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31, 2011

三二五:剪刀比喻誤導


作學生時我老是不大明白為什麼那完善競爭市場(即受價市場)的分析有供應曲線,而壟斷市場(即覓價市場)卻沒有。老師們無法解釋得我滿意。說一個壟斷銷售的市場畫不出供應曲線是不對的。有人畫過出來,只是沒有人用。說分析壟斷覓價可以只用成本曲線,不需要供應曲線,有道理,但競爭市場也可只用成本曲線。較有說服力是競爭市場的供應曲線是由多個競爭者的多條邊際成本曲線向右橫加起來,而壟斷只一條邊際成本曲線,不用加。這是我作學生時能接受的最佳答案,但總是覺得有點不妥,好像欠缺了些什麼。

二刃相交比喻模糊

我要到一九七三年構思《價格管制理論》時才恍然而悟:競爭市場有供應曲線是因為傳統要保留馬歇爾的那把剪刀。這是指市場供應與市場需求的兩線相交作為均衡點的、彷彿二刃相交的剪刀了。馬氏一八九○年的巨著的卷五的第三章,題為《正常需求與供應的均衡》,其中一段這樣說:

我們或許可以合理地質疑,當我們用一把剪刀剪一張紙,究竟是上面的刀刃還是下面的刀刃在把紙剪開,正如我們問價值究竟是由功用還是由生產成本主宰著的。當一刃固定不動,另一刃把紙剪開,我們可能不小心而又簡單地說紙是由後者剪開的。這樣說其實不正確,但如果只是作為一個通俗的說法而不是一個嚴謹的科學論證,是可以原諒的。

上面說的功用指需求,生產成本指供應。偉大如馬歇爾,我認為這段很有名的話說得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沒有真的解釋什麼,誤導了後人。是的,自馬氏之後的百多年來,經濟學第一科教的一定是供應與需求二線相交的那把剪刀,說在競爭市場這交叉是均衡點,決定了市價及成交量。價高於這點供過於求,有剩餘,市場壓力會使價下降;價低於這點求過於供,有短缺,市場壓力會使價上升。

結果不是理由

我曾經指出,供應量與需求量皆意圖之量,無從觀察,不是真有其物,而均衡是說有足以推出驗證假說的侷限指定。侷限要與世事相符,要可以觀察到,但均衡只是概念,不是真有其事,無從觀察。更重要是在市場上,在某些交易費用容許的侷限下,供應與需求的二線相交的均衡只是競爭帶來的結果,不是決定市價與成交量的理由,沒有解釋什麼。我在《科學說需求》第七章第二節作了如下的申述:

市場需求與市場供應相交之價,可不是受到馬歇爾(Marshall)所說的剪刀決定的。市價的決定,是因為數之不盡的需求者與供應者,各自爭取最高的交易利益,以自己的邊際用值與面對的價格相比,或購入,或沽出,而這些行動或使價格上升,或使價格下降。達到每個需求者的邊際用值與價格相等時,大家的邊際用值相等,而含意著的大家相等的價格就是市價。達到了這一點,市場的需求曲線剛好與市場的供應曲線相交。

這段說的是有一個固定的供應量、沒有生產的情況。加進生產,邊際生產成本要放進去,邏輯推理一樣,只是市場的均衡變作每個參與的人的邊際用值等於市價等於邊際生產成本。市場的任何參與者可以是需求者或是供應者,又或者同一個人是二者的合併:賣花之人插竹葉,但也可以插花,自己有花的需求也。

讓我再說一次。市場的需求與供應二線相交的均衡,是市場參與的人各自為戰、各自爭取最大利益的結果,不是決定市價與成交量的理由,沒有解釋什麼。不要以為我吹毛求疵。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傳統把需求或供應曲線移來移去來解釋現象的分析不一定錯,但往往是災難性的思維。

兩個示範例子

舉一個例子就夠了。傳統對配額的分析是把需求或供應曲線移來移去,或二者皆移。我對配額的分析可見於《科學說需求》第六章的第六節——《成衣配額的分析示範》——得到的結論與現象的解釋跟傳統的相去十萬八千里。我是從個人面對侷限轉變而參與競爭的基礎入手,得到的解釋可以在事後以移動曲線的方法處理,但質、量與價皆有變,曲線圖表要更換幾個了。數學方程式也可以用,但要有解釋內容還是要從個人面對侷限的競爭入手。斯密的傳統沒有其他法門。

我還可舉另一個例。最常見的把需求或供應曲線移來移去的分析,是政府抽稅。這是我知道最可信的從一把剪刀轉到另一把剪刀的分析,也最有說服力。例如政府抽香煙的從量稅(unit tax,即每包抽一個固定的稅額),香煙之價會上升。這是最順理成章的曲線移動了。然而,一九七○年,巴澤爾和我研討香煙從量稅時,大家得到的結論是此稅也,會有增加香煙長度的效果。美國當時有些省份抽香煙從量稅,有些不抽。他追查資料,果然證實抽從量稅的省份出售的香煙較長。是有趣的現象,有趣的話題,顯淺的分析,有解釋力,但傳統的剪刀是剪不出來的。

