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資的中國觀--並論匯管的影響
(按:北京經貿部在廣州舉行會議邀請的講話,原稿是英語。)
中國在經濟及思想上的逐漸開放,轉眼間已是七年了。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一個經濟制度的改革往往是一百幾十年的事。中國在七年間就能達到今天的成就,是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我肯定將來的歷史學者會把我們現在所觀察到的大書特書。
中國目前的制度改革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經驗。對一個從事經濟制度研究的人來說,這經驗可說是緊張刺激,也大有科學價值。所以在此時此地我樂於多寫幾篇文章,做一些分析,作一點見證。
我今天要談的是外資或外商對與中國交易的觀點——與其說是「觀點」,倒不如讓我毫不客氣地說是「困難」。當然,樂觀的角度不是沒有的,外商的心中有著一個「每人一塊錢」的假說。那就是說,中國是一個越十億人口的國家,推行經濟開放。假若每人多花一塊錢消費,增加一塊錢生產,或節省一塊錢費用,其效果也十分驚人。因此,跟這個國家做生意,或到那裡投資,賺大錢的機會是存在的。
但假說歸假說,事實怎樣大家都明白。事實上,外商及外資在中國遇到很多困難,「損手」的例子多的是。近兩三年來,以正途跟中國貿易的外商,能賺錢的是增加了,但虧本的可能更多。自開放以來,到中國投資的外商,能在「面」賺錢的實在不多!這些經驗所帶來的效果很明顯。在目前,外商與中國合資或合作的「意向書」數以千計,但絕大部分都是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就算是簽了合約,與真正的下注投資也相去甚遠。所以當外商從老遠跑來問我到中國投資是否明智,我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到中國投資的十項困難
在商言商。賺不到錢或者虧本,是不良的示範。但虧本的本身是效果而不是因素。換言之,外商對中國望門卻步的底因並不是不良的示範,而是促成這些示範例子的因素。這些因素究竟是些什麼呢?且讓我試以「十」為一個整數,列出我認為是比較重要的。
第一,中國還沒有明確的法治,而在轉變中她是向前走兩步、向後退一步。這發展令人有高深莫測之感。今天看來是明智的投資,明天可能因為中國政策的轉變而虧本。
第二,外商跟國內洽商要講人事,要搞關係,或甚至要論「愛國」。這使很多外地的商業專才,因為缺乏人事關係而不知所措。換言之,國內的機構還是國營,作決策者還是幹部,因此他們不能遵守「在商言商」的宗旨,使外商難以應付。
第三,中國仍在強調「多勞多得」及「合理利潤」。中國的執政者顯然還未明白做生意既然可以虧大本,外資一定要有賺大錢的機會才肯下注。反對外資賺大錢的意向會減低外商對比較有大風險的投資的興趣,而這種投資對中國是非常重要的。
第四,在中國做生意的稅項不僅是高,且是五花八門,複雜無比。雖然在四年多前我就推斷了中國會施行稅制,但也想不到一開始就弄得這麼複雜。高稅會壓制投資的意向,眾所周知;比較為人忽略的是,複雜的稅制會有同樣的後果。
