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 2008

窮孩子的玩意與日本妹的前途

為了湊熱鬧,我寫了一系列關於北京奧運的文章。兩篇談到乒乓球,有讀者欣賞,也有讀者質疑。我懂乒乓球嗎?很難說。沒有真的學過,但玩過,也發明過。輩份是高的。大約一九五一年,某天黃昏我偷進位於西灣河的太古船塢的工人俱樂部打乒乓球,見到鄰桌一個不懂的孩子打得有點神奇,教了他幾個晚上。不到三個月我這個師父打他不過。年多後此子成了名,我才知道他的全名是容國團。阿團一九五七到國內去是我和其它朋友鼓勵的。他對中國乒乓球發展的影響是後話。往事如煙,哭得出來的記憶說之不盡,傷感的往事不說算了。



想當年,球技比我們高的數之不盡。當時的乒乓球是窮孩子的玩意。要在太古工人吃晚飯的時間才可以偷進他們的俱樂部,但在路旁用床板砌起來的球桌容易。沒有人教,要自己發明。後來阿團在灣仔修頓球場旁邊某工會任職,內有小球室,有正規的乒乓球桌一張,閒來無事,他獨自在那裡研究乒乓球的打法,偶有會意總要找我研討一番。



當時阿團和我住在西灣河一帶。是窮人區。我家算是富裕,阿團的不成。我逃學不上課;他不用上課,可能無課可上。大家合得來,有一段日子一起到處跑,在街頭巷尾找其它窮孩子「出氣」。阿團有三項玩意無敵街頭:乒乓、踢毽、打康樂棋。其它玩意由我包辦:鎅風箏、彈珠子、射雀鳥、賭擲毫、釣魚,以及所有可以賭一手的棋藝。都是窮孩子的玩意。其實阿團高不可攀的天賦是古典音樂,可惜此「賦」也,當年沒有錢不能問津。我家比較富裕,買得起一部戰前的舊照相機,一九五五嘗試,只一膠卷就有兩幀作品入選香港攝影的國際沙龍,而兩幀皆被選刊於該年的年鑑上。五五後期到五七離港赴北美的十多個月中,我集中於攝影,跟阿團是疏遠了。不是沒有聯繫,而是不再在街頭巷尾一起跑。



無庸諱言,窮孩子的玩意對我後來的影響很大。沒有人教的玩意要自己發明,要自己改進。兒童專家同意:玩耍對兒童的發展是重要的。但這些專家可沒有指出,沒有人教的窮孩子玩意,孩子要自己多想,是培養想像力的重要法門。後來自己在經濟研究上下過心機,行內的朋友一致認為我的想像力自成一家。是當年「勤奮」於窮孩子的玩意而培養出來的。



想像力究竟何物有理說不清。英語稱imagination,愛因斯坦認為最重要。淺的來說,這是指一種聯想,在平淡中搞出一點變化的思維。深的來說,這些聯想或變化不是刻意的:刻意「創新」整古作怪,一般俗不可耐。自己的經驗說,想像力是忽發奇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那邊去,只是想出來時覺得過癮,有趣味,可以一用。要怎樣整理無端端地跑出來的思想或看法,讀書求學有助;哪些「奇想」要保留,哪些要放棄,則靠個人品味的判斷。可見想像力來得不易,而整理與取捨總要有點真功夫。



以窮孩子的玩意與想像力的培養動筆,因為我認為今天的孩子玩意對想像力是沒有多大幫助的。今天的孩子玩的要不是有老師指導,就是那些沒有什麼想像空間的遊戲。我自己的兒子是個好例子。他讀書求學的時日比我多,成績好;智力、理解力及記憶力皆上乘。然而,他的想像力雖然不錯,但明顯地輸了一籌。我認為這困難的起因,是他年幼時的玩具是買回來的,沒有嘗試過需要自己發明或改進的玩意,而十多歲後他是個電子遊戲專家,用不著想像什麼。是缺少了窮孩子的玩意害了他的思想發展。



寫這篇文章的另一個原因,是不久前發表的《福原愛現象》,罵我者眾,理由不一,但其中一個網站的點擊達三十九萬,不可謂不受歡迎。罵歸罵,讀歸讀,讀者無疑認為可讀也。他們顯然認為我這裡轉一筆,那裡爆一句,過癮有趣,於是點擊頻頻。我無意招惹是非,只是要跟一個我認為是天真可愛的日本妹開一下玩笑,於是憑老人家的想像力,這裡那裡天馬行空,這裡那裡忽發奇想,下筆時可沒有半點勉強。



說福原愛是個現象,道理簡單。說她長得可愛是對的,但比她美麗的女孩子不少也。說她球風好也對,但球技足以勝她的女子不乏人。容易哭,但不譁眾取寵,福原愛是憑什麼得享大名呢?憑天真,沒有俗氣;憑聰明,應對新奇。這些條件不苛求,日本妹竟然獨自跑出,不是個現象是什麼?



問題是這樣的現象不能持久。歲月無情,天真女孩會很快地變作成熟女人;清新脫俗早晚會受到地球的污染;作什麼國家大使,多了就有點老土。乒乓球呢?瀟灑一番就差不多了。以廣告為生計不難,大做幾年可養一生,但我曾指出,這對福原愛的形象是有損害的。一時間我想到她可以選另一項玩意:學畫!



日本妹自己說最喜歡藝術。藝術作品這回事,只要能天真脫俗就過了大半關。很不容易,但我們見到的福原愛,只要作品能表達自己就不難賣出去,何況她早就成了名。素描、色彩理論等當然要下工夫,苦學兩年吧。其它藝術上的學問修養重要,但這些是急不來的。學畫,福原愛的個性是她的主要本錢,而她的球風與手的靈活也應該有大助。



當我到了五十五歲才決定研習書法時,對自己的「本錢」是考慮過的。大學時藝術科目的成績好,對中、西的文化有基礎。搞過多年攝影,懂得構圖之道。凡是要用手的玩意,自小靈活。有了這些,問周慧珺五十五歲還有沒有機會把書法學得好。她叫我拿起毛筆寫給她看。只寫幾筆,她說:「奇怪,你執筆不需要學,可節省起碼半年時間。」跟著求教黃苗子,他叫我寫幾個字,我寫了,他說:「你的字沒有俗氣,可以學。但記著,書法寫到最後是寫學問。」今天是近於「最後」了,我不管什麼學問不學問,只管要寫出自己。這可能就是苗子當年的意思吧。



除了需要長時日的學問修養,我認為福原愛學繪畫的「本錢」非常高。還不到二十歲,來日方長。不建議她學書法,因為太難,苦功三幾年多半不會有拿得出來的作品。書法用筆其實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簡單的動作,但難得有點發神經,真正懂的老師不容易找。還是繪畫遠為容易,外人遠為容易欣賞,也因而遠為容易有價。當年我不選學畫,因為眼睛對綠色有問題。可能是錯誤的判斷:據說梵高看色彩也是與眾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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