大師之見可以改進

話得說回來,細讀馬歇爾的卷五第三章,不管他的剪刀比喻,他的需求與供應分析是大師級,雖然我認為他的成本與均衡概念皆可改進。他沒有後之來者提出的剩餘與短缺的分析那麼低能。張滔說馬歇爾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經濟理論家,我同意,但偉大還是可以改進的。馬歇爾的剪刀均衡是一個市場運作的總結,好的,重要的,教我很多,作為後學我只是補充了應該怎樣用。我認為這均衡的主要用場,是如果觀察到的現象與這均衡合不來——例如有人排隊輪購——我們知道侷限一定有變,要調查其變,然後從個人競爭的角度入手再推出另一個均衡。只把曲線移來移去的命中率不高,就是命中也不會有多少經濟內容。

(未完待續)


Tuesday, May 24, 2011

三二四:供應曲線的闡釋


(五常按:本文是《受價的行為》的第四節。)



說過了,物品或服務的供應是不需要畫出一條曲線的;傳統對壟斷的分析就不畫供應曲線。不是畫不出,而是不需要畫——只提出供應的價與量,以點處理,足夠。供應牽涉到產出,技術及侷限的變化多,供應曲線可以有多條,花多眼亂,違反了理論以簡單為上的原則。另一方面,在《收入與成本》的第一章我解釋過,需求曲線與供應曲線是同一回事。這是最簡單的看法,上世紀六十年代我想出來,老師阿爾欽同意,後來我用幾何分析證實,被一位同事寫進他的課本去。畫出曲線容易,闡釋其內容可不簡單。這是本節的工作,有傳統成見的同學恐怕不容易讀得懂。要先忘記自己學過的吧。



從薩伊定律說起



從一個此前提及的例子說起吧。我收藏印章石,一方一方的,收了數十年,數量不少。今天,價夠低我還會多購;價升呢,我會考慮沽出。事實上,只要你出夠高的價,我會把自己擁有的全部賣給你。為什麼我會出售自己心愛的印章石呢?因為我有其他物品的需求。我供應是為了自己的需求,我需求是因為市場有人供應。



是簡單的道理,不可能錯。這裡舊話重提,我突然想到那可能是大名鼎鼎的起自一八○三年的薩伊定律(Say's Law)的最淺版本,於是掛個電話給才子張滔(他是我認識的唯一的經濟學百科全書),請他替我重溫一下薩伊定律的舊課。張滔說薩伊定律有多個版本,而他舉的第一個版本是他昔日在倫敦經濟學院時老師Lionel Robbins提出的。我叫他不要再說第二個,因為Robbins的版本跟我的印章石例子完全一樣。我對此公心儀已久,相信他,不想受到其他版本的污染。



弗裡德曼與凱恩斯



我跟著想到兩個有關的問題。其一是二十世紀價格理論高人弗裡德曼曾經寫下,價格之外,決定需求的因素要與決定供應的因素不同,然而,除了生產活動有技術上的不同處,需求與供應還有什麼不同呢?弗老是很熟的朋友,早就想問他有什麼不同,可能認為不是那麼重要而忘記問。今天認為重要,但弗老不在了。希望本節能解釋得同學們明白,除了生產技術帶出的變化,需求與供應沒有什麼不同。



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是薩伊定律被後人認為只能在沒有貨幣或限於物品換物品的情況下才對。其觀點是:貨幣只協助交易,如果被貯藏,藏而不用對生產沒有貢獻,所以在有貨幣的情況下該定律不能成立。這跟凱恩斯的思維一脈相承,認為儲蓄是漏失,不鼓勵產出,導致經濟不景。



我不同意,在《收入與成本》第三章第一節指出,投資與儲蓄是同一回事,只是角度不同。我寫道:



弗老問:一位仁兄花巨資購買了一幅油畫掛在牆上,是消費呢,是儲蓄呢,還是投資?我的答案三者皆是,只是消費那部分通常不大。油畫掛在牆上,每次觀看或讓親友欣賞是消費。原則上該畫作可以租回來,付出的租金是消費。不租,自己買下來,掛在牆上,每天放棄了的租金收入,或放棄了的利息,是消費。餘下來的畫價所值既是儲蓄,也是投資……



把錢存放在銀行是儲蓄,但也是投資,有利息的回報。銀行一定要轉貸出去給其他消費者或投資者才可以不虧蝕。銀行不付息或負利率的情況出現過,但那是起於貨幣政策有所失誤。把錢藏在家裡,放在床底下,不用,稱作貯藏(hoarding)。這是最接近凱恩斯學派的「漏失」概念。同樣,我的母親二戰逃難時攜帶著一些黃金,不到危難之際不用。這樣的行為是購買安全或購買保障,像上文的購買油畫的仁兄那樣,利率的放棄屬購買保障的消費,貯而不用的屬儲蓄,也是投資。



貯藏有其用場



說貨幣協助交易是對的,但交易不需要貯藏貨幣。貯藏貨幣不可能沒有其他用途:有些人喜歡閒時數鈔票自娛,有些人以貨幣作為安全的保障,皆有所用。儲蓄與投資是同一回事,但我曾經指出,凱恩斯及其學派受到誤導的,是有些投資不事產出活動,對工人的就業沒有幫助,但不是漏失的效果。例如投資於不打算動土的土地,或購買古文物,皆不事產出。在好些前景大有問號的情況下,市民偏於採取不事產出的投資,於是誤導經濟學者。



我也曾指出,財富的累積需要有倉庫,而重要的是需要有些倉庫像古物收藏品那樣,沒有產出,其價值因而沒有上限。在《收入與成本》第四章的結語中我寫道:



