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三岸大勢(三之二)
概括而言,中國大陸開放,香港與台灣所遇到的困境,是價格與匯率的結構出現了問題。一九九○年起我看三岸大勢,就以這局限為出發點。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我到瑞典參加高斯(R.H.Coase)的獲獎典禮,遇到佛利民(M.Friedman),在這個價格結構的問題上與他談了兩個小時。像我一樣,他認為三岸的經驗史無先例,不容易推斷會怎樣發展下去。
試看下列的幾個論點:
(一)大陸人口比香港多二百倍,比台灣多五十倍。要是人口自由流動,隨意定居,香港與台灣可能在地圖上消失。
(二)三岸是同一民族,文化語言相通,只要大家一起全部開放,經濟統一立刻成事。這是說,三岸經濟不統一,是因為有管制:你管你的,我管我的,他管他的。問題是,要是大陸一律開放,在經濟壓力下香港及台灣要管也管不了。這是因為大陸的生產成本與生活物價只有我們的四分之一。
(三)如上所述,經濟統一是可以由大陸單方面決定的。而只要經濟統一,你說三岸是一國、二國、三國、三十六國都沒有多大關係。前年在北京講話,被問及統一的問題,我說只要大陸廢除所有外匯管制,開放金融,取消關稅,採用簡單的低稅制,取消所有無謂的工商業管制,讓台灣人自由到大陸定居,那麼台灣人會怎樣做,資本會向哪方面走,毋庸細說。這樣,北京要怎樣統一就怎樣,沒有誰管得。這分析贏得掌聲雷動,顯出聽眾都明白了。
從上述看,今天香港及台灣的生產成本及生活物價與大陸的大差距,主要是政府管制促成的。八十年代中期,這差距在十倍以上,今天大約是四倍。按照原則,若中國開放得快,這差距收窄得快;開放得慢,差距收窄得慢。可是,這原則在八十年代有一個特別的因素,使香港人受寵若驚。這就是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香港人因為服務中國的改革發展而增加收入。金融是一例,管理是一例,資訊也是一例。可以說,沒有香港,大陸在那個時期的發展不會那樣快。香港人賺錢是應該的。這樣,生產成本與生活物價的差距,怎樣收窄香港人可以承受而有餘。換言之,當時物價與成本的大差距對香港沒有明顯的不良影響,是因為香港有的人才大陸沒有。
我第一次感到香港的形勢不妙,是一九九○年。該年我到上海南京路某大廣東菜館進晚餐,味道不及香港,但菜式陳列大有可觀。我問該菜館的老闆是不是香港廚師,他說不是,所有職員都是本地人。「有多少個員工呀?」我問。「六十五個。」「總工資每月是多少?」「大約三萬五千元人民幣。」這把我嚇了一跳,因為一個香港到大陸工作的廚師或菜館經理,工資是二萬五千加一萬住宿津貼。那剛好是三萬五千。一個等於六十五個,那是怎樣的市場均衡了?
讀者會記得,八十年代中期,香港的菜館經理及廚師到大陸工作的不計其數,而不少大陸菜館高舉香港廚師為招徠之道。一九九○年在南京路所見,我想,大陸學得八成就「炒」得你!不出所料,一九九一年起,香港的酒家經理及廚師大量班師回朝,如喪家之犬。
一九九三年我在香港大學的一次公開講話中,雖然對香港服務中國發展有錢可賺還看好,但提出香港廚師的不幸,然後問:香港金融資訊等行業人才今天那麼值錢,會不會有一天遇到廚師的命運?
老實說,我當時認為廚藝大陸的人不難學,但金融與資訊是不同的。後二者要識英文,懂電腦,知世事,有學識,明白市場。這樣的人才香港盛產,大陸要追上談何容易?
殊不知到了一九九六年末,我遇到的中國青年迫我改變了想法。大約是一九九三年起,不知是哪家機構樂善好施,出錢給港大每年邀請數十位優秀的大陸學子到香港訪問。那些學子往往要求見我,大家傾談一下。我這個老教授,見到後生學子,大喜之餘,有意無意地考他們一下。偶爾說幾句英文,拋兩個英語字彙,看看他們懂不懂。又或者舉出一些西方經濟學必讀的文章,問他們有沒有讀過。九六年末那一次,大陸優秀學子的回應使我意識到大陸優秀的比我們平均的高得多。我問:「你們是被選出來的數十個大陸狀元吧。」回應道:「不是的,有我們水平的為數不少。」「你們拿碩士後的工資多少?」「留在大學工作大約二千元,外間市場有三千多。」
百年樹木,十年樹人。近十年來,雖然大陸對「思想」還有管制,但只要不談政治或宗教,不低貶某些重要人物,思想大可自由。大陸的學子,不十年就「樹」起來了。君不見,今天的上海,西裝筆挺,英語流利,一表人才的青年絕不難找。君不見,電腦上的所謂「個人主頁」(HomePage),大陸數量之多應該是亞洲之冠。
十年前我想,工資的分歧不論,要是人才我有你沒有,你怎樣也要給我賺點錢。然而因為電腦的發達,今天大陸的資訊人才有的是。金融呢?大陸的金融行業不夠開放,訓練人才總有困難。但有英文根底、懂電腦、有學識、讀過外間的財經刊物,只要金融大事開放,在市場補課只是朝夕之間。
我有你也有,你的工資比我的低得多,是一件很頭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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