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三十而立乎?——為《信報月刊》三十賀
不久前,一位朋友給我太太電話,說在一本新書中見到有兩處提及一位芝加哥大學的學者言論,擺明是我。太太好奇地要看看那本書。書寄來了,是《激盪三十年》。書名毛筆題字。感到奇怪,因為那幾個字很像我的書法。為什麼呢?怎會有其它人的書法寫得像我的一模一樣。與太太研討良久,想起來了。半年前,在杭州晚上,一位新認識的先生晚宴,之後請我題字,其中題的就是那「激盪三十年」。
中國開放改革真的有三十年嗎?看你怎樣算。如果從文革終結與四人幫下台算起,是三十一年。從鄧小平復出算起,是二十九。從鄧老掌權算,是二十八。我自己喜歡以一九八○為起點,那是二十七年。我的取決,源於一九七九到廣州一行,感受到的新意只是親友們比較大膽地說話,市場或經濟開放談不上。一九八一動筆寫《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時,市場稍見眉目,所以我武斷地定中國的開放改革始於一九八○。
說開放改革三十年是始於一九七七。該年沒有什麼可以勒碑誌之的。有趣的是,國內的人,尤其是媒體,喜歡搶先報道,就是鄧小平謝世十週年也搶先報道十多天。這樣看,說中國開放改革三十年可以接受,而事實上不少媒體也開始說是三十年了。
無獨有偶,《信報月刊》也是三十歲了。編輯文灼非請我為文志之,思往事,感慨萬千,要說的話說之不盡,簡略地回顧一下吧。
我是一九七九年十月在《信報財經月刊》發表第一篇中語文章的。是該刊的第三十一期,創刊兩年又七個月。於今回顧,我是《信報》的老臣子了。該文題為《千規律,萬規律,經濟規律只一條》。如果我的文章對中國的經改有影響,這篇是首選——先入為主吧。不少北京的朋友讀過,而好些年前一位說,國內的公路、公園等到處收費,以及放開價格後不再價管或租管,該文是個原因。
題目無疑有點怪,因為是回應孫冶方先生一九七八年十月在《光明日報》發表的《千規律,萬規律,價值規律第一條》。文革期間,孫先生因為大膽地說過這句話而坐牢七年。讀孫先生,認為他對價值的概念有失誤。他是馬克思理論專家。馬氏的價值觀來自李嘉圖的勞力價值理論(雖然李氏曾經否認說過價值是全由勞力決定)。追上去,史密斯也曾經不小心地這樣說。為了修正孫先生之見,我提出的「經濟規律只一條」是從一個新角度說價值,主要是分析市場價格的一個重點,可惜經濟學界不重視,而今天的新潮經濟學是不再涉及的了。我那篇文章寫得淺白,所以有說服力,但牽涉到的經濟學博大湛深,其來龍去脈這裡要說一下。
當一九六三年的秋天開始旁聽艾智仁的課時,我已經選修及旁聽了兩位教授的高級價格理論,對當時的重要讀物熟如流水行雲。但艾師提出我前所未聞的觀點,使我茅塞頓開。他說在資源或物品缺乏的情況下,人與人之間必有競爭,而競爭定勝負要有準則,市場決定競爭勝負的準則是價格。我付錢吃一頓早餐,總有某人少吃一頓,我勝了,因為我願意出價。價格於是成為市場競爭定勝負的準則。
是重要的提點,我跟著想到當時熟讀的三篇文章。第一篇是奈特一九二四發表的Some Fallaci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Social Cost。此文指出,庇古分析的社會成本與私人成本分離,有大錯,正確的解釋,是這分離源於私產不存在。第二篇是哥頓一九五四發表的The Economic Theory of a Common Property Resource: The Fishery。此文重複了奈特的分析,帶到公海漁業去,提出了因為私產不存在,公海捕魚出現了租值消散的現象。其三是高斯一九六○發表的The Problem of Social Cost,也重複了奈特之說,同時提出重要的以清楚界定權利的角度看私產,以及交易費用這項重要局限不能漠視。