邏輯上,不引進虛無悖論,財富累積的理論推不出來。以產出為主的資產,作為財富累積的倉庫,有收入預期以利率折現的上限。如果社會只有這類資產,沒有空置,產出的收入消費後餘下來的,不容易找到地方累積。虛無悖論說的倉庫,本身沒有產出,沒有收入折現,容納累積的上限不存在。任何社會,有生產力的資源就是那麼多,愈是運用得宜,收入增長愈快,財富的累積愈需要沒有上限的倉庫的協助。



不要以不事產出的投資來否定薩伊定律。今天看,依照張滔的老師的版本,我認為這定律永遠對,只是聽來有點空洞,有點套套邏輯的味道。但我們可以加進內容而使這定律豐富起來。



需求曲線也是供應曲線



回頭說我的印章石方吧。選之為例因為夠簡單。讓我假設方方一樣,長存不變,暫且不牽涉到產出那邊去。如果市價六百一方我擁有一千,高於六百,我會逐步賣出去,到市價一千六百我一方不留。我的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縱軸為價,橫軸為量,市價一千六百我的需求量是零,市價六百需求量是一千。這曲線的每一點代表著我的最高邊際用值(見《科學說需求》第五章)。



從市價六百上升到市價一千六百,我出售之量是按著我對石章的邊際用值走,即是價高於邊際用值我會沽出,低於邊際用值我會留為己有。這樣看,我的印章石的供應曲線是在市價六百元以上的需求曲線對著鏡子看,即是從六百元上升起畫出一條向右上升的曲線。這是我的印章石的供應曲線了。跟我對石章的需求曲線完全一樣,只是對著鏡子看。



邊際用值是邊際成本



讀下去同學要認真了。從市價六百向右上升的供應曲線反映著我對印章石的邊際用值,一分不差。這曲線向右上升是代表著我要放棄的印章石的邊際用值。邊際用值是指最高的邊際所值,成本是指最高的代價,所以我的印章石供應曲線也是我的邊際成本曲線——不是印章石的邊際生產成本,而是放棄印章石來求取其他物品的成本。是的,供應曲線是代表著物品的邊際用值的放棄。最高的,而成本是最高的代價。



一個消費者對某物品的需求(或邊際用值)曲線是他對其他物品需求的邊際成本曲線,也就是他的供應曲線了。當然,以印章石為例我只論一種物品的放棄,而事實上一個消費者對某物品的需求往往要考慮放棄多種其他物品,每种放棄一點。這樣,他對某物品的需求所需要放棄的可能是多種物品的組合,選擇性地每種一小點,而這樣以籃子物品組合而成的邊際用值曲線,對著鏡子看,就是他對該物品需求的邊際成本曲線了。這也是他的供應曲線。



引進生產活動



上面沒有提到生產活動。引進生產活動其分析類同,但多了變化。從一個獨行俠在街頭賣花生說起吧。此公產出需要放棄的是自己的生產要素的組合。對他來說,每項生產要素都是經濟物品,有自己的需求,有其邊際用值與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的約束。這些邊際用值的放棄是他的供應的邊際成本,供應花生是為了其他物品的需求。需求定律之外,生產活動牽涉到邊際產量下降定律的約束,也有不同產量會有不同生產方法的選擇。這些對生產成本的影響我在《收入與成本》的第六章作了詳盡的討論。然而,這些變化的蹂躪不可以埋沒供應是為了需求,不能忘記需求定律界定的從鏡子看的以邊際用值約束著的邊際成本曲線還是供應曲線的主要內容。



更為複雜的問題起於多人合作產出。以專業而分工合作有巨利可圖。斯密提出的造針工廠的例子不僅沒有誇張,更可能低估了分工合作之利。套入本節要闡釋的供應曲線,最簡單是把所有合作活動以件工處理看,雖然時間工資也普及。件工是一種合約,時間工資是另一種,還有其他合約形式可以選擇。合約的選擇是卷四的話題,闡釋供應曲線的原則哪種合約都一樣!斯密描述的造針產出的過程,原則上,每部分可用件工處理。



件工的角度讓我們看得清楚:每個參與分工合作的人是個獨行俠,投入自己的生產要素加上租用其他的。整件產品由很多的局部或零件組合,每個合作的產出者的供應曲線就像賣花生那個獨行俠那樣畫出來,然後把所有合作的產出者的個別供應曲線組合。



分享利益的變化



這裡出現的複雜問題,起於分工合作帶來的收入往往遠超街頭賣花生。難題出現,因為分工合作帶來的巨大利益需要分享。由競爭處理怎樣分經濟分析沒有困難,但牽涉到工會及政治的左右難度甚高。



分工合作帶來的利益是租值,要攤分。原則上,租值的出現只會影響平均成本,不會影響邊際成本,所以供應曲線不變。然而,加上邊際產量下降的約束與不同生產方法的變化,上述租值的分佈可以隨產量之變而變。供應曲線會再有變化,重要的是邊際成本可以先下降而後上升。這不是指傳統的不讓某些生產要素變動的效果,我也在《收入與成本》的第六章討論過。



無論怎樣說,畫出曲線容易,放進經濟內容困難。何謂經濟內容有爭議。我個人認為,經濟內容是指需求定律的含意與成本概念的變化。二者皆不可缺!我希望同學們能從本節看到,供應曲線的闡釋永遠環繞著需求定律與成本概念。



(未完待續)

Tuesday, May 17, 2011

三二三:漠視侷限人數不符


(五常按:本文是《受價的行為》的第三節)



以縱軸為價橫軸為量,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是需求定律。這是個別消費者的需求曲線。市場的需求曲線是所有消費者對同一物品的需求,由個別消費者的需求曲線向右橫加,即是每價加個別個消費者的需求量。市場的需求曲線因而也向右下傾斜,遵守著需求定律。



傳統的分析及格嗎?