第五,出入口及其它管制不僅是多,是繁,也是多變。批文既費時失事,也導致貪污。據我所知,跟中國做生意的正當商人,對現有的各種管制大都搖頭歎息。
第六,中國的土地還不能自由買賣或轉讓。土地沒有轉讓權所能引起的各種不良經濟效果姑且不談,但對外資而言,不能自由買地或長期租地,他們就往往被迫與中國合資或合作。獨資的選擇有困難,或難以將股權在市場自由出售,對外資的不良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第七,中國的國家職工制度仍在。外資若僱用職工,被政府抽取的百分比高得驚人;若僱用合同工,福利的規定也令人頭痛。未富有而先大談福利,對勞資雙方都沒有好處。
第八,中國對市場的認識不夠。執政者喜歡用自己的非商業眼光去判斷哪一種行業是好是壞;幹部對合約的本質含義極不清楚。另一方面,在信息不足的情況下,外商,尤其是一些港商,就往往混水摸魚,給國內的人不少壞印象。「皮包公司」的故事是多而真實的。
第九,中國對外資有很大的歧視。有些歧視是特別優惠的;有些是不良的——例如在經濟特區內的商店舖位,外資是不能租用的。真正的自由市場一向都沒有種族歧視,這是經濟學上「市場」與「非市場」的一個重要分別。
最頭痛是外匯管制
第十——這是我今天要特別討論的——外匯管制。匯管對外資或外商有三種不良影響,而普通人只著重其中的一種——其它兩種是間接的,所以常被忽略了。
匯管對外資的第一種不良影響,老生常談:錢放進了中國,有什麼保障可以隨時匯出國外?在國內賺了錢,又有什麼保障可以隨時帶走?很明顯,沒有這些保障,外商到國內投資的意向就打了一個大折扣。假若凡匯外幣出口都要批文,那麼手續的費用、時間的損失、貪污的行為,及信心的影響都不能輕視的。
從台灣及其它有匯管的國家的經驗中,我們知道除了解除匯管外,以上提及的第一種困難難以解決。例如,若政府明文規定某些款項或某些機構可兌外匯出境,做假帳或托外資公司將錢匯出的行為就會產生。在目前,中國的公民還未富有,所以這行為並不普遍,但假以時日,類似的私下交易是無可避免的。我很懷疑今天的台灣政府,痛定思痛(或撇開了從匯管所得的貪污利益),會衷心地覺得昔日的匯管是做對了的。事實上,台灣外資的增長,大都是在近十年來匯管放寬了(但仍未徹底解除)才發生的。
匯管對外資的第二種不良影響不大明顯,但卻是同樣重要。這是有匯管就有黑市匯率的存在。有了公價匯率及黑市匯率的分歧,做生意的決策就困難了!成本以公價為高,以黑市為低;產品售價以公價為低,以黑市為高——何去何從,難以定奪。價錢與匯率是做生意作決策不可或缺的訊息指引。有著兩個或幾個不同匯率,投資者豈有不被弄得頭昏眼花、舉棋不定之理?
炒黑市是人之常情;說是非法也是對的。但這是誰之過?是「炒家」,還是政府?在目前的中國,要指出哪種行為算是「炒黑市」,哪種行為算是「合法」,並不容易。出租車及路旁小販的收費辦法是否「合法」姑且不談,但國營商店或大賓館內的標價,又何嘗不是往往以「黑市」匯率為依歸?
這些情況給外資帶來第三種不明顯但極重要的不良影響。奉公守法的外商(或是不知門路的外商),會因為「守法」而被善用灰色市場的同行殺得片甲不留。炒黑市或從事「可能是非法」的活動有很大的競爭優勢。年多以來,在香港街知巷聞的「水貨」大行其道就是例子。以管制壓制了明顯的「水貨」,不明顯的仍在。在這種情況下,外國的大機構——那些「奉公守法」的機構——怎會不對中國望門興歎?中國要引進的外資究竟是哪一種?