輪到一九六六年我寫《佃農理論》時,我察覺到地主的分成受到政府約束,農民產出的上升其實含意著某程度的租值消散,原因是分成受到管制,土地的使用免不了有點「公海捕魚」的成分。博士後,深入地再想租值消散,一九七○我發表《合約結構與非私產理論》。這篇文章推翻了紅極一時的界外效應分析,也指出哥頓的租值消散分析之錯,修正了。再跟著是一九七四,我發表《價格管制理論》。這篇巴賽爾認為是數十年一見的重要經濟文獻,寫得太深,付出不被行內一般重視的代價。
走馬說背景,《經濟規律只一條》是綜合著上述的思維來回應孫冶方先生。要點如下。一、價格是決定市場競爭勝負的準則(艾智仁的)。二、用這準則是在私產或權利界定清楚的情況下才會出現(奈特與高斯的)。三、任何約束價格或約束分成的政策都有局部削弱私產的效果(我的)。四、除非用價格作為競爭的準則,任何其它準則必會導致某程度的租值消散(我的)。五、因為競爭無可避免,不用市價,其它準則一定會出現(艾師和我的)。「經濟規律只一條」的意思,是只有以市場價格作為競爭準則,任何其它準則一定會出現租值消散的浪費。
示範的實例不勝枚舉。價格管制,等於削弱私產的收入享受權,排隊輪購(或搞關係,或論資排輩)等競爭準則會出現。但排隊的時間浪費(或搞關係的費用,或爭取輩份的費用)對社會有什麼貢獻呢?沒有,所以這些費用代表著租值消散。(《價格管制理論》一文的貢獻,是價格被管制,數之不盡的其它準則可能被採用,該文是推斷那種準則會被採用的理論。這是我平生遇到過的最深奧的經濟學難題。)
上述是我與《信報》結交的開頭。依稀記得,我那《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的中譯,是一九八三年初在《信報月刊》發表的。再跟著是八三年十一月,山木兄邀請我在《信報》寫《張五常論衡》這個專欄,《賣桔者言》、《中國的前途》、《再論中國》這三本文章結集是該專欄的產品了。
跟山木兄一樣,我對自己的影響力漠不關心。可能與山木兄不同,也可能比他敏感,當我察覺到自己真的可能對中國的經改有點影響,多多少少有點沾沾自喜。七個月前,到北京講話,遇到周其仁。他給我看兩本書。一本是《中國的前途》,另一本是《再論中國》。盜版無疑問,是從《信報》原版影印釘裝,一字不改,但封面題目卻是有人依樣葫蘆地再寫過。打開第一空頁,印上四個大字:內部閱讀。這是北京複製給幹部們閱讀的。其仁說各書複製了二千本。天下間不會找到第二個書籍被盜版而比我更高興的人。我說過,不怕你罵,只怕你不讀,因為任何人讀任何人的文章,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
國家三十而立乎?很難說。中國的經濟改革出現了奇跡無疑問,人類歷史沒有見過。還沒有完工,「而立」似乎言之過早。差不太遠,但我擔心,因為這兩三年北京的政策有點不對頭。難關大致上都過了,可惜未富先驕,只差最後的三幾步不繼續走下去。盛筵難再乎?也很難說。昔日欣賞我的《經濟規律》的北京朋友,今天老的老,死的死,退休的退休。今天搞博弈理論的名校博士新秀,可沒有上過經濟學的第一課。
是《信報月刊》三十年的大日子,不應該悲觀地收筆。樂觀地看,我老了,山木也不年輕,見到炎黃子孫終於站起來,大家當然高興。更高興的,是大家一起回顧這三十年,他逆市行舟,在中語刊物引進經濟學,當年我跟著他,拿著寶刀隨意揮灑,大家一起殺出重圍,不知將來的中國經濟史會怎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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