然而,受價的行為是指一個生產出售者面對的需求曲線是一條平線。市場的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個別出售者面對的卻是平線,因而要受價。傳統的解釋,是受價市場有數之不盡的消費者與出售者,而個別的出售者只佔同一產品的的市場總量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只看橫軸,好比市場需求量的一公分代表著十萬件物品,而個別出售者的橫軸一公分只代表著五件,相比起來後者微不足道。這樣看,五件只代表著市場需求曲線上的一小點,把這小點向橫拉開,轉換了橫軸的尺度,個別生產出售者面對的需求曲線就近於平線一條了。近於平線但不是真的平線,推到盡頭市場的量無限大而個別出售者的量無限小,後者面對的需求曲線愈推愈近於平線,但不是真的平。不需要是真的平,大約是平出售者就要受價。



上述是傳統說的競爭市場。覓價是指出售者面對的需求曲線向右下傾斜,所以要自己決定或找尋一個價,而推到盡頭該產品的整個市場只有一個出售供應者。一個出售者供應整個市場,面對的需求曲線是市場的需求,向右下傾斜,可以加價減產或減價增產,要覓價。那是壟斷,覓價因而又稱壟斷價格。



從邏輯推理的角度看,上述的傳統分析我給六十分,強可及格,扣了四十分是因為交易費用的侷限沒有說清楚。從解釋世事的角度看,我要再減三十,剩三十,不及格了。這是因為在真實世界受價與覓價跟供應或出售者的人數多少不一定有關係。下文可見,引進訊息費用,覓價的行為往往連帶著較多的出售者。



寡頭競爭的處理



同學們要記住,在社會中競爭永遠存在,無日無之。市場的銷售競爭也如是。第三章會指出,有壟斷權利的機構競爭也存在,只是競爭的地帶及方向有所不同。傳統上,經濟分析最麻煩的地方不是受價的競爭也不是覓價的壟斷,而是只有幾個競爭者的寡頭競爭,oligopoly是也。經濟學沒有出現過可以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寡頭競爭的理論,雖然一八三八年處理雙頭競爭的法國大師A. A. Cournot是個頂級人物,我拜服。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起以博弈理論處理寡頭競爭再盛行。這玩意五十年代熱鬧過約十年,跟著消聲匿跡,四分之一個世紀後捲土重來。說過了,博弈理論可以解決某些問題,但推不出可以驗證的假說,對解釋行為沒有用處。



我自己處理那所謂寡頭競爭的法門,是從微小之別看壟斷或從個別例子的侷限變化衡量。例如兩間店子在街頭街尾賣同樣的咖啡,因為地點略為不同市場有別,各自面對的需求曲線不會是平線,某程度有覓價的選擇。從一般市場看,同類的產品細看有別,嚴格來說可以看為不同的產品,出售者可以跟著行家的價格走,也可以覓價。競爭無所不在,產品的質量有別或地區不同可以作為壟斷看。一般而言,替代物品愈多面對一個出售者的需求彈性愈高,即需求曲線愈平坦。我們要看問題及需要解釋的現象作取捨。同樣的市場我們有時以受價處理,有時以覓價處理,要看需要解釋的是些什麼。有時某些侷限來得特別——例如某些政府法例管制——處理的方法也跟著不同。



哈佛大師不及劍橋夫人



產品有微小之別可以作為壟斷看是一九三三年哈佛的張伯倫(E. Chamberlin)發表的The Theory of Monopolistic Competition的主題。那是一本紅極一時的書,寫得好,可惜沒有經濟內容。作者提供的均衡是一個幾何曲線的巧合,而我認為為他最大的缺失是對租值理念的掌握不到家,因而整個分析來得空洞,是定義性的玩意了。



要對同學們說的,是這裡牽涉到的是很少經濟學者注意但我認為是重要的哈佛與芝加哥學派之爭,環繞著張伯倫之作究竟有沒有經濟內容。我可能是最後一個跟進這爭議的後學,當年花了不少時間思考,得到啟發,後來走通了自己的路。



當年在芝加哥,認為張伯倫的理論沒有經濟內容的主要是四個人:奈特、戴維德、施蒂格勒、弗裡德曼。他們認為除了風落,市場不會有盈利(profit)——競爭受價或壟斷覓價都沒有盈利。他們也認為,算進租值,平均成本曲線永遠會落在沒有盈利的地方。弗裡德曼在他的《價格理論》說得清楚:面對一個壟斷者的需求曲線是該壟斷者的平均成本曲線。說得有點怪,但重要。可惜弗老跟著說的不容易明白。他說一個生產者要爭取極大化的是非合約的成本。其實他應該說要爭取的是最高的租值。



