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28, 1992

子欲養而親不在

這篇文章發表時,母親大概已去世了。

執筆寫此的前一天,不省人事近二十日的母親,血壓的上壓下降至六十多度,群醫束手;她老人家看來不容易多活一兩天。

昨日到醫院看母親五次,在床前替她朗誦聖經,也在她的耳邊高聲說了好些愛她的話。我每次這樣說時,她的血壓上升五、六度。昏迷不醒多天的母親,似乎還能聽到什麼。

晚上我睡得不好,因為每分鐘都擔心醫院會打電話來。清早起來後給醫院掛個電話,知道母親還在,但決不是「健」在了。既然醫生說她復甦的機會是零,我實在不應對母親的病繼續「關切」的。然而,正如羅曼羅蘭所說:「絕望之為愚妄,正與希望相同。」愚妄地,我總是希望有奇跡出現,希望母親能清醒兩三分鐘,對我粲然一笑,讓我能對她訴說那一大堆我似乎還沒有說得清楚的話,使她欣然而去。

時間就是那樣無情。數十年來,我要對母親表達自己對她的愛,機會有的是,但放過了;我總是覺得自己沒有盡其本分去做,或做得不夠,遠為不夠的。今天,我要做的,要表達的正多,但太遲了。我老是想,只要多添兩分鐘的時間,我就可以一洗前非。然而,這只是妄想而已!

自八九年六四後母親在西灣河的街旁跌倒,進院留醫已有三年多了。在這期間,我對她說我愛她,何止千遍。說一聲愛,何其容易也。母親從來沒有說過愛我,但在行動上她對我無微不至。

我深感遺憾的是,母親健在時,我沒有好好地以行動表現我對她的愛。這一點,母親是不同意的。在醫院中,她重複又重複地對醫生和護士們細說我從幼年起怎樣孝敬她。說的大都是些陳年「典故」,我自己也記不起來了。連自己也記不起的事,有等於無,是不足以自我安慰的。

母親今年九十二歲,算是長壽了。然而,近數年來,我不是期望她能享永壽之年,而是希望她能愉快地度過最後的日子。在醫院臥病三年多了,最後的十多個月裡不能說話,不能進食,自己不能呼吸,但大部分時間她腦中還是很清醒的。這樣的生活,「長」壽一年或短壽一年似乎不大重要,重要的是在清醒時感到開心。我為母親最後的一點愉快盡其最大的努力,但總是覺得有所不逮。這可不是說母親是一個難於滿足的人。正相反,近三年來,她很容易就笑逐顏開,只要說一兩句她喜歡聽的話,她就「落力」地點頭,笑得甜甜的。我於是安排太太與兒女,多抽點時間到醫院去探望,而我妹妹是醫院的護士長,當然更加賣力了。他們都說,母親臥病時一反常態,成了一個容易開心的人。話雖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遠為不夠的。在內心深處,我實在有點難以形容的內疚。

毫無疑問,母親是唯一可以想也不想就為我作出任何犧牲的人。雖然我自己的兒女也曾對我這樣說過,但我總是有點疑問。只有母親——我是毫無疑問的。對一個肯為我作出任何犧牲的人,我根本不可能作出足夠的回報,不能不無愧於心。

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奈何!



鳴謝啟事(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二日刊登於《明報》及《經濟日報》)

母親去世了。三年多來,她在瑪麗醫院及港中醫院所受到的照顧,著實令我感動。

回顧當日母親在瑪麗多天昏迷為醒,楊紫芝教授接到我深夜求救的電話,「受『命』於危難之間」,於是「手揮目送」,使母親化險為夷,我是不敢言謝的。方津生醫生替母親施大手術,著手成春可以不提,但他在事後對病者的不斷關懷,卻是不尋常的事了。

兩年多前轉到港中,該院的上上下下把母親當作家人看待,使我有溫馨之感。莫志強教授不恥下「治」,在假日中替母親動了一個小手術。於今回顧,這小手術令母親愉快地多活十多個月,雖「小」亦大矣!蘇淳養醫生屢次因為他的術有專長而疲於奔命,使我衷心感激。到最後,方平正醫生與陳文巖醫生也參與診事,晝夜不分也。

