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詩昆賀
一個八歲的女孩,頭上紮著兩根小辮子,身材瘦小,看來像四、五歲似的,坐於鋼琴前的凳上,雙腳離琴下的踏達一尺。她不等待掌聲停頓,小手直「揮」而下,錚錚然有金戈之聲,把我嚇了一跳。
一個十二歲男孩,長得矮矮胖胖的,褲長鞋大,襯衣白、領帶黑,頭髮齊如鍋蓋,眼鏡與臉俱圓,使我差點要笑出來。然而,這個傻得可愛的孩子,坐在琴前,右手放在膝上,左手往琴鍵上只按幾下,我就笑不出來了。是有意使在座的聽眾為之驚愕吧,這男孩選奏的是困難程度極高的肖邦與李斯特的作品。他運指如飛,彈得投入,自我陶醉,彷彿台下無人似的。假若閉上眼睛,只聽琴聲而不見演奏者,我不容易相信那是個十二歲的小童。
他的名字是盧冠元,讀者們要記住了。十年之後,盧冠元會是一位知名的鋼琴家。
是的,小盧與那個八歲的游景蘭,是劉詩昆的學生。今年四月五日,劉兄請我去聽他們的師生鋼琴演奏會,學生中我所聽到的還有另外三個,表演都很出色。而五人中的一個共同之處,是年紀雖小,卻掌握了藝術極重要的三個法門。那就是:膽、膽、膽!初生之犢不畏虎,鋼琴何足道哉!雖然劉兄的學生琴技還有待來日方長的練習,但令我衷心欣賞的,是這些學生一致地以琴為役,而不被琴所役也。
以媒介為役而不被媒介所役,是學任何藝術的重要法門。學生不畏琴,擊而攻之,撫而恤之,和而諧之——採取主動的學習,是劉詩昆學生的特色,這也與劉兄本人對鋼琴的處理如出一轍了。在琴藝的造詣上,劉兄是名師,又是明師也。
在任何藝術的造詣上,身兼名師與明師的高手著實不多。在經濟學那方面說,大宗師如凱恩斯、費沙等人,略見經傳的門生,未之聞也。畢加索不設館授徒,無話可說,但好教如命的物理學家愛恩斯坦,畫家端納,小提琴家海費滋……彼等門下可與老師相提並論的學生,半個也沒有。顯然,青出於藍是一宗困難的事。
要教出好學生,教者不可以無中生有。自己「無料」的老師,只可以教出「無料」的學生。但「有料」的老師,不一定懂得如何教。「有料」的名師,往往被盛「名」所累,負荷太重,不可能在教法上大費心機。明師可不一定是名師,但都一定「有『料』到」。明師不能成為名師,緣故不一,或因時運不齊,或因沒有創見。「有料」的明師,是不一定需有創見的。沒有創見難以成名,但一位老師若對某項造詣有深入的體會,不秘技自珍,懂得學習的法門,有啟發、感染力,對學生關心,就是明師也。
在鋼琴藝術上,名師不難找,但名師與明師兼於一身的,劉詩昆是我所知的罕見例子。
據說,一些人聽到劉詩昆搞「鋼琴藝術中心」,設館授徒,就略有微言,認為劉兄過於商業化。真是不知就裡了。昔日揚州八怪之首的鄭板橋賣字畫,指明以真金白銀交易,特別過癮。張大千、黃永玉、朱屺瞻、林風眠等近代高手都以鄭前輩為師,不在話下。畢加索更是為錢而繪也。時至今日,在香港,再清高的作家,發表文章,也需要論稿費。例子不須細舉了。
劉詩昆既是名師,也是明師,設館授徒,是香港之幸,可喜可賀也。其實,人家請他義演,他不推卻;學生過多,分身乏術,他也不懂得加價。這才是他「設館」的弱點和不足之處。在這方面,他要拜我為師。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以顧客出價的高下作取捨,對社會有莫大的貢獻。不管是姓「資」還是姓「社」,這是促使社會繁榮的經濟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