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8, 1991

憑闌後記

為《壹週刊》寫《憑闌集》,到目前是第五十二期。憑闌至此,寫了一年,已足夠結集成書,應該收筆了。

讓我先在這裡感謝一撮生的插圖。他就是黃黑蠻,一個很有份量的畫家。但替《憑闌集》插圖,點只畫畫咁簡單?我的文字有時天馬行空,不著邊際;於是,黑蠻老弟的想像也就天馬行空起來了。

黑蠻和我相得益彰。要不然,《憑闌集》不會有那麼多讀者捧場。通俗的「專欄」文字,與學術性的、深入而不淺出的不同。對於後者,讀者是否喜歡閱讀不大重要。前者呢,既然是為一般讀者而寫,他們不愛讀就沒有什麼大好理由下筆了。

話雖如此,好些讀者問,為什麼我不多寫一些關於經濟學的文章。他們可不知道,寫散文而不寫經濟是《壹週刊》創刊時要求的。我和舒巷城商量了幾天,就決定以《憑闌集》這個欄名下筆,寫的是一些往事、一些感想。既然是散文,經濟學就派不上用場。像我在《三岸情懷》裡所寫的《給女兒上的一課》那樣的經濟散文,可遇不可求,若不是時來運到,要迫也迫不出來。

舒巷城和我有四十年的交情了。我羨慕他寫散文的才華。雖然岑逸飛曾經對我以前所寫過的幾篇散文另眼相看,我自問不是行家。如果不是想起四十年前跟舒巷城談及散文之道,很想向他「表演」一下,而同時又得到他的同意,替我每篇過目、修改一下,我膽子再大也不敢答應《壹週刊》的要求。

我在一九四九年認識舒兄。當時他住於西灣河太寧街,和我家很近。他比我年長,但因為大家談得來,在五○年代有好幾年我們日夕相見。我和他今天看事情有許多相同的感受,表達的「措辭」也往往大同小異,是因為我們大家都是在西灣河長大的。

有人說,張五常的文章是有人代為修改的呀!這又怎算奇怪呢?外國的英語刊物,幾乎所有文章都要經一些文字編輯修改的。這種修改辦法,中文刊物很少用。像我這樣的人,肯讓他人修改我的文字倒不容易。舒巷城是一個很難得的例外。他在我的原稿上修改的不多,通常只略為潤色一下;他認為應該盡量保留我的原貌、風格;所以無論怎樣修改,修改後的文字還分明是張五常的。這是西灣河的「功力」了。

朋友問,散文與論述經濟的文章相比,哪一種比較容易寫?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答案我是很清楚的。寫散文,有了題材後,文章可以一揮而就。在我來說,有了題材而還要大費功夫才能寫得出來的散文,讀起來總覺得有枯澀之感。但選擇可以順利地下筆的題材,絕不容易。另一方面,寫經濟分析的文章要慢慢地爬格子,很花時間,但題材卻可信手拈來,俯拾即是。相比之下,寫散文則遠非如此,而稿費也難賺得多了。

寫《憑闌集》的起因,說起來不單是因為《壹週刊》要求我寫散文;更有決定性的是,很多讀者及朋友希望我能寫自己的傳記。他們說,我這個人很奇特,生活和工作與眾不同,應把有關的經歷公之於世。我熱愛生命,自小就希望可以過一下「熱烈生命」的癮,所以凡是自己認為心安理得而又感興趣的事,我不會裹足不前。這樣,說是多采多姿,也是可以的。但若說我是個傳奇人物,那倒是朋友們的抬舉了。

傳記是不能寫的。一個折衷的辦法,是寫一些回憶中的片斷(如出現於本集裡的文章)。這些回憶有喜、怒、哀、樂,也有溫馨,卻沒有怨和恨。我是個很世俗化的人。朋友對我稱讚,我高興;對我低貶,我不開心。但這些感受很短暫。過不了多久,贊也好,彈也好,我還是依然故我。我個人的喜愛,是一些比較「恆久」的事情。今天的人對我怎樣看,到了明天,還有誰管得著?

執掌政權的人可以憑一些豐功偉績而萬世流芳。我討厭政治,也討厭權力,所以對任何這類的功績都沒有興趣。這似乎是中國文人的傳統了。蘇東坡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辛棄疾說:「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些話,深得我心。毛潤之說:「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倒引起爭議了。自古風流人物,真的「數」他嗎?