我要特別感謝鄭俊豪醫生。三年多來,他是母親的主治人。他把她稱呼為「婆婆」,視若親人。日星隱曜之朝,風雨如晦之夕,鄭醫生未嘗不在,而「婆婆」亦未嘗不悅也。

王羲之說:「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母親平生刻苦自持,不懂得怎樣過幾天舒適的日子。惟在晚年臥病之際,得到上述朋友的關懷,就變得欣然於色,樂天知命,視死如歸,大有長者之風。王羲之的話,是還可以商榷的吧。

謹此鳴謝,余不盡言。

Friday, September 18, 1992

加州牛肉麵與中國的書法

自從我以中文寫文章以來,題目之怪,以此為最。但得先此聲明,這篇文章可不是怪論。

我是在加州念大學的。多年以來,我可沒有聽過加州有什麼特產的牛肉麵。南京牛肉麵我老早在香港聽過,而其它中國特產的麵食,也時有所聞。可能我孤陋寡聞,沒有聽過中國有哪一個地方叫作「加州」。我想,加州應該是美國西岸的加利福尼亞州吧。

話說不久前,北京有一家麵食店舖,招牌寫著「加州牛肉麵大王」。這個招牌給舖子惹禍上身,受到《人民日報》的批判。以「加州」為名,在開放而又崇尚西方的今天中國,是一個不難理解的「綽頭」。但該麵店受到批判,卻與「加州」無關。這店舖惹禍,是因招牌上的「面」字特大而又用上紅色?何也?原來,究其原因,「面」字是繁體字,而中國大陸應用的簡體,是「面」而非「面」也。

據報道,因為在開放中大陸受到香港與台灣的不良影響,繁體字大有「復辟」之勢,官方的喉舌於是大肆抨擊繁體字。上述的麵店也算倒霉。最近我有機會到上海一行,很欣賞該市店舖招牌上的書法。這些稱得上是好書法的招牌,所用的大都是繁體字。官方要罵繁體,招牌怎會不受「池魚」之殃?而把「面」字寫得特大加紅,即使以「紅」掛帥的毛澤東在天之靈也保不住了。

將「面」簡寫為「面」,成為「加州牛肉麵」,也無傷大雅。但倘若那店舖的招牌是「加州蛋面」,就不免使人想入非非。加州好萊塢一帶美女雲集,蛋面觸目皆是也。

說起來,「面」變了「面」,在中國文化傳統上確是有點不幸。簡體字以「面」代「面」,但假如一下子記錯,掉轉過來就糟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崔護地下有知,不知會怎樣想?

提到中國文化,我就想到中國的書法。上海的好書法招牌,以繁體字下筆,非無因也。當年以「繁」化「簡」的仁兄們,似乎是忽略了中國的書法。上佳的書法,是不能以簡體字下筆的。理由有二。

其一,簡體字是固定的,不容有變,因為一變就變了字。在中國的書法上,每一個字都有很多不同的寫法,而上佳的書法,是往往在一篇之內,同字用不同寫法,以求變化多端為妙。米元章論書法時就說得很清楚:「振迅天真,出於意外;所以古人書,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則奴書也。」當然,同樣筆劃的一個字,書者還可加以變化,但是有同字而不同筆劃而加以協助,書法上就有更大的變化、更大的表達能力了。簡體字是不可能有筆劃的變化的。

其二,以簡體字寫草書,無能為力也。雖然有一些簡體字,是依照故老相傳的草書「筆劃」的,但這只是一小部分。一般地以「簡」書草,是違反了中國的書法規律,而改變這規律,在書法已近式微而又日漸復甦的今天,實在是大有殺傷力,不可取也。

孫過庭在他的萬世流芳的《書譜》中說得明白:「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者,繁體也。孫前輩又說:「草歪使轉,不能成字。」那是說,以「轉彎」為主的草書,若轉時稍為出錯——轉得太大,或太小,或太高、太低、太左、太右——讀者就不知道是哪一個字,非書法也!這是妙不可言的中國書法文化傳統。草書以「通真」為根,以不歪「使轉」為神,簡體字既不「通真」,也沒有「使轉」的規範,草書又從何說起?

