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30, 2008

五常問答室 126 - 128

采采 問:



請問教授能否傳授一些不依靠官方數據,自己調查統計和分析的研究方法呢?




答采采:



有些統計數字是不容易準確可靠的,甚至近於不可能。我不懷疑北京的有關當局對統計數字的誠實,但認為他們對國民收入——尤其是農民及低下階層的收入——的統計不可靠。就是讓我親自坐在他們的辦公室裡,親自指導,也不能產出可靠的數字來。低下階層一般不報稅,更頭痛是那所謂流動人口不斷地變,怎樣計算才對呢?



我對不可靠的數字有很大的恐懼感。如果受到不對的數字誤導,理論作出錯誤的解釋,一個學者輸不起,有機會身敗名裂。我歷來堅持要儘可能作實地考查。首先要爭取大概地對,跟著是爭取細節的變化。要很客觀地衡量,要反覆地以不同的觀察互相引證,要把很多很多的瑣事加起來,以理論不斷地堆砌,希望能砌出一幅有說服力的圖畫。初學之際,成功的機會很渺茫。但熟能生巧,經過了好些時日,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樣的實地調查會愈來愈快,往往得心應手。



想當年,我在調查佃農合約、件工合約、蜜蜂的服務與香港的租務管制等做得仔細詳盡,在行內打下了一個可信的名堂,後來偶爾馬虎一點也被接受。曾經做得最詳盡的實證研究是石油交換的合約,也是親自到油田蒐集資料的。艾智仁認為那是他見過的最佳的實證研究,可惜是顧問工作,不能發表。



二○○三至二○○五這兩年間,搞攝影,我和太太在國內的無數農村跑,攝得的作品出版了七本攝影集。在這段日子中,我當然順便實地調查中國農民的情況,所以肯定地知道農民的生活水平,自二○○○年起其上升速度史無前例。這看法與其它報導是兩回事。


網友 問:



大教授,何不說說歐元問題。法國要經濟改革,大罷工越演越烈,但歐元的升值幅度之大,比人民幣更明顯過之。歐洲各國,面對這個貨幣強勢,能捱多久了?




答網友:



已故的貨幣大師弗裡德曼當年認為歐元行不通,早晚會瓦解,今天看,是輸了給蒙代爾。弗老不是沒有道理的。他見歐盟之邦的失業率有很大的差別,大家一起採用歐元,個別國家不能採用貨幣政策來調控經濟,用同一貨幣怎會不吵起來呢?殊不知今天主理歐元的只為穩定歐元幣值,不管個別國家的經濟悲哀。是的,十年前德國與法國的失業率高達百分之十二,今天依舊,可謂慘情。既然不能有獨自的貨幣政策,他們挽救經濟的法門是取消勞動法例與大幅削減工會的權力。這些談何容易哉?去年北京糊裡糊塗地把德法的勞動法左抄右襲,加上自己的,成為今天的「新勞動合同法」。這是我二十九年來第一次對中國前途不樂觀的主要原因。目前這新勞動法還沒有嚴厲執行,叫救命之聲已不絕於耳。嚴厲執行,後果不堪設想。



不要從歐元等外幣的大幅地升值來看目前的國際困境,而是要從美元大幅貶值的角度看。是伊拉克之戰與格林斯潘不斷地把利息率輪上輪落的合併惹來的大禍。美國是個很了不起的國家,但目前很頭痛。



一九九一波斯灣之戰後,蘇聯解體,舉世爭持美元。今天他們是減持美元了。五年前我就這樣推斷過。也是幾年前,美國的議員犯了一項大錯。他們強迫人民幣升值。人民幣於是與美元脫鉤,轉鉤一籃子外幣。如果人民幣繼續緊鉤美元,美元不會跌到哪裡去。從匯率的變動看,央行是按步減輕籃子內的美元比重的。人民幣兌歐元等貨幣下降,是給美元拉下去的。目前中國工業發展的困境,新勞動法之外,主要不是因為兌美元上升了,而是比起其它廉價勞力的地區的幣值,人民幣是上升了——是美元的下跌而推上去的。


南京 少卿 問:



請問教授,您提倡的觀察真實世界的經濟學研究方法,與經濟史研究有什麼本質區別?




答少卿:



我非常著重經濟歷史。事實上,任何歷史我都有興趣。科學的重點是解釋現象,但經濟科學可沒有一個自設的實驗室,驗證工作從何做起呢?說過無數次,經濟學的實驗室是真實的世界,既龐大又複雜,五花八門,考查的人無從操控事實的發展。這是經濟實證研究的主要困難,也難怪發展了二百多年,西方經濟學中拿得出來的有說服力的解釋文章,不多見。



歷史是從前的無數人經過長時期在不同地方做出來的現象,是人類的生生死死的實驗過程。我們今天要以經濟理論解釋世事,這些經驗幫助很大。問題是,歷史的記載往往不盡不實,可以誤導。想想吧,就是今天發生的事我們也不容易考證,何況是百年以上發生的。所以讀歷史要很小心,也需要有良好的理論基礎才能有系統地考慮歷史的真實過程。七十年代初期,在西雅圖華大,我和幾位同學及同事就曾經跟當時作系主任的經濟史學家諾斯爭論關於中世紀時期英國的土地使用安排。諾斯說是這樣那樣,我們說發神經,不可能!大家吵到圖書館去找古書,諾斯說的只有一個出處,其它的很少那樣說。當時大家以我為中心裁判,而我卻百思不能其解。那是歷史上有名的scattering strips的農業耕耘制,究竟有沒有出現過呢?好比傳說的中國古代的井田制度,究竟有沒有出現過呢?



理論基礎重要,非常重要。舉一個例,我肯定土地的私有產權在中國很早就出現了,而這觀點與一般史學家的看法是不同的。我的證據,是有些甲骨文刻著的內容,牽涉到土地的轉讓或租用。理論說,不是私產的土地,不會有任何形式的合約安排。



數十年來我喜歡在街頭巷尾跑,也嘗試過多種生意。這些是在實驗室操作的行為了。與歷史研究不同的,是今天的觀察可以看得很詳盡,而有疑問時還有機會再考查。這其中我要指出一個邏輯哲學的真理。那是在類同的侷限下,如果有類同的侷限轉變,效果會同樣地再發生。那是說,從侷限及其轉變的角度看,歷史是會重演的。於此可見,研究歷史與今天的實地考查,是互相協助的實證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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