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問答室 1 - 14
廣東體育迷問:
有」蛙後「之稱的羅雪娟最近退役了,請問教授對此有何看法?
答體育迷
實不相瞞,我喜歡羅雪娟這個女孩子。她高傲、自信,而又像我那樣,有點口不擇言。這樣的品性,我認為可愛,今天的中國社會恐怕不容易接受。
這樣說,是因為羅小姐的廣告客戶看來遠比劉翔、姚明等為少。樣子好看,個性鮮明,是廣告的一等材料。作為消費者,我這個老人家會容易地中羅小姐的廣告之計。難道廣告商有眼無珠?又難道她開罪了某些人?
至於羅小姐提前下馬,不參加北京奧運,我的看法,是如果沒有六成把握拿得金牌,這決定是對的。銀牌不大值錢,而如果三甲不入,再參賽是大錯。
河北 王 問:
中國的文物界有兩個現象:(1)國家發掘出來的文物堆放在倉庫裡,既不擺出來展覽,也不能出售,價值無從體現。(2)小店地攤上出售的文物價格十分低賤。如何解釋這兩種現象。
答河北王
經過五千年的陪葬風俗,在中國,埋在地下的古文物實在多,多得不得了。開放改革,大興土木,二十多年前推土車在神州大地開始運作,被翻出來的文物不計其數、今天,盜墓已經成為一個行業了。北京不容許古文物在本土市場出售,文物於是大量外流。這幾年放寬一點,不少小店或地攤可以見到,很多時是真古物。
國家把這些文物堆放在倉庫裡,因為太多,不夠場地展出。好些博物館的專家,見得少,不肯定是真古物。近幾年這些專家開始相信了。我為地攤之價只有拍賣之價的千分之一這個現象研究了多年。鑒證年代的費用非常高,是解釋這價格差距的主要原因。太多以前沒有見過的文物出土,專家不專,而什麼熱釋光之類的驗證有大問號。
你會問:為什麼拍賣行之價高出千倍,地攤販不把他們的賤價「國寶」送到拍賣行去呢?答案是拍賣行一般不收貨。為什麼拍賣行既然拍賣同樣的,但不收攤販的或你的呢?我知道答案,但不說,考考你的智商吧。
遼寧瀋陽 哀綠綺思問:
您的文章中曾提到音樂能夠益智,可否請您推薦一些曲目。
答哀綠綺思:
數十年前有人作過研究,認為音樂的天賦與數學的天賦有關連。這是因為數學邏輯與音樂結構很相近。十多年前讀到一項報道,說小孩子多聽莫札特的音樂會提升智商。我為文寫了,跟著竟然有人出版這樣的一張唱片。
千萬不要盡信這些不嚴謹的分析。近於猜測,論據是遠為不足的。要點是,任何孩子多聽莫札特的音樂有益無害,何必計較智商會否提升了?莫札特的音樂容易聽,不需要懂,可以陶冶性情,而旋律的優美自然何止繞樑三日?還有,莫札特不會收你版稅。這樣相宜的享受就讓孩子們多點享受吧。
遼寧瀋陽 哀綠綺思問:
您在一次講演中提到,考試中令公子可以考出自己想考的分數,怎樣才能做到?