是的,從書法的角度看,昔日中共「發明」的簡體字,好像是「異國」文字了。

從日常應用的角度看(尤其是在文盲眾多的國度中)推行簡體字是有可取之處的。然而,在計算機盛行的今天,漢字簡化的功能越來越少了。另一方面,中國古典文化傳統中的書法,舉世無匹,是炎黃子孫足以炫耀於國際上的視覺藝術。

中國的領導人是不應該漠視書法的。我認為,在今天,既有簡,也可以有繁,領導人是不應該視己為文化的天之驕子,以權威的架子而對所謂「繁」體強加約束的。文化是人民的事。他們喜歡做什麼,就讓他們自由地去做算了。

(註:此文發表後不久,到北京一行,見招牌寫的是「美國加州牛肉麵」——原來真是美國的加州也。)

Friday, September 11, 1992

黃永玉的小狗

好友黃永玉愛狗如命。有好大段日子了,他家中養著兩隻過癮之極的狗。不久前,他又花了數千元多買一隻人見人愛的名種小狗。一天黃昏,女傭帶三狗在街上散步,小狗行動較慢,走在後頭。突然間,一對青年男女從私家車跳下,抱起小狗就跑回車上,風馳電掣而去。

永玉為小狗被搶之事怏怏不樂久之。我正要想些什麼話來安慰他時,偶然看電視,見到如下的報道:新界的一家養狗場,在一夜之間給人家偷了數十條名種狗。偷車之風未已,而偷狗竟與打劫金舖如出一轍,世界奇聞也。我於是盯著熒光幕細聽端詳。狗場主人解釋說,名種狗在中國大陸的價格,比香港的高出一倍以上,所以他肯定被偷的數十隻狗,是會偷運到大陸去的。「名狗坐大飛」,絕佳題材也。《壹週刊》也算「反應遲鈍」,不以這樣的題材作封面話題,已是走了寶,怎可以連花邊新聞也不報道一下的?

中國大陸會出現名種狗的「搶購熱」,是我在六年前就曾推斷過的。理由很簡單:在「一家一孩」的控制人口的政策下,經濟開放後,人們家境稍為好轉了,家中僅有一孩或無孩者,就會很自然地以畜牲代替孩子。而在各種家畜之中,狗對人是最忠誠而熱情的。既然以狗代孩,當然不會而吃之。名種狗豈有不受寵之理?

我是非常反對「一家一孩」這個政策的。幾年前在《沒有兄弟姊妹的社會》一文中,我曾大聲疾呼指出,假以時日,這樣的社會將會變得沒有姑嬸叔伯,沒有堂兄表嫂,是一個舉目無親的社會。如此一來,一個社會成員要發奮圖強,在無依無靠的環境中是不容易勇往直前的。而人與人之間少了親人或親戚的愛與關懷,顧影自憐之際,缺少了一點上蒼賜予人類的溫馨,是一項大損失。還有的是,水淡於血,人與人之間少了親情與關懷,凡事討價還價,交易費用會增加,這對經濟發展當然有害無益。

大自然的規律,包括了基因的遺傳,是不應該由一小撮政客隻手遮天,視上蒼如無物,把這規律加以大事左右的。人天生下來就自私。毛澤東昔日高舉革命之旗,推行共產政制,與私產背道而馳,也要把人改造為:只知有「公」,不知有「私」。這是違反自然之舉,其效果慘不堪言,痛矣哉!蘇聯及東歐的領導人悟已往之不諫,痛心疾首,把共產捨棄。中國的領導人雖然口頭上不肯捨棄共產,但內心還是心悟已往之不諫,是皆可嘉也。

然而,「一家一孩」的政策,也是違反自然之舉。上蒼「定」下來的規律,是生理上夫婦可以生幾個或更多的孩子。強加約束,其效果肯定不止減少人口增長那樣簡單的吧。

回頭說,以狗代孩,從愛與享受那方面看,狗豈及孩哉?另一方面,從投資回報率的角度看,狗亦不能與孩子相比。養名種狗的費用,與養孩子差不了太多——其實不菲也。但在回報率上而言,孩子長大成人後,可以生產賺錢,其所得的收入高於支出。養狗呢,除可供消遣外,若非賣掉,或而食之,則沒有生產收益可言,從頭到尾都得個「養」字耳。這樣,從社會經濟發展的角度看,養狗是遠不及養孩子的。

