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20, 2006

他是還會站在那裡的——悼佛利民

沒有誰不希望他長生不老;沒有誰不知道哀傷的一天會來臨。凌晨五時電話鈴響,我感受不好。是自己太太的聲音,更不對頭。「什麼事?」「米爾頓去世了。」靜寂了好一陣,太太說:「你的朋友都要知道你怎樣想。」早一天她飛到上海去辦點事。

消息來得有點突然。兩星期前我們還跟米爾頓通信,他還是那樣清晰。五年多前在他三藩市的家相聚,我說他的智力還高人幾級。他說:「史提芬,不要說言不由衷的話,教了你那麼多次還不記得。你不可能不知道我當年是怎樣的。」我當然知道。認識佛老時他五十出頭,行雷閃電,如神似鬼。二十多年後帶他暢遊神州,相聚了兩個星期,感受上他的思想依然不凡,但沒有把我嚇得要命,不知是我有了長進,還是他緩慢了下來。當時他七十六歲,做過兩次心臟大手術,對我說:「史提芬呀,思想是腦子運動,跟任何運動一樣,幾天不思考腦子會退化。」佛老樂天知命,但歲月無情,五年前的他,與四十年前的神鬼說不可同日而語。

我不想在這裡說佛老在貨幣理論上的貢獻,或比較重要的在價格理論上的貢獻,或更上一層樓,說他對人類自由作出的貢獻。眾所周知的事不談算了。外人不知,但今天行內還活著的古人,都知道佛老曾經是二十世紀的一個統計學天才,也不用多說。說長少之交,說教導之恩,說一點溫馨的回憶吧。

我結婚是由他老人家穿上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袍主持婚禮的。他的太太蘿絲代表著我臥病在床的母親。婚禮天下獨有,歷史沒有出現過。請柬由張滔設計。這個鬼才拿著莫扎特歌劇《費加羅婚禮》當年的廣告,照辦煮碗,男女主角改了名字,而導演變為佛利民。艾智仁收到請柬後,給我電話,誇誇其談,說整個洛杉磯加州大學的經濟系,只有他一個是天才,解通了那廣告是結婚請柬。

婚禮在我親自設計建造的園林中舉行。你道佛老說什麼?他說:「今天的婚禮史無前例。結婚的一個是佛教徒,一個是基督徒,而我是猶太人。我說你們結婚就結婚!」親吻我的太太后,轉向我說:「你嗎?我不吻!」這是佛利民,言出由衷。

去年我七十生日,廣州周燕提到我教她在學術上不能說半句假話時,聲色俱厲,使她有點怕,而長沙朱錫慶則說因為我永遠不說假話,使他有恐懼感。是佛利民對我的影響,希望會在中國傳開去。衷心話不容易說。形勢所逼,靈魂之價要下降時,我會想到佛利民,於是把心一橫,哪管給人家殺了,說自己相信的。佛老比我高明,他笑口常開,要殺你時先說:「對不起,我懇求不同意……」我可沒有這種禮貌與耐性,會說:「蠢到死!」也是言出由衷,但眾人皆欲殺矣。

十七日清晨太太打電話給蘿絲問候。我卻要撥好幾次,接通已是我們的中午時間了。蘿絲很安詳,九十多歲,記憶好,說話清晰,彷彿是四十年前我認識的她。跟她談了一陣佛老對中國的貢獻,對她說中國的市場比美國的還要自由。她高興,說中國的經濟奇跡她聽到很多。

佛老謝世,整個地球給我有輕微地震的感受。美國的媒體不斷廣播,加拿大的姊姊來電話,說那裡也播個不停。一位同學把我寫過佛老的十多篇文章放到網上去,擴散開來,中國青年的反響感人,一些說要學佛老做人,一些要把他的思想發展下去。

我們不容易想像一個比佛利民更偉大的人生。生於一九一二,他度過的日子是人類歷史上最具爭議性的大時代。科技猛進,戰爭無數,什麼主義都出現過。上蒼有眼,看中了一個長得不高的人,把所有應付這些大爭議需要的天賦都給了他。他於是站起來,寸步不移地為人類的生活與自由辯護,到死為止。

二十世紀的主義之爭,不是因為佛利民的存在而起,但卻因為他的存在而消散了。他站在那裡沒有誰不知道,我想,既然大家知道,他會永遠地站在那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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