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十年窗下(二之一)
屈指一算,我研習書法整整十年了。是十年前我決定嘗試書法的,這與我追求其它學問一樣,一決定了,就總要有一個結論。要是我追求某一種學問一段時期後覺得自己天分太差,或培養不出興趣,我會知難而退。但只要有興趣,有希望,我就要有一個「成就」的結論。然而,當年學書法的決定來得不易,因為我有孤注一擲之感。
五十五歲那一年,我認為自己在退休後要在一門藝術上下功夫,因為藝術與科學不同,前者可以很老還在創作。不是任何藝術家都是老而多妙,但先例有的是。中國的張大千、齊白石、朱山己瞻,法國的莫奈等人就是例子。問題是雖然我熱愛藝術,但沒有基礎,而且日常的工作很忙,要找一門藝術入手是不容易的選擇。
我想過搞抽像彩色攝影。這方面我大有基礎本錢。但那時以計算機搞攝影作品開始流行,使我的舊基礎本錢大貶值。學畫嗎?太麻煩。學畫是要按時上課的。想來想去,覺得只有書法最方便:要人教,但不須按時上課;要練習,但可在工作中的休息時間寫十多分鐘,然後過一段時間再寫。
我當時的選擇困難是五十五歲了,不能再像年青時那樣,可以多試幾項才選一。我想,不論成就也要學得使自己有一點滿足感,但時間只能讓我選一項藝術來嘗試。選中了書法後,起初的一兩年我每天寫到滿室皆紙。
求學,無論學什麼,我永遠是個幸運的人。學書法,我一開始就有明師指導。黃永玉給我簡述他對書法的看法。跟黃苗子給我示範,也教了我幾課,再跟是周慧珺,一教就免費教了十年。
開始學時我可沒有想到書法是那樣困難的。事前我屢次聽到學書法很難,但自己心底裡總是有點懷疑。我是要到三年之後才覺得自己可能永遠學不成,所以有一段時期停筆不寫,花不少時間去細想困難的所在,然後改變了學習的方法。其後是寫寫想想,想想寫寫,進步快了。要是我今天從頭學起,以自己想出來的學法,可能快一倍。知道怎樣學可以事半功倍,所有學問皆如是,但怎樣學書法是不容易知道的。
高明的老師可以教你怎樣寫,而更重要的是給你示範。問題是怎樣寫與怎樣學是兩回事。後者重要,而其中好些因素因人而異,所以怎樣學有好些地方是要自己想出來的。
除了有明師指導,我還有幾點是比較幸運的。其一是周老師到香港來給我上第一課時,先教我學執筆,說執筆要學一年。我執筆寫幾個字給她看,寫得一塌糊塗,但她卻高興地說:「你執筆完全正確,不用學了,你學書法會比其它人起碼快一年。」
我只是記前人說過的兩句話。一句是蘇東坡說的:「執筆無定法,只要寬而虛。」另一句是米芾說的:「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我當時想,蘇、米不僅是書法大師,而且是中國文化歷史上最有腦的其中兩個人。他倆是好朋友,曾挑燈夜談書法之道,而他們對執筆的看法一致,我是不用考慮其它的言論了。但他倆執筆也有不同之處:米提筆(即臂離紙),蘇不提。米說要提筆才可以用臂力,有道理,比較一下他倆的字,我就決定要提筆,然後自然地寬而虛之。
第二點比較幸運的,是寫了幾個月後,書法還是難看之極,但苗子與慧珺都說我的字沒有俗氣。這等於老師跟學生說:「可以學下去。」第三點比較奇怪:一開始「行氣」就沒有大問題,其後在行氣上我進步得很快。
我當時的主要困難是「結字」(字的結構)那方面,而這困難到今天仍然不能完全解決。一個書法家對每一個字總要記得有三幾種寫法,寫時不用想筆劃,只是瞻前顧後地選用寫法,然後意之所至地以自然的變化讓感情流露出來。要是你連筆劃的寫法也不知道,要停下來細想一下,或去翻閱書法辭典,那就不能一氣呵成了。要一氣呵成,但若筆劃記得不清楚,字的結構就會有問題。臨老學書,記憶力退化了。要是我能早學五年,結字的困難會遠為容易解決。
說到最困難的用筆,我是得到周老師的首徒李靜的一句提點,才算是大功告成!學書六年,周老師等人認為我用筆全部及格:提按自如,八面出鋒,而手的動作可以拿足分。問題是寫出來的字,撇開結字不談,總是有點用筆的毛病。毛病出在哪裡呢?想來想去也搞不清楚。
有一天,在李靜面前寫書法,一向認為我用筆畢了業的她突然說:「你用筆背時不是真的劃下去。」筆背是指筆毛向外的那一面。得到李師姊的提點,我花了一個月練用筆背。
學書法,跟任何學問一樣,不要集中在自己的長處發展。你要把注意力轉到自己的弱點那方面去。你要衡量弱點是否重要。不重要的可以不理,但重要的就要集中而攻之。
舉些例子吧。「一」字不容易寫。有三種寫法,每種都不易,但只要你能細心研究一下,然後每種寫幾百次,困難就可解決。又例如,「寶」字第三筆的最後一轉相當難,但這一筆很常用,所以重要。你要在那一轉之前把筆輕提轉慢,然後輕按轉快。這一筆你要練上好幾天。再例如,「花」字的最後一筆轉兩次,也不容易。你要在最後一轉之後很自然地向前推,練習幾天,就差不多了。「也」字的最後一筆比「花」字的更難,要再加幾天的功夫。但周老師寫草書「有」字的最後一筆,瀟灑絕倫,我學了很久也學不到。可幸這筆草書不僅少用,而且有其它的代替寫法,所以學不到也就算了。
非學不可的筆劃,加起來所需的學習時間充其量是幾個月。筆劃的本身不是書法的困難所在,孫過庭是說得不對的。
(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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