中國大陸今天推行「一家一孩」,可沒有限制「一家一狗」。目今在那裡盛行的愛狗熱,若繼續下去,說不定有一天會有狗多過人的現象。到那時,中國會被稱為「狗天堂」,傳為佳話也。

永玉痛失小狗,是不應耿耿於懷的。理由有二。其一,假若他那可愛的小狗坐「大飛」回歸祖國,落到一家無孩的購買者手上,就必被視如己「出」,愛之何其甚也。其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既然知道中國的市場秘密,永玉大可與我合資,在大陸大事養狗,待價而沽。而正在考慮在中國從事食品生意的袁老弟天凡,也不妨與我們合作,設廠百畝,出產狗的罐頭食品,亦不錯也。

Friday, September 4, 1992

夜上海捲土重來

四年前我與佛利民曾有上海之行。最近因為簡慶福的攝影展,我舊地重遊。上海從一片蕭條到欣欣向榮的轉變,使我為之驚愕。更驚人的是,所有在上海的朋友都說,這個好些方面從無到有的轉變,大都是在最近一年中才發生的,而自數月前鄧小平南下之後,上海繁榮的趨勢更加明顯了。

假若朋友的觀察大致上是對的話,那麼我不用看什麼統計數字,也可以斷言,近一年來,上海的經濟增長率,起碼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這樣的增長數字,一般的經濟學者不容易相信。

然而,多年以來——差不多三十年了——我認為經濟學中的經濟發展理論愚不可及,是經濟學歷史上可悲的一頁。七年前,在一篇評論中國改革的文章中,我曾直言只要中國大事開放,以私產為依歸,要每年百分之五十的增長率能持續十年,是不難辦到的事。近一年多來珠江三角洲及上海的發展,是證明我的觀點可信的第一步。

我這個推斷可不是信口開河,而是有所根據的。理由有三:其一,私有產權對經濟發展有無與倫比的威力。百餘年前,日本的明治維新,只把土地加上自由轉讓權,經濟奇跡就立刻出現。其二,從零上升百分之一百還是零。在民不聊生的共產中國推行私產——或作近於私產之類的安排——經濟增長率奇高並非就顯示國富民安。其三,在共產中國閉關自守的多年中,外間的科技發展一日千里。這數十年外間的科技突飛猛進,其成績比以往數千年加起來的還要大。中國一旦開放,推行私產之制,外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科技知識,可以免費獲取,這哪有不使經濟暴升之理?

是的,近兩年來若非舉世經濟不景,珠江三角洲與上海的增長率會更厲害也。

上海的經濟發展,使我感慨萬千。在那裡夜遊,我明確地意識到,解放前的夜上海捲土重來也。一時間我有「酒不醉人人自醉」之感。

使我感慨的可不是「人自醉」,而是那所謂「腐化」的夜生活,是共產革命的「革」掉對像之一。當我最近在上海的深夜街上,見到歌廳、舞廳之前出租車雲集,我就想,這與國民黨時期的上海有什麼分別呢?細想之下,分別是有的。販毒不像當年那樣成行成市;黑社會的活動絕不會像當年那樣猖狂。但這些可取的改進,是不需要搞數十年共產才能辦到的。四十年的革命——加上其中的浩劫——只贏得少了鴉片,少了杜月笙之流,其代價實在太大了。

多姿多采的夜生活,象徵著繁榮,是沒有什麼不妥的。簡慶福少年時在「夜上海」長大,知之甚詳。他告訴我,今天上海略見規模的夜生活,比起數十年前,相去還有十萬八千里。但願今後捲土重來的夜上海,進展神速,也希望這夜上海遠比昔日健康。

