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6, 2009

風俗習慣與國慶閱兵

拙作《國家六十有感》在《信報》刊登時,編輯加上「閉關鎖國誤事」這個小題。無傷大雅,但我可沒有那樣說。我的意思,是以家庭為產出單位的舊社會,道德倫理管治可取,因為費用遠比司法管治為低。從客觀的科學角度看,我們不要因為大家把三從四德罵了兩代就認為是壞事。好或不好的判斷是價值觀,而價值觀會因為時代的轉變而轉變。

篇幅所限,《國家》一文過於簡略。有關的話題需要一本書來處理。這裡略作補充吧。我認為,儒家學說在神州大地歷久不衰,不可能沒有經濟利益存在。這利益是減低社會費用。困難的出現,是科技工業的發展需要年輕人離鄉別井,把舊禮教的家庭拆散了。以司法取代頑固的禮教不僅有轉接的困難,社會費用也高出很多。這些我說過了。

想深一層,昔日的中國不僅國家有閉關的傾向,地區之間,甚至村與村之間,也有明顯的「閉關」意識。我的解釋,是整個國家的禮教風俗有了一個相同的大概後,地區之間也各有各的禮教風俗作補充,由家族傳統釐定。有關的問題我在一九七二的一篇關於中國婚姻及子女產權的文章分析過。當時我用上的資料,一方面來自美國大學的圖書館,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跟我的出自舊禮教家庭的母親談了半個暑期。我沒有遇到過一個比我母親更聰明的人。

昔日中國的地區性的禮教風俗當然也講三從四德,當然也是為了減低社會費用,但地區之間的互相封閉,不論婚嫁,口音不同,也是為了各自的經濟利益。這利益也是節省管治費用。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經濟條件或局限,不同村落的祠廟所拜的往往不同,互相歷久不變,不可能沒有經濟因素的考慮。每隔十天有墟市,村與村之間從而交易,也是為了經濟的需要而在各自封閉中打開一個口。我認為,歷久的封閉一定是為了經濟利益而封閉,而這封閉的利益不要從產出或收入增加那方面看,要從減低管治(交易或社會)費用那方面看才容易推出假說,可以驗證,但深入調查是免不了的。

以農業及手工藝為主的經濟,以專業分工合作及科技發明的空間不多,收入增長有著很大的約束。西方的古典經濟學派就為此而中了計: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因為中計而錯得離譜。另一方面,從農業與手工藝的發展看,昔日的舊中國比同期的歐洲的經濟水平高出很多。馬可孛羅見到的中國是元代,失去了宋代的光輝,但經濟的繁榮還是把他嚇得要命。無可置疑,以農業及手工藝作經濟大比拚,昔日的中國是把歐洲比下去了。以道德倫理治國的經濟優勢,昔日是明顯的。

西方的宗教也有不同的類別,從經濟角度入手解釋的論著無數,可惜當年我有機會讀到的分析,不重視交易費用(我稱社會費用),一般不可觀。以減低社會費用為基礎來解釋風俗習慣是有趣的學問。不管你同不同意,或是否認為我提供的解釋有商榷之處,你不會否認我一九七二發表的關於中國婚姻及子女產權的文章是學問,比虛構的小說精彩(見《張五常英語論文選》,三八九至四一三頁)。幾年前遇到一位來自中國某少數民族的女孩子,跟她談及該族的婚姻風俗,恨不得自己還年輕,還有魄力去作深入考查,為文發揮一下。這類題材有趣的俯拾即是,可惜今天從事經濟研究的沒有興趣。為米折腰,今天的經濟學子走上味同嚼蠟的數學方程式與數字統計的路。我認為,西方經濟學發展了二百多年,以交易或社會費用的轉變來分析風俗習慣是唯一走得通的路,困難是需要深入考查,其方便處是可以譜入價格理論作分析,可以推出科學驗證的假說。