這裡也要提及,同在一九三三年,英國劍橋的魯賓遜夫人(Mrs. J. Robinson)發表The Economics of Imperfect Competition,同樣分析張伯倫的話題。芝加哥學派與我的老師阿爾欽皆重視夫人之作,貶低張伯倫,我自己細心衡量後,意識到租值的處理是夫人勝出的地方。在《收入與成本》第五章第三節追溯租值理念的演變時我提到夫人的思想,說了感謝夫人的話。



租值變化與經濟內容



受到上述的影響,我花了長時日想出自己的、今天同學們應該重讀的《收入與成本》的第六章,尤其是關於上頭成本那部分。在該章的最後我寫道:



租值的攤分不是先有租值而後攤分,而是以產品的市價決定產品在直接成本之上的盈餘後,加起來而成租值。這就是上頭成本了。與歷史成本不同,租值是成本。上頭成本這個概念是重要的,但不能回頭看,要從租值的角度看。因為要入局的競爭者需要付出可觀的直接成本,入了局的上頭成本的租值由市場釐定,由市場維護,由市場攤分。漠視了上頭成本這個租值概念,競爭的行為與產品價格的釐定就難以解釋了。



受價與覓價皆如是。同學能讀懂這一段,再找機會讀張伯倫的名著,會明白什麼才算是經濟內容。



潛在競爭者不能不算



回頭說受價,生產成本分析之外,我與傳統之見過不去的還有生產人數或單位多少的問題。有兩點。



第一點是生產的單位數量不應該指可以觀察到的。潛在的競爭者不能漠視,要算進去,雖然潛在的往往看不到,不容易算進。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如下的故事:



大約是一九六六年吧。我從賭城拉斯韋加斯駕車到舊金山去,路經之地全是沙漠。天大熱,攝氏四十多度,汽車沒有冷氣,口渴之極。車行了很遠都四顧無人。後來到了一個地方,見有五、六戶人家,其中一家門前掛著可口可樂的招牌。我急忙跑進去,買了一瓶冰凍的可樂,只二十五分錢。我想,要是賣者叫價五元也相宜之極,為什麼只售二十五分呢?離開時,我見到有幾個鄰家的孩子在地上遊玩,恍然而悟。我想,要是賣可樂的人把價格提升,這些孩子會叫父母替他們購置冰箱,大做可口可樂的生意。



從上述及其他很多例子的觀察中,我得到的含意是凡是物品可以持久保留,是真是假容易鑑別(訊息費用低),而出售者可以容易地進入市場的,受價的行為容易出現,潛在的競爭出售者不需要很多。



討價還價是覓價



這就帶到我要說的第二點。有很多市場,尤其是在那些所謂落後的國家,討價還價的行為普及。討價還價顯然是覓價,購買者與出售者皆覓價,面對個別出售者的需求曲線顯然是向右下傾斜的了。討價還價的行為本來是瑣事,但解釋非常困難,因為常在有激烈競爭的市場出現。我想了二十多年才找到答案,要到本卷最後一章才提供解釋。



是很久以前發現的難題了。一九六三年,我對老師阿爾欽說,香港的一些小街滿佈小販,比比相連,大家出售類同甚至相同的物品,但顧客討價還價,結果是一些顧客的成交價可能比另一些的成交價相差幾倍。為什麼沒有一個出售者高舉「不二價」之牌,強迫他家跟著不二價,從而減低討價還價及顧客到處議價的費用呢?



今天在中國內地,討價還價的行為隨處可見,往往出現在競爭出售者眾多的市場。這顯然跟經濟學者歷來分析的市場大有差別。真貨也討價還價,但冒牌貨的叫價與成交價的差距一般較大。這可不是因為顧客不知是冒牌貨(沒有人那麼蠢),而是冒牌貨的訊息費用較真貨的為高。例如在同一商場,出售冒牌勞力士手錶的比比皆是,四百元開價識途老馬有機會一百五十元購得。事實上,你到一個攤檔要求勞力士的某型號,該攤檔可能叫你等一等,然後到另一家攤檔拿該型號給你。競爭者眾,互相合作,但討價還價是覓價行為,跟傳統說的競爭受價大有出入。訊息費用的侷限當然重要,但要怎樣處理才對呢?不同顧客的成交價不同,是價格分歧,但跟傳統的需求彈性係數不同之見不合,傳統錯在哪裡呢?都是後話,按下不表。



能否退貨有決定性



老師阿爾欽當年不大相信我提出的在競爭激烈的市場出現的討價還價的行為,但他欣賞我的觀察力,研討了幾次大家想不出解釋。阿師不大相信在競爭激烈的市場買賣雙方會大覓其價,可能因為討價還價的行為在美國不多見。然而,過了美國南部的國界,到了墨西哥,討價還價也普及。一界之別,市場恍若隔世。



為什麼在美國少見討價還價的行為呢?一個解釋是文化有別,但這解釋顯然不足夠。更為重要的解釋,是在保護消費者的聲浪中,美國的商店一般容許顧客退貨——購買後不滿意可以退貨拿錢,一分不減。不能持久保留之物——例如漢堡包——當然不能退貨,而事實上不能保留之物少見討價還價的行為。可以退貨拿錢,討價還價的行為當然難以出現:你花三百元買了一隻冒牌勞力士,事後知道一百五十可以購得,會拿回去換錢,討價還價於是少見。近十多年來,美國好些商店逼著大方一點,擔保顧客如果能在他店找到更低之價,會奉還價格的差額。這樣,討價還價更不會出現了。不要以為美國的商店較為合理:容許退貨他們會訂較高之價。不要以為討價還價會給出售者帶來較大的利潤:在競爭下他們的平均價會低於容許退貨的。



