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問答室 72 - 82
山東蟲子問:
張教授,您是否反對政府對基礎研究的資助?
答蟲子:
不久前楊振寧教授說,中國政府資助研究太少,學術搞不上去。我是不同意的。北京對研究資助不算少,但主要問題還在其它。
首先要指出的,是人類思想發展得最可觀的幾個時期與幾個地方,尤其是十八、十九世紀時代的英國,沒有什麼政府資助。像牛頓、達爾文等人的偉大貢獻,政府資助何來哉?就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出自他到美國獲得資助之前。奧國的孟德爾是個和尚,在教堂的後園種豆,創立了石破天驚的基因遺傳定律,要他死後五十多年世人才知道其重要性。這些重要例子,說明了人類的思想進步與科學發現,主要是文化的問題,是氣氛的問題,是好奇心的問題,是志同道合地研討的問題,而這一切,今天的中國不成氣候!氣氛不對,求知無味,政府資助再多也如擔沙塞海。
在美國任教職時,基金給我的研究資助沒有中斷過。無論怎樣小心地使用,我總是覺得浪費不少。另一方面,自己認為比較重要的研究所得,要不是沒有靠資助,而有資助的作品奇怪地不易傳世(除了《蜜蜂的神話》那一篇)。基金資助有這樣的一個問題:研究的人要顧及資助者的喜好,或要投評審者的品味——這些帶來的效果,一般比不上出自好奇心而自發的。
我有一位外甥,是生物研究的國際大名家,歷來獲得的政府研究資助,近於美國之冠。他對我說,今天的生物研究,沒有資助不成,但他感到迷惑,因為生物學的重要貢獻,主要出自在沒有資助的時代。
我認為中國人的手指靈活,吃得苦,夠聰明,生物研究大有可為。因此我也認為,北京要鼓勵有錢人作生物研究的投資,今天,基礎研究與有商業價值的研究只差一線,近於分不開來。是的,商業生物研究風險大,但回報率可以高得很。有錢人家不應該那麼著重於地產投資吧。
風竹問:
張教授,以大連為代表的遼寧的經濟走勢您作何評價呢?
答風竹:
整個中國,島嶼不算,只大連一帶有真正的西海岸線。說過了,地球向東轉,地有吸力,風向東吹(從中國飛美國比美國飛中國快兩個小時),西海岸的氣候一般遠比東海岸為優。美國的西岸天氣一流,東岸則平平無奇矣。西雅圖比北京還要北,但氣候比北京溫和得多。
是的,大連一帶有西海岸之利,氣候可人,而受過外來文化的影響,市民的習慣是比較清潔了。不要忘記,薄熙來曾任大連市長,此君清廉,有幹勁——皆正數也。
可惜渤海轉了一個大彎,使大連有一點「島經濟」的局限,美中略為不足。不能不看好大連,只是長遠一點看,青島佔優。
實不相瞞,我對地區前景的推斷歷來準確,可惜說得太早,投資的朋友急不及待,惹來非議。氣候、地理、港口、交通、人口等因素眾所周知,但我喜歡加進文化與人材。更重要當然是制度那方面,而對世界各地的發展經驗總要有點掌握。後者不需要很詳盡,但要知得廣闊。同樣的情況,歷史的經驗一定重複。困難是考慮上述的因素的組合,尤其是比重的處理。
小奉問:
請問張教授看不看金庸小說?有何評價?
答小奉:
我這一代在香港長大的,沒有誰不看老查的小說。七年多前王朔發表《我看金庸》,痛罵「老金」,我寫《我也看金庸》回應,不同意(雖然欣賞王朔的文字)。老查當時在歐洲,傳來的消息是很高興。後來在杭州遇上,他要求轉載我那篇文章在他的一本結集中。茲附該文如下:
我也看金庸 二○○○年一月十三日
北京作家王朔,於去年十一月一日在《中國青年報》發表《我看金庸》一文,痛罵「老金」,稱其武俠小說為「四大俗」之一(其它三俗為成龍、瓊瑤、四大天王)。文壇謾罵歷來無足輕重,但查大俠竟然下筆回應,而且是兩次。戴天等高手群起而出,拳打腳踢,文壇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查先生的兩篇回應寫得好——我是寫不出來的——但我還是同意朋友的觀點,認為查先生不應該回應。他應該像自己所說的:「八風不動。」王朔的文章沒有什麼內容——「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我翻為:胡說八道的話,不足深究。)查老在文壇上的地位,比我這個「大教授」高一輩。但他顯然六根未淨,忍不住出了手。前輩既然出了手,作為後輩的就大可湊湊熱鬧,趁機表現一下自己在武俠小說上的真功夫!