答哀綠綺思:
考試成績的高低要靠:一、科目內容的準備;二、考試的技術。後者重要。當年在美國求學,同學之間就談到「被考生」(examinee)的技術問題。某某同學是不是個good examinee,大家心裡有數。這就是重點:對科目內容有同樣水平的準備,好的與差的「被考生」的成績,容易相差百分之二十。
想當年,讀歷史,我是個很好的「被考生」。同學平均分數五、六十,考七十算是「A」,我的成績通常在九十以上。文字題動不動拿九十五分。不容易相信,但一個好的「被考生」可以做到。
後來兒子進了大學,我對他說要練成一個好的「被考生」,因為功課同樣準備,懂得怎樣應對「被考」很著數。我是不管兒女讀書的。兒子進大學兩年後,我問他:Are you a good examinee?他回答:「肯定是,可能是最好的。」我於是對他說:「那麼你應該知道任何科目準備到哪個層面可以考大約多少分數。如果你認為拿七十分就足夠,你會知道備課到哪一點可以適可而止。」後來兒子嘗試,果然靈驗。
這就是了。如果不是個一等的「被考生」,你不會知道要準備到哪一點可以停下來。當年練得到位,不少人批評我高傲。有一次,進考場,老師W. R. Allen對我說:「祝你好運。」我回應:「我是不需要好運的!」
河南 老邢 問:
如何用經濟學觀點看待中國西藥價格過高的現象?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答老邢:
有些西藥成本的確高,但絕大部分製造費用低廉。在西方,藥價高主要起於專利壟斷。另一方面,大部分有專利註冊的西藥,都有可以代替的競爭對手,約束了西藥之價。
中國今天的西藥市場我沒有跟進,但十多年前的情況我略知一二。那時候,政府對西藥進口與西藥在國內產出,管得嚴謹。當時調查了一間國內的中資西藥廠,那所謂「製藥」,其實是從意大利廉價進口藥丸,一大桶一大桶的,在廠內入瓶子。你道該藥廠的產出成本主要是什麼?是花巨資向有關政府部門購買銷售許可證,台上錢與台下錢都要花。
說過了,今天如何我沒有跟進。
廣州 Vega 問:
敢問五常老,您練字是否也不時臨帖?臨帖時,想得到的是什麼?
我自己在臨習《蜀素帖》時,字體的形似有6成相近。但氣韻為零(運筆更難追矣),這是否因為性格、對空間的構思、胸中的節奏感絕然不同而造成的?
答Vega:
學書法我臨了三年米芾,跟著臨了兩年王鐸。五年後「脫臨」,寫得一團糟,再三年才有可觀也。
《蜀素帖》是米芾的行書精品,難學,我嫌字體不夠大。臨帖要找大字來臨,米芾留傳下來的大字,約三百個。臨米芾,頭兩年我集中於那幾百個大字,第三年是大字小字也臨了。後來轉臨王鐸,是清初的人,較近,紙大墨妙,遺留下來的大字真跡多得不得了。米芾的行書無敵天下,但書法全面看,王鐸勝。今天學書法,不臨王鐸是傻瓜。
受到王鐸的影響,臨帖我只臨其意、臨其情,而不管其形像。形像臨得似沒有什麼的意思──書法寫不出自己的面目是失敗!對我來說,臨帖的重點,是要感受到原作者的感情流露。換言之,如果臨帖時感受不到激情,我會放棄該帖。這方面,以感情震撼論英雄,米芾勝王鐸。
要記著,看不到感情的藝術不是好藝術,而書法本身沒有晝面,感情的表達更加重要了。我們臨摹前賢的書法,主要是倣傚他們表達感情的法門,到「脫臨」時,我們是試行表達自己的感情了。寫不出自己的感情,自然的,不可能到家。可惜能做到的書法家很少。
香港 Saiwanho 問:
我的兒子在香港讀中學,因此我想請問,您是鼓勵香港學生在香港讀書,還是到中國大陸讀書,還是留學美國為好?
