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的序言
(五常按:這期因為事忙,用剛出版的《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的短序替代一下。
茲有難題徵詢同學意見。《經濟解釋》的卷二《供應的行為》修好了六章,其中三章是新加的。跟著而來的第七章的原題為《交易費用》,決定改名為《制度的費用》。這章牽涉到的話題複雜,但重要。「制度」屬卷三,但交易費用不能不在卷二先作介紹。然而,如果不從制度的廣角看,交易費用的介紹容易誤導。原來的處理,是卷二說一部分,卷三再說另一部分,但最近想了多天,認為這樣分割總有點不妥,因為不從廣角的制度費用來處理交易費用,同學不可能真的明白「市場」,而市場是卷二的核心話題。還沒有完全決定怎樣處理,但決定以制度費用取代交易費用作為卷二第七章的名目,大致上我是決定了增加廣角度來博一手。問題是「租值消散」應該是卷三的話題,而從廣角看,租值消散是交易費用。卷二與卷三的某些部分因而要重迭了。
交易或制度費用這個題材我想了半個世紀,心領神會,跟他家之見有很大的分離。陳述的格式應該怎樣沒有前車可鑑。這裡提出,希望同學能作點建議——表達一下他們要讀哪種安排。
以下是《重尋無處》的序言。)
在為關愚謙寫的一個題為《歐風歐雨話當年》的序言中,我說自己不喜歡遊覽。有點恐懼感:六歲開始逃難,二戰後居無定所,搬來搬去,要到三十三歲才安定下來。我這一輩的人差不多都這樣,從小不用走來走去的要不是家境富裕,有辦法安居,就是窮得要命,要走也沒有錢走。
年輕時我走得特別多,累了,四十年來我喜歡足不出戶。住所要面積大的,喜歡在家中行來行去,想著些什麼。不喜歡遊覽,可不是說我到過很少地方。到處走是游,而在走游中當然也覽。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職,又開始再走,走神州。不是消閒的游,而是經濟研究要作實地調查。為了跟進中國的發展我走了三十年,其中兩年加進攝影,十年加進跟同學們講話,走得更賣力了。這些行程我寫下了一些簡略的「遊記」,偶爾寫些童年的片段回憶。
朋友說,我寫的中語文章,關於經濟的有時過於專業,讀不懂。他們說最喜歡讀的是我寫事件──例如寫北京奧運,寫人物,寫遊覽。最少讀者是寫藝術,包括攝影與書法。我最愛寫藝術。不是詩人,恨不得是詩人,寫藝術是一個接近的替代吧。
其實寫遊記我屬門外漢。憑著的本領是從小愛觀察,好想像。長大後作經濟研究,不斷地到街頭巷尾跑,觀察力與想像力皆與日俱增,五十歲後幾達化境。是不值錢的玩意,但好玩。在拙作《新賣橘者言》的結集中,我頻頻把外人看來是無足輕重的小現象誇張放大,推出經濟解釋。這本算是「遊記」的結集的處理手法也類同,只是不著重於經濟解釋,轉談個人的主觀感受。然而,專業所在,行遊中經濟解釋這裡那裡我還會涉及一下。
寫遊記與分析經濟有一點不同:前者要有點真「學問」!我是說學術之外的學問。不管你是何方神聖,或是什麼學術大師,雜學不夠多,或對一個地方的文化掌握不足,可讀的遊記寫不出來。嚴謹的學術過於專注,寫遊記不管用。管用的是博學,但因為不需要樣樣皆精,算是雜學了。在象牙塔操作慣了的君子們寫遊記是不及格的。
在這本結集裡,除了開頭寫斯德哥爾摩的兩篇,我不放進寫神州之外的「游」,因為恐怕讀者不習慣,而自己雖然在外地生活過多年,總是比不上年幼時曾經捱飢抵餓的地方那麼親切。背得出中國的詩詞,知道文化歷史的背景,對古文物有點認識,有自己親歷其境的回憶──這一切,是寫遊記的必備條件吧。
年逾古稀,回顧已往,夢裡依稀。人的一生可走的路就是那麼遠,或者說就是那麼短暫。我不由得想到蘇東坡的《永遇樂》,其中幾句寫到詞中化境: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蘇子是寫自己的生命吧。我有同感。遊記是游自己的一生,彷彿是夢,到過的地方若有若無,弄不清楚了。生命倒是真實的,只是到過的地方,以感受來說,重尋無處。
張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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