轉談十月一日的天安門廣場大閱兵,我當然看電視,看了幾次。正在等待有影碟出售,要購買幾隻寄給北美的親友。尤其是,我要六歲的孫兒與三歲的孫女看。他們的父母在美國工作,不能搬到中國來吸收炎黃子孫的文化。很可惜,文化這回事,要從小學起才可以深入地體會。今天在美國,兩個孫子按時上中語補習課,孫女還沒進入正規的小學,每星期學普通話十多個小時。我沒有見過比這個孫女更聰明的孩子——是我的母親隔了兩代的基因相傳吧——但年多下來,普通話她只懂得聽,不懂得說。朋友問她:「你懂普通話嗎?」她用普通話回應:「你好!」只此而已。

稱讚自己的孫子們聰明是作為祖父的責任,但我那個三歲的孫女不僅聰明,而且大勇。她早就說明不喜歡我,凡事跟我作對。她無疑盤算過,只有這樣,親我一下她要求什麼必如有神助。有一次,她在商場見到一隻會行會叫的玩具小狗,愛不釋手,我故意視若無睹。離開商場時我對她說:「你要那隻小狗嗎?我買給你吧。」她立刻奔跑,從架上把小狗拿下,我太太結帳。過了幾天,一位朋友見她拿著那小狗,問:「是誰給你這小狗呀?」她答:「是我自己拿到的。」「是誰出錢買的?」「是另外一個人。」「是婆婆嗎?」「是呀,是婆婆。」我的太太在旁插口說:「不是我出錢的。」她才勉強地說:「那就是公公吧。」沒有說謊,但不是被逼到盡頭她不會給我半點功績。說她聰明因為她想得快,好比下快棋她沒有走錯半著。

我要讓孫兒孫女看北京大閱兵的影碟,是希望他們長大後能記得這樣的中國:哥哥姊姊們步操是那麼整齊,那麼好玩,那麼瀟灑。是的,我認為在整日的節目中,操兵最好看:每組的高度一分不差,相貌均勻,體重一樣,操行直如尺畫,步法的轉換與敬禮的姿態半點瑕疵也沒有!

我對武器的展出沒有興趣:一則不懂,二則不好看,三則記得幼年時跟小朋友下看不到棋面的海、陸、空戰鬥棋時,老是喜歡把殺傷力最強的棋子藏在對方想不到的位置。另一方面,當我聽到演出的一百五十一架飛機皆屬國產,立刻把水晶球拿出來擦一下。水晶球說:不出十二年中國製造的商業貨機會打進國際市場;不出二十年中國製造的商業客機也會打進國際市場。

從國家六十大閱兵的整體看:動員十八萬,其中八萬躲著頻頻換字,孩子們一時歌唱,一時奔走,竟然從頭到尾沒有一次失誤。我真擔心五千個孩子跑過橋時有一兩個會跌倒,但沒有。有哪個國家可以做到呢?我想到朝鮮,但他們的規模遠沒有那麼大,而我注意到,天安門廣場上的孩子是愉快地在笑,真的笑。我也想到一定有不少的操練了長時日但只能作為後備的人,替他們惋惜,認為胡錦濤先生說要獎賞,這些下了苦功而沒有機會出場的要獎賞加倍。

整個演出使我想到一件事:一個與中國敵對的國家,他們要擔心的不應該是武器或人多,而是中國的組織能力。我不同意香港的某些評論,說這些那些項目有點俗氣。項目為何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演出所見,其組織力令人觸目驚心。人多辦不到,強權施壓辦不到,金錢再多也辦不到。那是源自一個慣於組織的中國共產黨的本領吧。就是在不再強迫的今天,這組織能力仍在。看來人民自願地接受有組織性的指揮,比昔日有強迫性的更為容易處理。

歷來認為大閱兵是為了展示軍事實力。這看法我今天改變了,認為大閱兵的阻嚇作用主要是組織力的演出:所有國家都重視閱兵的整齊與動作的一致。這樣衡量,北京這次演出是沒有什麼可以批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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