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28, 2007

從安排角度看經濟缺環(之四)

以理論解釋現象或行為,我不怕湛深,卻怕複雜,非常怕。湛深的理論,不管深到哪裡,只要邏輯對,總有辦法說得夠淺白。事實上,自己的經驗,不能淺化的深理論,一定錯。複雜是另一回事。處理複雜問題是要簡化的。簡化要用假設來減少或刪除,但哪些要刪減,哪些要保留,不僅頭痛,而一旦選錯了,整個分析加不起來。


經濟思想史上,天才最高應該是十九世紀初期的李嘉圖。此君處理的經濟模式龐大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複雜之極。李氏的簡化本領令人拜服。可惜的是,今天不少學者認為,除了比較優勢定律,李嘉圖沒有對過一處——我可不這樣看,認為他的租值差別(differential rent)理論,在某些情況下是對而重要的。


像李嘉圖那樣數世紀一見的天才,處理複雜模式,大手簡化也頻頻闖禍,後之來者學前輩搞簡化,容易不自量力了。某些問題,某些現象,世界真的可以很複雜。與湛深不同,複雜得近於無從處理的可能對。愛因斯坦曾經認為上蒼造宇宙不可能造得那麼複雜,不信「邪」,以致自己後期的思維弄錯了。


我崇尚古典經濟學派,認為馬歇爾的傳統非常好。很不幸,這學派落筆打三更,為了簡化世界,或明或暗地假設交易費用是零;更頭痛,這傳統的理論好些時含意著的,是交易費用不可能是零!後者可見於壟斷價格的釐定,機構或組織的分析,甚至市場的存在。高斯一九三七發表《公司的本質》,大聲疾呼,指出公司的存在是因為有交易費用。然而,三十多年石沉大海,要到一九六九我發表《合約安排的選擇》,直說是走高斯的「公司」路向,該文才受到注意。這「注意」高斯是不滿意的:他認為只是多被提及,影響力半點也沒有。是的,自一九七二年起,「公司」的發展走上了「卸責」(shirking)的路,再跟著就是博弈分析了。我知道自己掌握著問題的重心,一九六九起開始調查件工合約,但要到一九八三才以所得發表《公司的合約本質》。雖雲一士諤諤,但到今天該文還是站在那裡,分毫不動。一九八四戴維德讀該文後,說「公司」是畫上句號了。然而,跟著而來的公司分析還是漠視交易費用,不管合約安排。我沒有跟進。


說新古典偉大,因為這學派提供一個相當完整而又可用的分析架構。馬歇爾之後,這學派的發展帶來兩項重要的貢獻。其一是需求定律搞出了變化,有了深入而又嚴謹的闡釋。其二是成本的概念變得融會貫通,沒有沙石,尤其是租值可以作為成本看,而盈利則成為「風落」所得,是無主孤魂。七年前動筆寫《經濟解釋》時,我是本著新古典的架構基礎,大幅修改,替需求定律再加補充(尤其是對「量」的闡釋),至於成本那方面,概念我尊重,貢獻是解決了生產成本的困難,尤其是以租值闡釋「上頭成本」,把不是成本的歷史成本改為非歷史的隨時可變的成本。


上述可見,擇其善者而改進,新古典學派了不起。正如佛利民說的,馬歇爾的傳統有經濟內容。這傳統的主要缺失,是交易費用的處理若有若無,一般沒有提及,其解釋力不能不大打折扣。有些現象,漠視交易費用還可以適當地處理,但另一些就不成了。脫離了農業經濟,發展到工商業那方面去,交易費用起碼是國民收入的一半以上,說這些費用極其重要不會有多人反對。然而,需要強調的——過後再有解釋——是漠視了交易費用我們無從解釋任何合約或制度上的安排,經濟學的缺環也由此而起。