訊息費用與攤數定律



討價還價是覓價,買賣相方皆覓;「不二價」可能是覓價的後果,也可能是受價。邏輯上,覓價需要出售者面對向右下傾斜的需求曲線,這是傳統的壟斷定義。這樣看,上述的每家跟顧客討價還價的攤檔都有壟斷性質,雖然這些攤檔的數量往往很多,競爭激烈。訊息費用存在,買者不知價,賣者刻意隱瞞——就是說實話顧客也不容易相信。另一方面,受價需要出售者面對的需求是平線,傳統之見是出售者要近於無數這平線才會出現。然而,從孩子出售可口可樂及其他實例可見,潛在的競爭者要算進去,而不管潛在不潛在,競爭出售的人數不需要很多。



訊息費用的變化有趣。我曾經推出類聚定律與欺騙定律(見本卷第八章)。這裡可再推出「攤數定律」吧。這定律說,物品的訊息費用上升,在競爭市場出售的攤檔數量會增加,但訊息費用升到某一點攤檔的數量會下降。這是說,以縱軸為攤檔數量橫軸為訊息費用,二者之間的曲線是先弧上後弧落。解釋是,如果訊息費用夠低,顧客無須多覓,在同一市場或商場只一個攤檔可能足夠。好比在杭州,某名牌皮包整個城市只一家店子賣真貨,賣該名牌假貨的則無數。顧客當然知道孰真孰假,但假的他們知道訊息不盡不實,要多覓。另一方面,訊息費用過高問津者會下降。



訊息及其他交易費用的存在對受價與覓價的行為無疑有決定性,而我提到的美國的例子,風俗及政府法例的侷限也有決定性。我的投訴是傳統的分析沒有說明有關的侷限。不要告訴我傳統的分析是假設交易費用是零,因為所有交易費用是零不會有市場。說過了,怎樣處理交易費用(包括制度及訊息費用)要從可以觀察到的邊際轉變入手。我將會用很多的不同例子給同學們示範。



我喜歡先掌握了真實世界的現象才以理論推出假說作解釋,不喜歡先以理論推出假說然後到真實世界找現象印證。前者要多花時間,也要找可能推翻假說的實例作驗證。後者靠想像,好此道者在找到實例印證時通常不會再找反證的實例。後者算不上是驗證,不是科學的本質。



(未完待續)

Tuesday, May 10, 2011

三二一:受價的行為


(五常按:本文是《受價與覓價》第二章的首兩節。)

儘管當年諾斯、巴澤爾等同事認為我的新意層出不窮,我是個不喜歡標奇立異的人。重視傳統,我喜歡把自己的思想來源表達得明確,好讓同學們能較易跟進。大家要知道的是真理,是誰先想出來不重要——這是李嘉圖的傳統了。然而,有點奇怪,自一九六五年在長灘任教職開始,我對經濟學的看法跟傳統的有分離,而這分離與日俱增,到七十年代變得我想我的,他說他的。諾斯與巴澤爾之外,對我影響很大的前輩如阿爾欽、赫舒拉發、科斯、戴維德、施蒂格勒、弗裡德曼等人,一律鼓勵我走自己的路。今天回顧,那是不容易想像的求學際遇了。

第一節:公司理論是重災區

提到上述,因為這章要轉到價格理論中最熱門的話題:公司理論(Theory of the Firm)。不是科斯和我分析的關於公司何物的nature of the firm,而是產出與在市場銷售的分析。上世紀六十年代,阿爾欽及科斯等價格理論大師認為傳統的公司理論是重災區。受價的分析如是,覓價的分析更如是。他們當然嘗試改進。我也嘗試改進,但走的是自己的路。

跟馬歇爾走不同的路

我跟傳統的公司理論有幾個地方過不去。其一是該傳統對真實世界的市場運作不重視。雖然馬歇爾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跑了幾年工廠,但他重視的是工資與產品價格的釐定,我認為是表面性的。一九六九年我自己開始跑廠考查時,注意力是落在合約結構那方面。自小從父親那裡聽到不少關於做廠的事,而一九六九年我已發表了佃農理論與合約的選擇,寫好了合約的結構,體會到這些是經濟學的一個重要的缺環。

少了沙石再看問題

其二,從本科起我不清楚傳統的公司理論假設的侷限是些什麼,而進了研究院,老師們回答不了我的提問:公司理論假設的交易費用侷限是些什麼。一九八一年,當我構思如何為倫敦經濟事務學社寫《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時,突然驚覺:如果所有交易費用是零,市場不會出現!跟著的大難題是:市場的出現是節省了些什麼交易費用呢?從一個廣泛的制度費用的角度看交易費用,我要過了不止十年才看到市場協助節省的是租值的消散,而這看法要到二○○七年寫《中國的經濟制度》時才感到肯定。(簡潔的剖析可見於《收入與成本》第八章第四節。)如果同學們發覺我正在大修的《經濟解釋》與十年前寫下的有好些不同之處,那主要是今天我能更深入地從租值消散的角度看交易費用。這讓我把有解釋力的經濟理論結構從頭再想,這裡那裡有了新的變化。思想上少了一點沙石很多老問題都有一點不同的看法。

