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一族
一位曾經是我的學生而現在是經濟學教授的朋友,最近與我談起近十多年來的經濟學發展,說像我這樣的經濟學者,是屬於恐龍一族。其意是,我所用的經濟學在世界上快要絕跡了。
在醫學發達的今天,六十歲不算「老」。回想三十餘年前,自己作研究生埋頭苦幹,歷歷若前日事;而其後我對經濟問題的思考從未中斷,怎可以一下子變成陳跡呢?
在外國問津經濟學的中國學生中,我可能是最幸運的一個。當代的經濟學大師我差不多都認識,其中好些很相熟。這些大師一般比我年長二十多歲,是長一輩的風雲人物。我所知的經濟學是直接受他們的影響的。這樣的際遇,即使美國本土的學生也不易有之。無奈好景不常,過不了十五年這些前輩都先後退休了。
年紀與我相若或比我大一點的經濟學後起之秀,能繼承那些前輩之傳統的不是沒有,但數來數去只有貝加(G. Becker)、盧加斯(R. Lucas)等幾個人——這與人多勢眾、聲名顯赫的上一輩(如森穆遜P. Samuelson、佛利民M. Friedman等)相比,遠為不及矣。
一九七三年,貝加到西雅圖與我相聚,我打趣道:「愛因斯坦跟太太離婚,合約寫明將來獲諾貝爾獎要分獎金給太太,那是說,對獲獎的機會是相當肯定的了。你應該比愛因斯坦還要肯定,可以到銀行洽商,把未來的『諾』獎抵押貸款,先花未來錢吧!」他笑了,笑得有點自豪。幸好他沒有聽我的話去做,因為他竟然要再等十八年才獲得該獎。
在那次談話中,我問貝加:「佛利民的後一輩能與他相提並論的,就只有你和其它幾個人,你擔不擔心若干年後,經濟學會因為人材凋零而變得一蹶不振?」他的回應是,不會的,因為學經濟的青年越來越多,聰明才智的屈指難算。
貝加說的新天才人多勢眾,本來不錯,但他們重技術,輕內容,與以內容為主、技術為副的前輩傳統脫了節。於今看來,貝加自己也是恐龍一族!
我是洛杉磯加州大學最後一個可以不選修數學而還能獲博士的學生。我也曾在兩篇經濟論文裡以數學引證過,但獻醜不如藏拙,之後就再沒有用方程式了。這逼使我執筆時集中在內容的構思上,推理時一次又一次地採用那最簡單的幾個基本概念與定律,但求清晰明確,而對真實世界的認識則盡量深入。
二十年前,一位經濟學朋友問史德拉(G. J. Stigler,今已故):「數學對經濟學有多大的重要性呀?」史老回答說:「這是個愚蠢的問題。當今之世,不用數學而站得住腳的經濟學家只有三個——高斯(R. H. Coase)、艾智仁(A. A. Alchian)與張五常。」史老兄有點糊塗了。經濟以數學來引證,是錦上添花,但數學本身卻不是經濟學。史氏本人懂數學,但用得很少;貝加等傳統學者用得多一點,但主要還是以內容為重。於今看來,史德拉也是恐龍一族。
史德拉平生最推崇的是二百多年前的史密斯(Adam Smith)。史密斯什麼數學也不懂,但內容的充實與精彩,我們難望其項背。去年夏天,在西雅圖與艾智仁相聚,我說:「為什麼今天的年青經濟學者,若走史密斯的路線就難以找到學術工作呢?如果三十多年前的經濟學像今天那樣,我是決不會選讀這學系的。」他回答說:「我也不會。」這是恐龍的對話了。
恐龍一族,可不是經濟學獨有的。一九六九年,在芝加哥與舒爾茲(T. W. Schultz,後來獲諾貝爾獎)的一次談話中,他引述了一位物理學名家的一篇大發牢騷的文章,說物理學因為重技術、輕內容而變得面目全非,使該名家覺得自己是恐龍一族。
科學之外的「恐龍」也是有的。友好黃君實是其中之一。黃兄比我年長一歲,是一位鑒賞中國古書畫的專家。他在大學進修的是藝術史;到日本工作,學日文,為的是研究日本所藏的中國古書畫;在美國博物館工作,又是那一套;今天在佳士得拍賣行主持書畫事項,對古書畫的觀摩更是無日無之。數十年來,日以繼夜,由於興之所至、經驗累積而專於古書畫的,當然不止君實一人。然而有他那種機會的(在中國文革期間看古書畫,可能會被殺頭)著實不多。像王季遷那樣因收藏古書畫而成鑒賞專家的,應該還有幾位,但他們是君實的前輩了。
近幾年來,我學人家收藏了少許的中國古書畫,心驚膽戰。我對君實說:「看年青一代很難有你那樣的『古』風,那麼若干年後,我今天的收藏豈不是血本無歸?」他的回應,是後起之秀有的是。
像史德拉一樣,君實也有點糊塗了。我遇見過幾位對古書畫誇誇而談的後起之秀,他們對古書畫的認識,比我這個幾乎完全不懂的人還要知得少。連毛筆也沒有執過的後起之秀,說自己是中國古書畫的鑒賞專家,豈不是有點莫名其妙嗎?
難道今天的中國古書畫,往往不及近代的作品值錢,是因為市場早已和我一樣,意識到,像黃君實這類專家,是恐龍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