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無疑是經濟學發展的黃金時期,之前之後沒有那麼好過。當時英雄雲集,幾項話題搞得風生水起,而交易費用的研究終於開了頭,吵得熱鬧,是今天的新制度經濟學的前身了。六十年代後期,關注這後者的人事有點變動。戴維德退了休,從芝加哥搬到加州,高斯與史德拉留在芝大,德姆塞茨轉到洛杉磯加大,而六九年我從芝大轉到西雅圖的華大去。在華大,我對交易費用與合約安排的研究引起了巴賽爾、諾斯與幾位優質研究生的興趣,組合起來成為後來有人稱為華盛頓學派的。無不散之筵席,一九八二我轉到港大,跟進中國,與舊師友分道揚鑣。想不到,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經濟學上的思維我變得如陌路人。不一定不好。走在一起的互相研討是一種學問程序,離群之馬是另一種,可有奇效,而我是慣於獨自思考的。


離開華大前一年,為英國的經濟事務學社寫《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那本小冊子,用上自己一九八三提出的廣義交易費用觀,在理論那一章我寫下這段文字:


「原則上,在沒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下,完全沒有市場與有運作無瑕的市場的存在,效果是完全一樣的。假若一切廣義上的交易費用真的是零,消費者的意欲不需要任何費用就可以顯示出來,拍賣人和監管者可以免費收集及傳播一切生產及消費的訊息,工人及其它生產要素,不費分毫,會完全依照消費者的意欲生產。至於工人(也是消費者)的收入,則可由一個仲裁者免費地按著工人的邊際產出、資源的租值等分配,以有經濟效率的準則,作出決定。這樣推出來的結論,是沒有市場——沒有價格——也同樣可以達到高斯提出的市場運作無瑕的結局。」


這段話,阿羅與高斯是同意的。然而,當年大家忽略了其重要性。如果當年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以之為座右銘,以之作為一個套套邏輯的角度來看世事,加進驗證條件,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今天我們的所知會不同。無庸諱言,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潰不成軍,術語多多,數學空洞,而「交易費用」只不過是一些無從驗證的假說的粉飾之詞,自欺欺人,匆匆數十年矣。三十多年前,在美國,同事間知道交易費用這項局限重要,也知道要以之推出可以驗證的假說不容易。說有交易費用與沒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不同,行為不同,那當然,但其實沒有解釋過什麼足以令人驚喜的。當時我走快了幾步,採用可以被觀察到的現象來排列交易費用的高下,然後推出驗證假說。七六年發表的解釋優質座位票格偏低的文章,是這樣的一個例子。芝加哥的貝加讀到,說錯。我問:「錯在哪裡呢?」「芝大的同事都說你錯。」我再問:「有趣嗎?」「非常有趣。」再問:「不是驗證了嗎?」「可能是。」最後我說:「這樣的文章一年找不到一篇吧。」


我知道貝加的意思。該文沒有數據,也沒有統計分析,他於是認為:科學安在哉?是因為這樣的分歧,老實說,我對經濟現象的推斷比一般名家來得准,准很多。何謂量度,何謂驗證,其中的科學哲理大家明白,只是有些現象既不容易,也不需要用數據及方程式處理。後來發表美國西區經濟學會的會長演辭,講《交易費用的範疇》,發牢騷,也表演一下。至於《票價》一文,今天不少老外的評價,是經典,前倨而後恭也。


話得說回來,從解釋世事的大學問看,《票價》一文是彫蟲小技,解釋捆綁銷售之類也。解釋經濟體制的整體運作才是大學問。這是史密斯、李嘉圖、米爾,馬歇爾等人嘗試的。我們要把他們的理論與概念改進,不易也不難,得到六十年代多位高人的指導,寫《經濟解釋》時我大致上做了。困難是把交易費用放進去,不是像《票價》那樣這裡放一點那裡放一點,而是放進整個經濟體制中。這樣衡量,我認為八一年寫下的上文引述的那段話──說沒有交易費用不需要有市場──是重要的起點。


(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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