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行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看官,以上是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來頭不小也。這首詩的墨寶真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館,是宋四家之一的蘇學士的書法代表作,同期另一家的黃山谷說東坡若再寫也寫不到那個水平。我想到這首詩,是因為要瞭解一個疑問。
話說不久前武漢的華中科技大學邀請我到那裡講學,希望我和太太能到三峽一遊。我見時間緊迫,推卻了三峽之行。他們建議古城荊州。我回應說赤壁比較好。他們問:是「文」的還是「武」的?文赤壁是蘇東坡赤壁,在黃州,離武漢個半小時車程;武赤壁是三國周郎赤壁,在蒲圻,離武漢三個小時車程。我選去蘇子赤壁,不是因為比較近,而是因為蘇子勝周郎。
近代相傳,蘇學士當年擺了烏龍,誤把黃州赤壁作為周郎赤壁,寫成了萬世留芳的前、後《赤壁賦》及家喻戶曉的題為《赤壁懷古》的《念奴嬌》。我的疑問,是蘇學士怎可以擺那樣大的烏龍?他不是黃州遊客,順便到那裡的赤壁一遊。如上文詩中所述,他到了黃州「已過三寒食」。寒食是清明的前一天,蘇子是說已在黃州三年了。
北宋元豐三年(一○八○年),蘇子被貶謫居黃州,在那裡居住了四年多。前《赤壁賦》起筆寫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壬戌是元豐五年(一○八二年),「既望」是月圓後一天,農曆七月十六(陽曆八月十二)也。那是說,蘇東坡寫前、後《赤壁賦》及《赤壁懷古》時,已在黃州居住了兩年,怎可能不知道黃州的赤壁不是三國周郎的赤壁?要是他不知道,我們今天又怎會知得更清楚?
蘇東坡當年所游的赤壁,是黃州赤壁無疑。在後《赤壁賦》中他寫得清楚。朋友拿得一尾魚,但沒有酒,他回家求酒,「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那時沒有汽車,赤壁顯然是在他的黃州之家鄰近的。
今天,不少學者專家認為,蘇東坡當年是知道他游的赤壁不是三國周郎赤壁,但明知是「假」而借題發揮,寫成了傳世的一詞二賦。我認為這些專家不懂為文之道。一詞二賦寫得那樣真情實感,令人讀後驅之不去,對著一個明知是「假」的赤壁怎樣也寫不出來!還有一點是,蘇東坡這個人,要是知道還有另一個真的周郎赤壁,千山萬水也會去走一趟。無可置疑,學士當年是肯定黃州赤壁就是三國周郎的那一個。他當年肯定是,為什麼我們今天肯定不是?
游赤壁,十月十八日從武漢乘車抵鄂州,北渡長江,抵黃州。款待我們的黃州副市長王順華是張培剛教授的博士生,修經濟學,大家一見如故。提到我對蘇學士的「烏龍」質疑,他立刻響應,說他們今天之見,是蘇子赤壁就是周郎赤壁,因為據考查所得,三國的赤壁之戰是在長江北岸,而蒲圻的「武」赤壁卻是在南岸的。
心境平和,赤壁之行就來得暢快了。赤壁原本在長江之濱,但自一九五三年的水患後,江向外移,今天的赤壁離江邊大約半公里之遙。有些房子建築在江濱與赤壁之間,並不古雅,在視覺上對赤壁有不良影響。現在的赤壁是一個大公園,後面的小丘就是赤壁。拾級而上,十多間零散的房子是半古跡,大部分是清代及以後重修的。建完又建,修後再修,是中國的古建築傳統了。只有在一間小屋中的石床,據說老達北宋,蘇學士醉後曾經睡過的。要不是市長在場,我會去大睡一覺。
在小丘上的建築物中所見,都是與蘇學士有關的對聯或文字的刻品或拓品。眾多對聯中,只有一首是蘇子之前的唐人之作。是杜牧寫的:
平生睡足處
雲夢澤南州
為什麼在蘇子的前人中他們只選杜牧?我知道蘇東坡最喜歡杜牧,難道黃州的眾君子也知道這個「秘密」?
今天黃州赤壁公園的重點,是在一間比較大的房子內收藏著十分齊全的蘇子書法石刻。我認為不是原刻,但那樣齊全地集中在一起是極為難得的了。原刻本已失真,翻刻一減再減。在台北故宮博物館及上海博物館我見過好幾件蘇子的書法真,其神韻遠超黃州赤壁的石刻。
石刻的蘇子文字,我大部分都讀過,不少今天還可以背出來。似曾相識的感受,不容易對外人說清楚。介紹我們觀光的小姐,叫舒玲,可能是那裡的導遊吧。她不知道我是個蘇東坡迷,向我解說學士的詩文,滔滔不絕。我問:「什麼是『寒食』呀?」答道:「清明的前一天。」我指著一聯,問:「『篴』是什麼字呀?」答道:「是『笛』字。」都答對了。這些不是一般導遊應該知道的。她在說,但我在想:像我一樣,這位小姐愛上了蘇東坡。
要離開了,帶著無限的思懷,無限的感慨,拾級而下,回頭仰望,見到一幅對聯,就對太太說:「還是這聯寫得最好。」是清康熙的一位知府叫郭朝祚寫的。聯云:
客到黃州或從夏口西來武昌東去
天生赤壁不過周郎一炬蘇子兩游
真想開口叫市長請我為赤壁題字(一笑)!要是他糊里糊塗地邀請,我會以狂草大書:逝者如斯!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蘇東坡說的,九百多年來沒有誰反對過。但我想:逝者如斯,卻淘不掉蘇東坡。我又想:蘇學士的文采,似乎比大江有更頑固的存在性。
赤壁之遊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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