首先要說的,是王朔之文大有「葡萄是酸的」味道。「四大俗」暢銷,賺大錢——王先生說是資產階級的腐朽。批評賺錢作品不容易自圓其說:收入多少與歡迎程度之間是有一個等號的。「俗」有數解,其中「通俗」這一解是好的。說金庸作品通俗,是對的。王先生所說的「俗」不知何解,但肯定大有貶意。另一方面,要找到四個大受市場歡迎的「不是好東西」,絕不容易。
說金庸作品暢銷,不大正確。金庸是一個現象。他的小說平均每本超過一千版(最多是二千一百二十四版),總銷量(連收不到錢的)達一億!然而,金庸現象的重點,不單是一億這個數字,而是他的作品幾歷半個世紀而不衰。有好事之徒作過統計,在文革期間,《毛語錄》的銷量,竟然比聖經歷來的總銷量還要大。於今看來,老毛的世界紀錄將來可能被老查破了。
我對王朔先生的主要批評,是他不懂武俠小說。他捧出一本《水滸》,但看來不知道還珠樓主那類作品,評武俠小說就不免少了一點基本功。
說金庸,我們要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社會說起。「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當時是一個無可奈何的社會,今天不論明天事,過得一天算一天。市場的取向,是在不知去向的日子中找點刺激。黃色刊物大行其道。廣州出了一個雷雨田,其漫畫刻劃時代,也因為夠「抵死」而銷得。
還珠樓主亂放飛劍,牙擦蘇與黃飛鴻鬥個不休,而寫到外國,我們有《陳查禮大戰黑手黨》。老外當時的文化也差不多。從美國運到香港的電影,要不是《原子飛天俠》,就是《銅錘俠大戰鐵甲人》。
在上述的文化環境中,好些到香港來的外江佬要寫稿為生。其中兩個比較特別:一個是梁羽生,另一個是金庸。他們談歷史,說藝術,論詩詞;為了生計他們發明了「新派」武俠小說。
大概是一九五二年,梁羽生在報章上連載《龍虎鬥京華》,跟著是《草莽龍蛇傳》。一九五四年左右,當梁羽生推出他最好的《七劍下天山》的同時,一個叫金庸的在《新晚報》(?)連載《書劍恩仇錄》。《七劍》與《書劍》各擅勝場,打個平手,而又因為面目全新,有故事,我們就不再看還珠樓主或黃飛鴻了。
想當年,金庸為了餬口下筆,爭取讀者是重要的。但一九五八年我在多倫多追讀他的《射鵰英雄傳》時,就對文學專家王子春說:「如果《水滸》是好文學,那麼金庸的作品也是好文學了。」
我認為在多類小說中,新派武俠最難寫得好。作者的學問不僅要博,而更重要的是要雜——博易雜難也。歷史背景不可以亂來,但正史往往不夠生動,秘史要補加一點情趣;五行八卦要說得頭頭是道;奇經穴道、神藥怪症,要選名字古雅而又過癮的;武術招數、風土人情,下筆要像個專家;詩詞歌賦,作不出就要背他一千幾百首。
是的,像金庸那類武俠小說,高人如錢鍾書是寫不出來的。你可能說錢大師不屑寫武俠,但「不屑」是一回事,要寫也寫不出來是另一回事了。
雜學不容易,要加起來更困難。風馬牛不相關的事,要有超凡的想像力才能合併得順理成章。武功本身多是虛構,並之以雜學是另一重虛構了。一般小說的虛構可信,但武俠小說是不可信的。事實上,可信的武俠不好看。但太離譜的——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的——也不好看。新派武俠小說的成功之處,就是讀者明知是假,但被吸引著而用自己的想像力,暫作為真地讀下去。
打打殺殺的故事,像美國的牛仔片那樣,是不容易有變化的。引進旁門左道的雜學,加之以想像力,而又把故事人物放在一個有經典為憑的歷史背景中,從而增加變化,是一項重要的小說發展。然而,能如此這般地寫得可以一讀再讀的作者不多。梁羽生在《白髮魔女傳》之後的變化就越來越少了。
王朔大事抨擊金庸的文字,使我莫名其妙:「老金大約也是無奈,無論是浙江話還是廣東話都入不了文字,只好使死文字做文章,這就限制了他的語言資源,說是白話文,其實等同於文言文。」
古今並用的文字是最好的文字,中外皆然。我認為查先生的中語文字,當世無出其右!