解決四法與利益四項
我今天被指定要講的題目是關於中國制度對外商的影響,尤其是外匯管制對外資的影響。我因此避開了分析匯管對中國本身發展的害處,也沒有指出現有的各種支持匯管的神話的謬誤。這些都是重要的問題,我曾屢次為文分析。在這裡我不妨簡單地重述我一向對中國匯管的觀點。
自一九七一年後,因為所有開放貿易的國家都脫離了布烈頓森林協議的金本位制,匯管就再沒有半點可取之處——在此之前,匯管可阻止黃金外流,協助支撐國家本身的貨幣制度。在目前,中國的執政者仍然是有著幾十年前的那一套觀點,與現在的國際貨幣制度是脫了節的。
中國目前的最佳辦法有四部分:(一)徹底解除外匯管制;(二)讓匯率自由浮動——中國沒有香港的「聯繫匯率」制度這個選擇;(三)讓人民銀行控制人民幣的增長率,使每年大約有百分之二十的增長;(四)為了要有精確的貨幣量控制,在最初的一段時期,中國應採用「十足儲備」的銀行制度。
只要中國能繼續她的經濟改革,以上提出的四點可保證:(甲)沒有高的通脹率;(乙)匯率只有一次下降——但不會降至黑市水平——其後就不會不斷下降;(丙)外資輸入增加;(丁)目前沒有國外需求的產品的出口會激增。
共存不如互利
在本文動筆之初,我決定以一個整數指出中國政策對外商及外資的不良影響;但想不到這麼容易就湊夠了「數」。我沒有集中在外匯管制的問題上,因為匯管與其它因素是息息相關的。歸根究底,我所指出的十大因素——或我可能指出更多不良因素——都是由一個因素促成的:中國還沒有明確的私產制度。無論是匯管、人事關係、歧視外商、缺乏法制等等,都是在非私產或沒有健全私產的制度下才會產生的。
大家都知道,中國的制度跟國外的發達國家的制度在基本上是不同的。從嚴謹的經濟學觀點看,制度在基本上的不同是產權結構的不同。近兩年來,不同經濟制度的熱門論題當然是「一國兩制」。在這一個舉世矚目的論題上,大家集中的論點是一國兩制能否共存而互相不變。這一點,我個人認為在原則上,以公司法的形式來劃分兩制是可行的。
但「一國兩制」的辯論卻忽略了較為重要的一面:兩個不同制度之間的經濟交易又怎樣了?我可以說,無論是在理論或是在歷史的經驗中,不同產權制度的經濟交易是不可能發揚光大的。成功的一國兩制,以可以共存而互相不變為準則,並不等於經濟制度的成功。後者不是基於互相共存,而是互相圖利。
外商先吃眼前虧
關於外商對中國的看法,我想作一點補充。中國近幾年來的開放確實引起了不少外資的興趣。但有些人問,既然目前外資在國內遇到諸多困難,為什麼那麼多外商還是前仆後繼地到中國去?難道他們是真的不知死活,蠢到連這些困難也不知道?我的答案是:訊息不足的外商是有的,但為數是越來越少了。
幾個月前,三家外國的大機構不約而同的告訴我,雖然他們心中都有那個「每人一塊錢」的假說,他們知道要到中國投資賺錢,在目前是談何容易!但他們認為他們的興趣不是在現在的中國——現在投資要吃「眼前虧」是肯定的。像我一樣,他們認為中國將來的制度不會是今天的制度——他們的希望是在中國的將來。說不定在若干年後,與中國交易是有利可圖的。因為抱著這點希望,他們願意先吃「眼前虧」,使他們到了有利可圖之際不會排在人龍的尾後。
中國的執政者應該明白,人龍既可以速成,也可以急散。招之即來的是利;揮之使去的也是利。而利的希望,是基於中國制度的不斷改進。
二○○二年後記
一九八六年初(可能是此文發表的同一日)我在廣州作出的這次講話有難得一遇的經驗。是北京經貿部安排的龐大會議,高干名流雲集。我被邀請分析中國制度對外商的影響。當時我是港大經濟系的什麼頭頭,也是什麼講座教授,他們當然希望我能講些好話,引進外資。
困難是我是以學術謀生的,為米折腰,不能不衷心直說。當時中國的言論遠不如今天那樣開放,那怎麼辦?我於是決定以英文下筆,用英語宣讀。同一天,香港的匯豐銀行邀請我在廣州會議後到蛇口講話。因為不想回應記者的追問,匯豐的朋友安排汽車在會場門外等待,使我能在宣讀後立刻離場。
後來聽說我宣讀不到一半,主事人就停止了聽筒傳譯!《南華早報》翌日大字標題刊登全文,而其評論整篇叫好。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過了幾天,經貿部使人傳來一個訊息,感謝我對中國的批評,說他們明白而又同意,將會盡可能改善云云。
學術沒有敢言或不敢言的遊戲。北京當年對學者的尊重,不僅使我不同意其它學者的意識,也使我領會到中國的前途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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