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15, 2012

「經濟解釋」一詞將會傳世


上星期發表《思想傳世的玩意》後,突然想到一件事,叫一位同學到網上替我找一些經濟學的中文用詞或術語被提及的次數。事緣二〇〇七年為科斯寫《中國的經濟制度》時,要捧他一手,囑該同學到網上找「科斯定律」在華文世界被提及的次數。結果是「科斯定律」與「科斯定理」二者加起來有十多萬次。還健在的西方經濟學者沒有誰在華文世界有科斯的功力。科斯的東西是由我單槍匹馬引進中國來的,不由得沾沾自喜。跟著(也是二〇〇七年)叫該同學搜查老人家發明的「經濟解釋」一詞,逾百萬次,記不清楚了。

幾天前為了好奇再叫該同學到網上搜查,「科斯定律」與「科斯定理」加起來逾五十萬次,大有長進。「經濟解釋」呢?飆升到一千八百萬次,網上懶得提供細數了。該同學覆核幾次,沒有錯。網上這類數字有時上升了又下降,不知是搞什麼鬼的,但這樣的天文數字只出現一次也讓老人家開心吧。

我跟著再查幾個我認為是大熱門的術語,得到的結果如下:「剩餘價值」,八百一十九萬;「三民主義」,三百五十五萬;「無形之手」加「看不見的手」,四百八十九萬;「基尼指數」,三百四十八萬。是的,「經濟解釋」看來遙遙領前,十分過癮。

我是一九七三年想出「經濟解釋」這一詞的。二○○○年為《經濟解釋》卷一《科學說需求》寫的《序言》中我有下面的回憶:

「上文提到的文稿,華大一位同事把它譜入他寫的課本中,說明是我的發明。一家美國出版商——Prentice-Hall——的經濟編輯讀後,找到文稿的原文,帶了合約來找我寫一本經濟學課本。那是一九七三年的事了。

「該出版商給我的條件優厚,且說明不用看大綱,不用評審,我要怎樣寫也可以。這是難得的際遇,但我說從來不打算寫課本。然而,一九七三年間,美國因為石油問題及價格管制把經濟搞得一團糟,通脹急劇,而自己有兩個還不懂得走路的孩子,要多賺點錢是人之常情。我於是叫出版商把合約留下來,讓我考慮一下。他要我先給他一個書名,我就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Economic Explanation(經濟解釋)。這本書我終於沒有動筆。」

當年華大的一些同事很喜歡這個書名,但認為有爭議,因為沒有人會說物理解釋、化學解釋、生物解釋……為什麼我提出「經濟解釋」呢?我當時的回應,是人的行為惹來的不同解釋無數,是對是錯專家的處理各各不同,就是經濟學行內的派別多過華山論劍,「經濟解釋」是我個人在一門學問上的處理方法,其他的我管不著,也懶得管。其實「經濟解釋」這一詞是從二十世紀哲學邏輯大師卡爾納普(R. Carnap) 那裡搬過來。一九六一年在洛杉磯加大作本科生時我聽卡大師的課,聽到他幾次用「科學解釋」(scientific explanation)一詞,知道他認為解釋的方法無數,但科學的是獨立的另一回事。解釋人的行為的方法無數,我的經濟解釋也是獨立的另一回事。這「獨立」是指方法獨立與理念獨立。我用卡爾納普教的科學方法,加上後來進了研究院得到老師普魯納(K. Brunner)的教誨。我見到普老師旁聽卡爾納普的課,知道他教的是維也納學派的一脈相承。一九八九年我寫的《科學的方法》只是加上自己想出來的一些變化。天下的學問來來去去就是那麼多,分別主要是看你怎樣用出變化。至於理念獨立,稍後我會以鈔票失蹤的例子解釋。

我與「經濟解釋」這詞結下不解緣。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職的講座演辭,我取名《Economic Explanation:Let Us Ride with the Surging Tide》。一九八九年上述的《科學的方法》在《香港經濟日報》刊登時,是《經濟解釋》的第一章,由周慧珺題四個字,發表了十二期因為母親在街上跌倒而停筆。可能因為這十二期寫得特別好,要求我繼續寫下去的讀者無數,終於二○○○年以三卷本的計劃續筆。九十年代後期,兩位中國內地的朋友翻譯了一部分我的英語文章,出版前問我該結集用什麼名字,我建議《經濟解釋》。二○○五年出版自己的英語論文結集,書名是Economic Explanation。今天快將出版的《受價與覓價》,是《經濟解釋》的卷三。

疲勞轟炸!重寫《經濟解釋》,一位同學每期放到網上幾個博客去,雖然很少提到「經濟解釋」,讀者的點擊總數約一億,加上轉載無數,同學們早就被炸得昏倒吧。

聽說幾年前我的一位舊學生也用《經濟解釋》之名在報章寫專欄,我沒有見到;收到一些內地學子以《經濟解釋》為題的文稿,我沒有時間讀。幾次內地的朋友要以《經濟解釋》為名出版刊物或搞學會,要求我同意。我回應說《經濟解釋》這詞我沒有註冊專利(一笑),但要真的集中於解釋才有意思。在今天的中國內地,要獲得批准搞刊物或學會不是那麼容易。

上文提到,「經濟解釋」一詞有理念獨立性。讓我用一個以前說過的淺例子示範吧。假如我把一張百元鈔票放在有行人的地上,沒有風,我可以肯定地推斷,沒有警察在旁該鈔票的失蹤機會遠比有警察在旁為高。小孩子也知道,小孩子也有解釋。問題是眾人的解釋可能各各不同。

鈔票失蹤,我的經濟解釋只一個,基於兩點。一、需求定律說,價格下降需求量增加。二、成本是最高的代價,價也。沒有警察,把鈔票佔為己有的代價是下降了。

同學們會問:這樣簡單的現象,小孩子也知何解的,為什麼要用到需求定律與成本概念呢?殺雞真的要用上牛刀嗎?我的辯護是:淺的、深的現象或行為我皆用這兩把簡單的牛刀處理,雖然深的要用出複雜的變化。解釋也是推斷,二者只有事後與事前之分。一九八一年我推斷中國會走的路,準確的,用的還是上面那兩把簡單的牛刀。不是說經濟學的其他理論毫無用處,而是把有用的歸納起來就只是這兩把刀。活學活用,變化起來同學們可能感到天旋地轉了。這是我選走的路,走得用心,半個世紀過去,我對自己的選擇與處理是滿意的。

無心插柳柳成蔭,「經濟解釋」一詞看來會傳世。這會把老人家帶進傳世之境嗎?如果會,不是我希望的事。我希望自己的思想傳世,不希望因為自己「創造」的一個術語而傳世。我是個討厭創造術語的人。另一方面,「經濟解釋」一詞在神州大地風行是好事,因為早晚會給今天時興的經濟學當頭一棒。我期待在不久的將來,同學們在課堂上舉手發問:「老師呀,你教的經濟理論解釋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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