杭州 Oliver 問:
五常教授,請問非洲經濟為什麼總是跟不上,以至於全洲幾乎是第三世界,難道是非洲大陸本身的缺陷,是熱帶的原因,還是種族的原因?我一直想知道,請教授試圖解釋.
答Olive:
不少證據顯示,人類起源於非洲。不容易相信:如果人類起於非洲,有最悠久的歷史,為什麼該洲的土人是那麼落後呢?
沒有跟進過,所知甚少。去年一位舊學生給我一本書,一下子找不著,忘記了書名,但記得其中對非洲發展的分析很有意思。作者指出,自古以來,非洲有兩大缺憾。其一那裡的天然動物怕人,不能在家中飼養。其二是傳統上非洲人沒有發明種植稻糧。二者合併,使該洲的民族不能儲存糧食,逼著天天狩獵為生。這樣,沒有空餘時間搞思想工作,文化就搞不出看頭。
個人之見,文化的厚度對經濟發展非常重要。歷史的經驗,是文化與經濟的發展一向並駕齊驅。這樣看,炎黃子孫得天獨厚。昔日陶淵明寫桃花源,提到「雞犬相聞」,雖然不相信桃花源存在過,但飼養家畜,在神州大地,遠在五柳先生之前可以肯定。至於可以儲存的稻糧,中國也可能開了天下的先河。黃土地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在上述那本書中,作者高舉金屬發明的重要,因為古時以金屬作武器,容易無敵天下。這方面,中國商代的青銅科技冠於地球無疑問。我有時獨坐書房,拿著中國的古青銅及更早的玉件及陶器遐思,精彩絕倫,深不可測,反映著先人的智慧與文化厚度,也為後來的風風雨雨感到可惜。七年前,進入新紀元,我發表了幾期題為《驚回首,感慨話千年!》的文章,解釋為什麼中國這個偉大文化會變得那樣一蹶不振。
江蘇無錫 eric_byran 問:
張老,我是環境專業的畢業生。前段時間無錫的自來水問題搞的沸沸揚揚,不知張老對此的看法?
答byran:
不是食水專家,也不是環保專家,但當十多年前訪無錫時,游太湖,聽到水深平均不及兩公尺,立刻對招待的朋友說:「太湖那麼淺,環保或污染的災難隨時會出現。」不幸言中。
這幾年無錫發展得快,非常快,我不用問,也不用看,可以猜測那裡的化工業一定是搞起來了。是非常頭痛的問題。有些化工業的確污染得厲害,但不可或缺。我的父親當年被稱為香港電鍍業之父(今天還有人記得),家傳所至,我對這行業是有認識的。電鍍污染知名,解救不易。電鍍通常鍍幾層,每層之間要用「毒」水清洗,要用很多水,而電鍍的藥水久不久要更換,要怎樣處理這些廢水呢?另一方面,發展工業是不可以沒有電鍍的。其它如染布等,皆污染能手也。
九十年代長三角起飛時,熱門而又搶手的工業區一般不歡迎化工。你要電子,我要電子,何來那麼多的電子工業了?沒有調查過,但我敢打賭,不少化工業被趕到這幾年急起直追的無錫那裡去。
廣州 包包問:
2007年有1千萬人高考,4年後這些人如何找工作?您覺得中國能消化每年這麼多新增加的勞動力嗎?
答包包:
看似深問題,其實答案淺得很。有兩點。
(一)只要政府或壓力團體不干預勞力市場的合約選擇(包括沒有最低工資等),找工作的人再多市場也容易消化。這是不可能錯的歷史經驗,本科一年級的經濟學有解釋。
(二)人民的知識增加,或遲或早他們的收入一定上升。一個封閉的國家如是,國家對外開放更如是。在地球一體化的今天,工人或人民的收入是通過國際競爭決定的。這樣看,中國參加高考的學子當然是愈多愈好的。要擔心的還是教育制度的問題。十年前我欣賞國內大學的求學氣氛,認為只要老師的水平大幅改進,有可為,但這些日子我是愈來愈擔心了。
北京 tooth 問:
請問張老,怎麼看中醫?近來中國大陸,傳統中醫的有效性被一些專家廣泛質疑。
答tooth:
據我的理解,中醫論養生之道,重視生活的節奏,而藥物基本上是補充人體的所需與紓緩不正常的變動。我曾經好奇地以不詳盡的資料,大略地估計一下十八世紀及以前的中國人壽命與西方的相比。都是有見經傳的人物,得出的結果是中國人的壽命較長。不大可靠,但不支持西醫比中醫強——是說十八世紀及以前的。
問題是十九世紀起,西方的醫學有四項極為重要的發明,把中醫比下去了。其一是疫苗,其二是麻醉藥,其三是X光,其四是抗生素。有了這些,如果算進嬰兒,人的壽命延長了不只三十年。說不定延長了近六十年——三十五年前我的兒子出生時,醫生說預期的壽命是一百歲!
