就淘汰了。二戰後興起的經濟發展學說,熱鬧了二十年,得個「蠢」字,但有模糊不清的概念與不知為何物的「現象」支持,參與者眾。貨幣理論也吵了二十年,因果大致上有了理解,但貨幣制度選擇的功課做得不夠,今天要麻煩我這個老人家。



新制度經濟學本應大有可為,基於史密斯的偉大傳統,加進邊際分析與一般化的成本理念,再輔之以真實世界的局限調查,很好很好。可惜從事者偷懶,把慳水慳力的「偷懶」、「卸責」、「恐嚇」、「勒索」等無從捉摸的變數放進去,以方程式處理就成為博弈分析了。



前思後想,在博弈理論再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今天,我不識時務地以「大勢去矣」來形容這理論的前途,上文提出的因素外,更要指出這學問的技術遊戲已經玩得七七八八。天才出現過;庸才不成話。不需要落手落腳地調查真實世界的局限變化的經濟研究,不難做到盡頭,不可以維持太久。



還是回到真實世界那裡去吧。好奇心是上蒼賜予人類的本質,如果經濟學是為了解釋世事,我們應該走進世界去。不容易走,小小的真實局限轉變,調查要做得好,動不動幾年功夫。這樣看,經濟研究的路走之不盡,新陳代謝,歷史永遠在演變。好比今天中國的發展,五十年前眾多的經濟發展專家沒有一個預料到,就是做夢也想不出來。



說世界美好,說世界醜陋,說世界複雜,都不難找到同意的人。從社會科學的角度看,世界過癮、有趣,數之不盡的怪現象需要解釋。處理得對,經濟學應該是社會科學的王子吧。



我還是同意高斯當年對我說的:要解釋世界,我們先要知道世界是怎樣的。

Tuesday, November 1, 2005

杭州再汴州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吹得遊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看官,上面是南宋林洪詠杭州的七絕,家喻戶曉也。最近游杭州,逢節日,有什麼大展覽的,見到西湖側畔士女雲集,小店子生意滔滔,使我想到宋徽宗命張擇端畫了三年的《清明上河圖》,想到昔日汴州(今開封)在擇端筆下的繁華,也想到中國文化欠他那麼多的徽宗竟然為了藝術連江山也輸掉了。為美人而痛失江山可以理解,但為藝術而失江山的,古今中外只有徽宗一個。天才的代價,何其高也。



無可置疑,杭州曾經繁盛過。北宋詞人柳永的《望海潮》有經典的描述: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沒有到過開封,只憑《清明上河圖》來想像昔日的汴州是怎樣的。我的意識,是柳永的錢塘與徽宗的汴州,其繁榮比不上今天的杭州。



到過杭州若干次了。最早是一九八六年。該年先到北京首都鋼鐵廠調查承包制,在那裡的宿舍住了兩天。跟李忠凡帶我到杭州,住了一晚,走溫州,溫州副市長陪我到雁蕩山,山下挑燈夜談,談了一晚,回杭州,在那裡參觀了絲廠與藥廠,與杭州的幹部會議,在國企優越性的話題上吵了起來,互不相讓也。



其後到過杭州七、八次,起初三幾次覺得很可憐,街頭小販,破落樓宇,就是旅遊景點也不見得有過人之處。近幾年聽到杭州被譽為中國最宜搞商業的城市,也到過浙江大學與浙江財經學院講話,知道那裡的發展比我的脈搏跳得還要快。兩年前,杭州的朋友投訴,說政府大手投資改善西湖的景觀是浪費。我不同意,認為如果杭州是我的我也會這樣做,因為遊客激增的收入,得可償失也。



今天所見,西湖修得好,湖畔的無數小店、酒吧、文化場所等,在明顯的商業化中還能保持檔次,清潔,變化多,娛樂成分高,使我覺得如果柳屯田死而復生,肯定留連忘返。朋友,不要說我俗氣。讀中國古詩人詠杭州,或乾隆在那裡題什麼的,免不了有點俗氣,是富裕繁榮的俗,不扮聖人會覺得可愛。



年多來我給杭州的分數不斷打上去,主要因為在那裡遇到不少有成就的企業家。年齡一般在三十多與四十多之間,學識好,有幹勁。二十年前我在《信報》發表《論衡》時,這些企業家是大學生,不少讀過我當年的幾本《論衡》結集。這些日子去杭州,太太拿我的新書去換飯吃(一笑)。他們有錢,我們有書,簽個名字吃兩餐,再不夠就即席揮毫,寫書法,交個朋友,不亦快哉。正經地說,今天杭州再汴州,可不是因為遊客夜夜笙歌,而是上述的企業青年數之不盡也。



西湖呢?昔日蘇子把西湖比西子,令人嚮往,但我還是欣賞白香山的文采:未能拋卻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