今、昔的夜上海還有一點有趣的不同,那就是:昔日的夜上海——周璇等歌星的夜上海——影響香港的娛樂文化,而今天卻倒轉過來,是香港影響上海。可能是巧遇吧,但我在上海坐出租車時,收音機所播出的歌曲,起碼一半以上是香港的粵語流行曲。在上海的第一晚,我和朋友經酒店的介紹,到一條新興的由個體戶開辦的「食街」進晚餐。進了一家小飯館,裡面的顧客全是上海本地人。但打開菜牌一看,百分之九十是香港的菜式也。

Tuesday, September 1, 1992

港大的「校外主考」制

說來真的話長。

我任職的那間大學——香港大學——竟然有「校外主考」(External Examiner)這回事。中文大學也有,雖然他們「校外主考」的細節我不清楚。至於新辦的科技大學,有沒有「校外主考」這個費時失事的玩意,我不得而知也。

所謂「校外主考」,是指港大的每一個學系,都必須有一個在外地(校外)的同系學者,監督這學系的學術水平。學生考試的題目出得夠不夠嚴謹,試卷的答案夠不夠份量,碩士或博士論文是否達至國際水平等等,都要那位校外主考作出評述,每年寫下評語,隆重其事也。

回港任教近十年,我對這「校外主考」制度毫無好感,認為它多此一舉,浪費了納稅人的金錢。且聽我解釋如下。

第一,既然校外的主考人威風十足,他必須是國際學術上的知名之士。這樣的人在暑期間大都周遊列國,要他們閉門數天安心閱讀試卷,難於上青天。

第二,有資格作「校外主考」的,身價不菲,而港大所付的酬報,有等於無!記得三年前,我們港大的經濟學系委任了一位大名鼎鼎的經濟學者作「校外主考」人。這位仁兄一見試卷之多,工作之繁,就立刻辭職不幹。

說起來,這位經濟大名家是我的徒弟。師傅請徒弟作師傅之主考人,已是世界奇聞,殊不知這個徒弟一看眾多試卷,就連考師傅的癮也不過了。

第三,要尋找一位在國際學術上有地位的「校外主考」人,談何容易!香港的納稅人真是樂善好施。他們從來不聞不問,間接地送錢給我和其它同事找「校外主考」去也。納稅人可不知道,九年以來,我們港大的經濟學系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並無有識之士會對什麼「主考」云云感興趣的。

第四,我們經濟學系的「主考」仁兄,每年都把我們大讚一番。然而,這些恭維的話若非白色的謊言,就必是客套之辭,對我們可說毫無裨益。

第五,若某校外主考人不識時務,把我們經濟學系批評得體無完膚,那又會怎樣呢?答案曰:我們會聽而不聞,視若無睹。須知除了一位同事之外,所有其它十八位經濟學系教師都是博士。既然人人皆「博」,又何必妄自菲薄,以他人的評論為依歸?

第六,據說「校外主考」制的一個重要成因,是我們作博士的懂得研究,但不一定懂得怎樣教學,真是胡說八道。難道校外主考人就一定懂得怎樣教學?又難道這位主考人可以看看學生的試卷,就知道我們的教書功力如何?

一九六六年,我曾獲加州的最佳教授獎。想不到,二十五年後的今天,港大竟然要校外主考人來指導我教學之法!真令我啼笑皆非。

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校外主考」制有什麼好處。

我認為這個制度可能是昔日大英帝國殖民地的傳統。三十多年前,港大一個博士也沒有。水平如斯,以外間較為有「識」之士加以品評,約束一下不學無術的胡來,也是好的。但港大今非昔比,又何必「考」之?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與現實情況脫了節、於學術進展沒有關係的制度,今天仍然存在。一個解釋,是港大的教師沒有自信,所以請外人監管一下。這個解釋顯然不能成立,因為曾與我談及的非經濟系的一些同事,私下裡都認為該制度乏善可陳。

我認為比較可取的解釋,是該制度可以給一個學系以借口,憑著校外主考每年一度的客套讚賞,就算是對政府的大量資助有了交代。這種自欺欺人的行為,是不應該在高級學府發生的。

我也認為,一個學系若有世界級水平,「校外主考」分明是多此一舉;而不達世界水平的學系,不辦也罷,取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