成本不向前看一團糟

其三,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公司理論被阿爾欽等人認為是重災區,主要因為傳統的分析把生產成本搞得一團糟。長線短線、可變不變、自然壟斷等話題大家不能接受。經濟學者不是從解釋世事的角度入手,而是著重於什麼是無效率,什麼是有效率,什麼情況政府要管或不要管。碗形的平均成本曲線他們畫不出來。這些麻煩我在《收入與成本》的第六及第七章處理得滿意。我堅持成本永遠要向前看,大手引進租值的概念,把上頭成本作了一個新闡釋。同學們要回頭再讀這兩章才能容易地跟進我對受價與覓價的分析。

第二節:受價的概念

受價一詞是從英語price taking翻過來的,是老師阿爾欽的發明,今天在行內被接受了。傳統稱perfect competition(完整競爭),是一個烏托邦的思維,侷限究竟是些什麼要不是說得吞吞吐吐,就是沒有顧及。跟受價相對的是覓價,即price searching,也是阿師的發明。後者指壟斷價格,即monopoly pricing。二者之間有灰色地帶,不重要。

所謂受價,是說一個生產者出售產品時不會找尋一個價格——他只是跟著該產品的市價出售。競爭市場決定了市價,他就跟著市價出售自己的產出。如果他要求之價高於市價,一件也賣不出去。低於市價他不會選擇,因為只要接受市價他可以無限量地銷售。他的產量為何只是受到他的邊際產出成本約束著。邊際成本因為增產而上升,高於市價他會虧蝕,要減產,低於市價增產有利可圖。於是,邊際成本等於市價是這個出售者的產出均衡點了。

六線相交的均衡

這裡含意著的是這生產者面對的需求曲線是平線一條(為何如此第三節解釋)。面對的需求曲線是平線,產量多少其平均收入與邊際收入是一樣,是同一平線,也跟市價相等。達到上述的均衡點,邊際成本等於邊際收入,含意著利潤極大化。市價代表著市場消費者的邊際用值(見《科學說需求》),所以邊際用值跟邊際成本看齊,代表著帕累托條件是滿足了。這是經濟學傳統高舉自由競爭市場的原因。那所謂完整的競爭市場就是受價市場了。

我們還要多把一個相等的價值放進上述的均衡點。那是平均成本。假設平均成本曲線是碗形(這裡的麻煩同學要再讀《收入與成本》第六與第七章),在競爭下每個產出銷售者的「碗底」接觸著該銷售者面對的需求平線,也即是平均成本等於平均收入等於邊際收入等於市價。邊際成本曲線自下而上,穿過平均成本的碗底,於是風雲際會,達到了六線(平線包括著四條線,即平均收入、邊際收入、邊際用值、市價)相交的市場競爭均衡,決定了每個生產者的產量。

沒有盈利的兩個格言

在上述的均衡點中,平均成本等於平均收入,即是總成本等於總收入,沒有盈利(profit),但有利潤。利潤是成本投資的利息回報——要記著是向前看的成本——也即是市場給予的收入,遵守著《收入與成本》第二章第三節指出的費雪的格言:利息不是收入的局部,而是收入的全部。同樣要注意的是這均衡顯示著成本與收入看齊,遵守著我提出的另一個格言:利息不是成本的局部,而是成本的全部。

同學們不要忘記,成本不僅永遠要向前看,也是最高的代價。收入等於成本,是說生產者面對的收入等於另謀高就的回報。沒有風落,盈利不會在競爭中存在。繼續經營需要有利潤,但不需要有盈利。在第四節我會分析歸屬租值,那是另謀高就的收入(成本也)之外的另一種成本,有趣的。

(未完待續)


Tuesday, May 3, 2011

三一四:價格偏差的壓力


(五常按:本文是《市價的性質》的第四節。)



一九七五年我從西雅圖到香港渡長假時,要看一場重要的足球比賽,委託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購票。該友奔跑了半天后,說上佳座位的門票銷售一空,他無能為力,認為檔次低的我不會有興趣。我早就意識到優質的座位有先滿的慣性,含意著優座票價雖然比劣座的為高,但先滿是顯示著偏低了。



優座票價偏低帶來的靈感



我的意思不是說因為票價劃一,顧客先到先選,於是優座先滿。我說的是座位與票價分級別,優座價較高,但先售罄。我也察覺到當黃牛票的炒賣出現時,優座票價提升的百分率通常高於劣座的——而事實上,炒黃牛通常只炒優座之票。座位分級別而訂不同之價,其交易費用會比票價劃一的安排為高,但既然票價分了級別,把優座之價再提升不會增加交易費用。難道票房的老闆不要多賺一點錢嗎?