今天,以壽命長短論高下,西方醫術勝出幾條街是沒有疑問的。至於壽命的延長是否代表著美好的生命,則見仁見智了。
香港人問:
經常看張老的博客,知道張老對於長三角上海很看好.現在想問問對香港的看法,它的前景怎麼樣?
答香港人:
長三角在世界最大的大陸的東海岸,有什麼令人討厭的黃梅時節,夏天甚熱,冬天濕度高,冷得不舒服。但除了這些,那一帶是地球上最宜發展工商業的了。整體來說,氣候其實不差。正面看是土地廣大平坦,水源充足但沒有水災,而中國文化那裡不僅有厚度,而且變化多,比起北京是遠為浪漫了。王羲之、杜牧、蘇東坡、柳永、徐渭等風流人物都在長三角一帶流連過。
一九九三起步,長三角只八年就超越了起步早十年的珠三角。早就知道這超越會出現,但來得那麼快卻是意料不及的。兩個原因。其一是長三角的有計劃的市場經濟比珠三角的計劃不足的市場經濟可取。這也是說,口口聲聲高舉無形之手的眾君子沒有讀過高斯和我的公司理論。其二是中國的地區競爭制度,九十年代形成,是起自長三角一帶的。
一九九二年我說,二十五年後長三角一帶會是人類歷史上最繁盛的工商業中心。今天衡量,正是按著我說的時間表發展。不久前我說,只要中國大手解除匯管,開放金融──像香港那樣放──上海會在三年後超越香港。其中一個理由,也說過,是雖然鐘點時間二者一樣,上海的太陽比香港的早出一個小時。太陽先出金融業先開市,先拔頭籌也。舉個例,紐約的太陽比芝加哥的早出一個小時,後者的股市就搞不上去。
香港的地理位置也非常好,而商業及金融人材無疑是東南亞之冠。當年東方之珠的稱呼可不是浪得虛名的。然而,二十年來香港的福利經濟急升,什麼醫療、教育等支出龐大,高地價政策依舊,而政治活動與日俱增——皆負數也。昔日香港協助中國開放改革功不可抹,今天則倒轉過來,國內協助香港。
與長三角相鬥,珠三角的敗局已成!但如果廣東省政府的有形之手懂得怎樣處理,逼成和局是還有機會的。其中玄機不說算了。
小張問:
今天我父親和我討論中國是否能向北歐高稅收、高福利、高工資的模式學習,我想一般教科書式答案可能是人口數量、資本積累、政治制度等國情不同,因此不適宜奉行北歐模式。父親問在克服這些條件之下中國又能從中學到什麼時,我無法回答,現將這一問題請教張先生,謝謝!
答小張:
北歐的高福利、高人均收入、高稅收、高物價、高工資——什麼都高,只有貧富差距不高——使不少人羨慕,有說是最理想的制度了。數十年前經濟大師森穆遜就曾經對北歐大讚特贊。皆淺見也。我到過那裡兩次,一目瞭然。舉幾個例子饗讀者吧。
到一家中國菜館進膳,明碼實價,見價格奇高,選了最相宜的青菜炒雞片,十八美元。一小碟傳上,內裡只有小小的六塊雞片,可以一口吃掉。發脾氣,問老闆是否弄錯了。老闆是中國人,用中國話細心解釋:「先生,我們這裡養雞要抽稅,飼料要抽稅,抽幾重,雞的運輸要抽稅,批發要抽稅,零售要抽稅,入我門來,輪到烹好賣給你,又要抽幾重稅。一碟收你十八美元,其中起碼十二元是稅,不是很相宜嗎?」
到西餐館午餐,一杯白開水五美元。我們一家四口叫了一塊三文治,一些其它零食,三文治只吃一半,其餘一半打包,帶回酒店充飢去。一位重要人物在家中宴請我們,座中貴賓有艾智仁,也有德姆塞茨。共八人,主菜是鹿肉。八塊鹿肉,其中一塊不小心掉到地上,要清洗才夠一人一塊。到市場買水果,主要見到的是香蕉十多隻,不知怎樣下注才對。
一位朋友的太太在浴室跌倒,腿骨輕折,政府補償工資休假六個月之外,還替友人家中的浴室大事修改,免費的,為恐意外再發生也。這些費用的全部,由政府估計的,都被算進國民收入之內。這可見在北歐的政制中,抽稅愈多,國民收入的增長愈大。數字一般很好看,只是消費者的享受,有苦自知。
北歐的人口密度不到中國的百分之一,但樓房的價格遠比中國為高。不知政府稅收佔了樓價的多少?