我希望在思想、學術上偶有所成而贏得一點「永恆」;也希望在感情、觸覺上能與朋友共鳴。為了這後者,我寫出了《憑闌集》。

Friday, March 1, 1991

黃金耀與美人紅

故老相傳,中國盛產印章良石的地區有三:壽山、昌化、青田。壽山在福建,後二者在浙江。幾年前蒙古巴林的石材嶄露頭角,其質量絕不亞於以上的三大名區,而巴林所產的雞血上品,大可與昌化的相提並論。目前,巴林的石材被行家們認為「次貨」,是因為識者不多而已。若干年後,巴林的名字會與壽山、昌化、青田並列的。

壽山石品種繁多,多采多姿,其中以田黃為首,沒有誰有異議。昌化以雞血石知名,劣石甚多,但昌化的雞血極品,可與田黃極品分庭抗禮,也是毋庸置疑的。昌化除雞血外,其它的石材則不值一提。

壽山的田黃與昌化的雞血我曾於此談過了。今天我要說說的是青田石。純以刻章下刀這角度看,青田石可能是中國之冠。然而,青田的石沒有壽山的那樣有「性格」,品種多但大都雜亂無章,平凡的雕刻石材產量很多,所以價格較低,為收藏者所不取。像謝宏中那樣對青田石情有獨鍾而大量收藏的人,少之又少。

在市場上最常見的青田佳品,是封門青。以刻章而論,封門青的確是上品。很多時,這種石與較為堅硬及色澤較深的石連在一起,成為「巧色」,被青田的技工刻成各種擺設品,倒也大有奇趣。但封門青本身的色澤淺青平淡,不能引人入勝,加上產量不少,因而在名石中其價就比不上壽山的了。

所有的書都說,青田石的極品是燈光凍,但似乎沒有誰可以肯定燈光凍應該是怎樣的。市場上久不久有一、兩小塊出現,晶瑩可愛,誰看了都可能不會否認那是燈光凍,但也沒有誰可以肯定它一定是。有一些自稱是青田石的專家(天曉得是不是),堅持燈光凍早已失傳。

據書上所載,少為人所知的是,青田石之中另一種與燈光凍並駕齊驅的石,為黃金耀。一說此石也早已失傳,另一說:還可以找到。不久前,一位在青田的朋友對我說:「文革前一位採石的友人採到一些黃金耀的石材,藏在家裡。我一直忘記了此事,不久前才想起來,石材現在還未加工,你要不要買?」我回答說:「加工後給我看看再說吧。」

後來加了工,共得石章六方。我一看,果然是石中極品。當然,我不知道那是否數十年前收藏家所說的黃金耀——失傳已久的石有誰可以鑒定——但不管是或否,這六方石章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石色淺金帶紅,溫而潤,光澤奪目,軟而堅,晶瑩通透。可以說,石中應有的「美德」俱備,只有上佳的田黃、雞血可與媲美。

我想,這樣上佳的青田石,怎會只有幾方?為什麼青田的人不多加開採,而將他們的勞力集中於發掘平凡得多的封門青?我把這疑問向青田的朋友提出來,所得的回答是:黃金耀像燈光凍一樣,再也找不到。這怎麼可能呢?燈光凍是零碎獨石,方件的確甚少,說已絕跡不難相信。但我見到的六塊黃金耀,是方件,分明是從石礦那裡採得,怎可以少得在今天沒有幾個人知道?

是的,青田的石材似乎永遠有如下的不幸。以石質而論,青田不亞於壽山,但前者的產量較多,都比較平凡;超凡的青田石則產量甚少。本來,物以稀為貴,不過,產量少得其名也少人知道,難以成行成市就不成為眾所認同之物,其聲望就袛能在書本的記載中「傳聞」。燈光凍如是,黃金耀也如是。

另一種上佳而又難得的青田石,名叫美人紅。淡淡的淺紅,碧嫩如少女,誠美人之紅也。美人紅甚為難得。我求此石已久,只得三方。於是,對青田採石的朋友說:「給我多找一些美人紅吧。」他答應了。

過了一年多,他一方也找不到。後來他和朋友在美人紅的產地開採,得到的是另一種美人紅:紅色較深,石質遠為通透,顯然是老去了的美人紅,但也很可愛。青田的朋友說:「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美人紅,你可否給它起一個名字?」我說:「稱它為『美人遲暮』吧。」

最近在朋友家遇到了倪匡,知道他對石頭有「殊」好,就回到自己家裡取出一塊新發現的美人紅給他看,告訴了他找「美人」的故事。他說:「『美人遲暮』這個名稱有問題,應該叫作『風華正茂』!」倪老兄是愛「美」專家。他可能認為,真正的美人,是永遠不會遲暮的!