優座票價偏低這個現象可不是先由我發現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在芝加哥喜歡聽音樂演奏的朋友都有優座票難求的共識。也是那時,老師阿爾欽察覺到一年一度的「玫瑰碗」美式足球大賽,最佳座位的票價因為偏低而難求。他的解釋是非牟利的運作使然。當時芝加哥的音樂演奏也往往是非牟利性質,阿師的假說被引用到課本上去。我認為非牟利的優座票價可能偏高:購票的人以之作為慈善捐助可以減稅,票價提升有助。我認為非牟利之說站不住腳,因為優座票價偏低在香港出現。在香港,非牟利的行為是不容易想像的。



跳座假說一般化



我當時想到的優座票價偏低的解釋,是防止跳座。買了廉價劣座票的人,可以開場後靜靜地轉到優座那裡去,優座票價偏低,先滿,讓顧客保護自己的座位,跳座的行為可以杜絕。一九七五年香港電影院的座位以優劣分級別,票價不同。樓下分三級,樓上分兩級。我花了十多個晚上跑多家電影院,主要是查察在售票處很容易見到的不同座位級別的銷售情況,想好了如何驗證防止跳座這個假說,方法我在《收入與成本》第八章第二節談及,這裡不再說。



一九七六年,阿師退休,為他舉辦研討會議的朋友求文,我花了兩個晚上寫好了一九七七年發表的《優座票價為何偏低了?》,是反對阿師之見而動筆的。阿師後來把該文捧到天上去,顯示著大師的風度。在該文的結尾處我是這樣說的:



面對競爭時,一個人的行為往往要依靠其他競爭者的行為而定。價格的釐定是競爭的一種回應,無疑是重要的。但那不是唯一的回應。所有參與合約的人可能獲利——如果減低價格可以促長約束競爭的行為。這篇文章示範著的,是約束行為的行為可以簡單而又有效地以減價的方法引進。



香港茶樓與香港置地



該文還提到其他例子,例如當時香港的茶樓在午餐時喜歡讓等位的顧客站在正在進食者的旁邊,使進食者吃得不舒服,早點結賬(不這樣處理可收較高價)。可能最有影響力的例子,是我提到一九六八年香港置地公司的一宗官司。該公司是香港中環的商業樓宇的最大業主,只租不賣。在法庭陳辭中,置地公司的經理直認他們收的租金比同級的商業樓宇大約低百分之十,目的是要有一個「健康的排隊」(a healthy queue)。言下之意,是如果有排隊等位的租客,存在的租客會較為遵守公司定下來的規則,交租金會比較準時。置地公司是英資的,提供的商業樓宇檔次高,由老外經營管理其費用比華資的高,調低租金,讓「健康排隊」施壓於租用者是比較容易管理的。



效率工資的趕驢子故事



一些行內朋友認為,《優座票價為何偏低了?》一文觸發了八十年代初期興起的效率工資理論(Efficiency Wage Theory)。我的主旨,是出售者把價訂得偏低,給購買者施壓;效率工資的主旨,是購買者(僱主)把價(工資)訂得偏高,給出售者(員工)施壓。



效率工資理論是一個趕驢子的故事。要驢子跑得快,我們在牠前面掛著紅蘿蔔,在牠後面拿著棍子。該理論說,僱用員工,把工資提升至高於可以聘請到之價,使被雇者穿得好吃得壯才工作,是蘿蔔。另一方面,因為市場有其他求職的人,較高的工資求職者眾,對被雇者來說是棍子的壓力了。效率工資理論被用作解釋失業的現象。因為僱主要保持蘿蔔與棍子,工資向下調整有頑固性:僱主恐怕拿開了蘿蔔與棍子員工會散漫起來,生產力因而下降。



五點難以自圓其說



奇怪效率工資這個謬論可以大行其道。考慮如下幾點吧。



一、僱主提升工資員工當然高興,但把工資下調一定有怨聲。不管什麼蘿蔔、棍子,工資下調遠比上調困難是事實,而我在《收入與成本》第三章第四節解釋過,時間工資只是一個委託量之價,時間本身不是產品。解釋失業這「委託」性質是重點,是效率工資以外的話題。



二、如果刊物大幅提升我的稿酬,我的文章會寫得格外用心。刊物老闆會打自己的算盤,要購買哪個檔次的文稿他會自作打算。原則上,任何工資皆蘿蔔,而在競爭市場下,競爭的本身是壓力,棍子是也。提出蘿蔔與棍子是毫無新意的。



三、效率工資不僅沒有提供線索指出哪部分工資是蘿蔔哪部分是棍子,也沒有指出哪部分是高於市場工資的。只說工資高於可以聘請到員工之價,是說了等於沒有說,因為不同員工的質量千變萬化,這觀點永遠對。不要忘記,我提出的香港置地及座位票價的例子,其價格的偏差可以直接或間接地觀察到,真有其差,但說效率工資偏高則無從觀察,正如一個寫手的稿酬是否偏高只有天曉得。



四、效率工資理論說經濟不景,工資頑固難下,所以失業增加。擺明互相矛盾。蘿蔔與棍子的成本是為了減低監管費用。經濟不景,監管費用理應下降,工資不減,蘿蔔與棍子的成本代表著的監管費用是上升了。怎麼可能呢?香港置地使用的棍子可沒有增加調整租金的困難。



五、二○○○年,牛津大學主將J. A. Mirrlees到香港大學講述他研究多年的效率工資理論與失業的關係。我問:「你的失業理論是基於工資合約的,但中國的工廠盛行的合約是件工或基本工資加獎金或分紅。這些其他合約你的理論不管用吧。」他同意獎金或分紅的合約安排他的理論不管用,但不肯定件工合約也否決了他的理論。(當然是否決了,見拙作《收入與成本》第一章。)



經濟學者不重視真實世界的市場運作,由來已久,對不同的合約安排近於一無所知。他們喜歡坐在辦公室內,以數學方程式試圖解釋他們想像著的世界。



(五常按:《市價的性質》的第五節是今年三月一日發表的《泡沫的闡釋》,略作刪改,這裡不再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