上海更新自己問:
想聽聽大師對現在大學生就業難的看法?
答更新自己:
大學生就業有什麼困難呢?如果不嫌工資低,就業易過借火。困難是學要有所用,而又要找到自己有興趣、收入能正確地反映學子的產出能力。這困難起自交易(訊息)費用高,給學子們有世界不公的感受。事實上,因為交易費用的存在,就業市場往往不公。
昔日老師艾智仁堅持我要把文章寫得清晰易懂,說:「你的老師沒有一個懷疑你的天賦,但文字表達不成話,市場會視天賦如廢物,將來你會很失望。」我於是在文字上痛下苦功,論文只交出一章就殺出重圍了。
是的,大學教的是一回事,自己學的是更重要的另一回事了。文字要暢通,表達要清晰,中、英要兼通——這些是就業要有好前途的起碼要求。不容易,學校老師不多教,要自修,自己苦練。從時間投資的角度看,我想不到有哪方面的回報率能比投資於語文更高的。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是初出道時,千萬不要斤斤計較工資的多少。重要是選自己有興趣,而工作的本身可以學得很多的。知識投資是出路的重點,是三十歲之前要集中的項目。孔子說自己:「十五志於學,三十而立。」
第三點是要關心自己的工作。任何有前途的機構,都重視關心於工作的員工。這是說,不管是什麼職位,你要養成關心近於無足輕重的瑣事的習慣:對瑣事的不斷關心才可以做出大事來。我寫學術文章,關心小節是習慣,於是有成。其它工作應該是一樣的。昔日在美國,與幾位建築行業的老闆談及僱用員工的選擇,他們都重視關心。He or she cares這句話,是對員工的高評價。
第四點是要誠實。說謊或欺騙可以有短暫的小甜頭,但長遠來說是不智的。有以瞞騙過日子的人,也有以之打上去或甚至發達的,但或然率不支持這樣的成功途徑——走不過也。我的父親謝世前對我說,他靠誠實起家,生意朋友對他信任,給他好處無數。輪到我自己搞學術,對資料的處理以小心誠實知名。後來累了,懶得多下註腳,行內的朋友放我一馬,認為我說的歷來可信。
這就是了,大學生找工作,不嫌工資低易找,困難是怎樣打上去。我的建議是多自修語文,重視興趣與知識的增長,關心工作,誠以待人。這些條件不容易,但沒有可靠的捷徑。同學要好自為之。
澳門荊問:
請問張教授認為"Freakonomics"的作者之一,芝大的Steven D. Levitt 教授在運用經濟學解釋世事與張教授的方法有何差別?
答荊:
不少讀者問及我對芝大Levitt教授的看法,可能因為他對世界現象的興趣與我相若。大家的品味無疑相近,有兩方面不同。
Levitt教授解釋現象的法門主要是從「動機」(incentive)入手。我完全不管動機,入手是看局限條件的轉變。從動機的角度看世界,可能對,也應該對,但動機何物我們無從觀察。因此,我認為從「動機」角度推出來的假說或解釋是不能驗證的。我選局限轉變的角度入手,可以驗證,但較為困難,而從說故事的角度看,沒有「動機」那麼好聽或易懂。
一般而言,西方老外對過癮現象的認識不可能比得上生長在亞洲的。鬼子佬的社會,法治比較嚴明,禮貌比較周到,舉止比較得體,生活較有規律,而衛生也比我們清潔得多了。換言之,西方的社會比亞洲的少變化,較穩定。好是好,但從經濟現象那方面看,西方遠不及亞洲那樣多彩多姿。是的,Levitt教授認為是精彩刺激的新奇現象,長大於香港西灣河的人會認為是小兒科,不值一提的。
如果中國的青年有像艾智仁等大師教他們經濟原理,經濟學的發展會比今天的有趣得多,而解釋力也遠為優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