老師普納

普納(Karl Brunner)在兩年前去世了。去年初,艾智仁邀請我到歐洲去參加一個為紀念普納而舉行的研討會,我因為要準備諾貝爾研討會的文章而推卻了。這使我鬱鬱不樂久之。

一九六二年在洛杉磯加州大學的經濟研究院,普納是我的老師。他當時對我不重視,不認為我是可造之材。他教的是宏觀經濟與貨幣理論,是我興趣之外的科目。那時,普納算不上是大名家。這一點,同學們和我都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們都認為他是絕頂高手。普納後來舉世知名,是他離開加大之後的事。

我自己是一九六七年離開加大的。一九七三年,我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收到了普納的一封信。信上說,他知道我升級很快;讀過我一些文章覺得果然了得,所以要寫信來恭賀一番。這使我很感動。七○年代的普納,在國際學術上如日中天,也是幾個大國的政府所重視的智囊,竟然能抽空給他早年「何物小子」的學生,加以鼓勵,實在不簡單。

普納大約是一九六五年離開加大的。七十年代,他曾數次邀請我參加他辦的研討會,可惜都礙於工作不克參加。我再與他見面時,已是二十年後的一九八五年了。該年夏天,我到舊金山參加美國西岸經濟學會的聚會,在那裡的一個特別的講座上,發表了我對中國經濟改革的見解。聽眾濟濟一堂,我走到台上,向下一望,見到前排正中坐著的,是佛利民夫婦和普納夫婦。這使我呆了好一陣。

演講後,這四位故交跟我握手言歡。普納夫人蘿絲瑪麗(Rosemary)興高采烈,緊握著我的手,滔滔不絕地跟我述說二十多年前我在加大時的往事。她笑得很甜,很開心,但我卻強笑著,淚水差點要流出來。

原來早一個晚上,我與普納的最佳拍檔A.Meltzer共進晚餐時問起普納近況,他說:「幾天前蘿絲瑪麗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只有幾個月壽命!」想不到,十多個小時後我所遇到的她,竟然那樣歡容,好像自己什麼憂慮的心事也沒有似的。後來蘿絲瑪麗死了。我跟艾智仁談起此事,他說,因為要使普納開心,蘿絲瑪麗那時就變為一個偉大的演員。

一九八五年在舊金山所見到的普納,很蒼老,行動不便。其實二十多年前,他的眼睛就大有問題。我們再見面時,他幾乎完全看不見什麼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像對孩子那樣的關心,微笑地以他脫不掉的德國口音說:「好呀,史提芬,你現在是個經濟學家了。」「可以這樣說吧,」我感到有點驕傲地說:「我腳踏實地下過二十多年的功夫。」「真的二十多年嗎?應該是吧。你那時替我拍的人像照片,我還好好地保存著呢。」

是那樣可愛的一個人!但一九六二年,普納是同學們認為最嚴格、對學生最不客氣的老師。世界上可能沒有出現過一位比他更重視邏輯的經濟學者。文章的每一個字,每一句,每一段,他都不放過。在研究院的「宏觀經濟」的高級課程上,他花了一個學期只教了M.Bailey那本名著中的十八頁,證明幾乎每一段都有錯處。到最後所有未被嚇退而還在課室留下來的幾位同學,都可說得到一點「真傳」。這些同學今天在美國都大有建樹了。

我還記得有這樣的一課。歷久以來,書本上都說在均衡點上,投資量與儲蓄量相等。普納問:「為什麼這二者相等?」同學們接二連三地以書本上的答案說了出來。普納聽了,臉色一沉,鄭重地說:「你們不說話不是更好嗎?」這一說,同學們又知道書本上又「胡說」什麼了。

課堂上一時間靜得怕人。過了好一陣,普納說:「一些量是可以觀察到的『事實』,另一些量卻是不可以觀察到的『概念』。前者,投資與儲蓄永遠相等,正如出售量與購買量永遠相等一樣;但後者只在均衡下相等,那是看不見的、概念上的相等,正如需求量與供應量的相等只是一個概念,不是事實——是見不到的。真實世界中沒有經濟學所說的『均衡』那回事,因為『均衡』只是一個概念。」

他跟著走到黑板前,以數學邏輯證明他的觀點。一大黑板寫滿了,抹後又繼續寫,如此抹抹寫寫好幾次,他突然停下來,問:「你們明白了沒有?」沒有誰真正明白,所以沒有誰響應,普納一聲不響的離開了課室。同學們呆住了,知道他所說的是驚天偉論,脾氣發得有理。大家於是繼續在課室內研討剛才普納的分析,直到兩個小時後自覺明白才離去。

是的,普納是我所知道的在分析、邏輯上最嚴謹的經濟學者。作為他的學生,被他當眾「羞辱」司空見慣,當時會有反感,或心有不甘。但過了一、二十年還從事於經濟學的,就會覺得普納嚴謹的邏輯推理,在腦海中像鐵鑄的那樣,驅之不去,忘之不了,也因而把自己所學得的知識視為真理,對混水摸魚的所謂「理論」一笑置之了。作為一個老師,這是普納的偉大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