答Saiwanho:
今天子女求學,比二十年前難於取捨,因為不可以漠視中國。記著,向前看,沒有喝過洋水不值錢,不懂中國更敗家。如果你的兒子在香港中學的英語學得好,那麼大學本科應選國內,學士後進研究院則要到西方去。西方的研究院(即碩士或博士)課程比東方的強,因為師資勝出。如果你的兒子的英語不成,留在香港或到西方讀本科要考慮。如果沒有到過國內勾留,那麼不管在那裡學成後,要考慮到國內工作,起碼三幾年,交些朋友,多知一點中國的文化。
你的兒子是二十一世紀的人,或然率說不懂中國,或缺少了中國的文化基礎,不容易出人頭地。另一方面,地球一體化,喝一點洋水是重要的。也可考慮兒子在博士後到西方跑一兩年。語言,不管英或中,說得好寫得好很值錢。孩子學語言,說得通只需一年功夫,但寫得通不簡單,是要下心機下苦功的。差不多什麼學問都可以速成,只是語文與文化不可以,要花時日。
日本 LY 問︰
企業是因為交易費用的存在而起的,而教授和高斯又都認為國家也可視為一家企業,這是說它們之間的共性了。但是國家(廣義上的企業)又如何與傳統意義上的企業(狹義上的企業)區別開來?或者說,國家所節省的交易費用和企業所節省的交易費用有何不同?
答LY:
國家何物很難說,但政府可以看為一國企業卻無疑問。我解釋過,一個企業可在財政上劃分,但工作上的事項,或產出合約的伸延,企業劃分不易。從合約的串連看,一家企業可以伸展到整個地球。
我的家有一個政府,由我作頭頭,話事權在我,可惜血濃於水,實際上兒女是主人,我是奴隸!一間大廈的業主聯會是政府,管理公共事宜,高尚士一於懶理,好事之徒搞搞震,為了節省交易費用,民主投票就出現了。這是我贊同民主投票的地方。為了奪取他人的利益而投票,我反對,可惜投票通常有這樣的意圖。
企業的形成是為了節省交易費用。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到了治國,企業變得龐大,還會節省交易費用,但政府權力大了,下面的權利界定不清楚,混水摸魚的行為屢見不鮮。政府的管治一般有年期,即是說有了合約。這樣,近於毀約的胡作非為不容易約束。任何合約,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困難,只是牽涉到國家政府,被狼食的庶民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罷了。
你問的是複雜的問題。不妨參閱拙作《制度的選擇》,要讀幾遍。
加拿大 蘇侃 問:
通常認為,民主可以抑制腐敗。為何在印度及南美一些國家,依然腐敗盛行?
答蘇侃
誰說民主可以抑制腐敗了?發神經!有些君子說台灣起訴阿扁老婆貪污,證明台灣民主大有成就。可惜這些蠢君子忘記了,阿扁是台灣民主選出來的。我有幾位學生在亞洲一帶的民主國家任官方要職,十多年前聽他們說民主貪污,如吃家常便飯,彷彿我這個老人家見到美女目不轉睛似的。
民主貪污有兩方面獨到之處。其一,說過的,是民選頭頭的職位有期限,到期要下台,貪污的代價於是比獨裁為少。君不見,民主頭頭貪污,通常是在最後一屆,落雨收柴也。所以我說,獨裁貪污自下而上,民主貪污自上而下。
其二,民主投票不是為國家或社會好,而是為個人利益而投。這樣,壓力團體群起而出,以組織增加拉票的效能。這發展促成民眾的個別權利難以界定,使公選出來的容易混水摸魚也。
Cyrus_Ho 問:
中國在零六年年尾已經修改了《拍賣管理辦法》,開放了國家的拍賣行業予外資進入,你會怎麼看外資拍賣行對拍賣行業的影響呢?
答Cyrus_Ho:
如果外資拍賣行進入中國,會逼使國內的少賣一點假貨。今天國內一般拍賣的假貨之多,千古奇聞也。不是沒有可靠的,但不多。
鬼子佬不是天生老實,而是他們的拍賣行有悠久歷史,成了名牌,轉賣假貨就完蛋了。問題是進入中國,他們可以拍什麼呢?開放改革近三十年,炎黃子孫對西方藝術的認識甚少。中不懂西,西不懂中,西方拍賣行進入中國可以拍什麼呢?
早就知道如果中國開放發達,藝術作品的拍賣價會急升。見到三十多年前法國的印象派畫作之價,因為日本的經濟急升而急升,我以為中國的經濟急升也會有同樣的效果,於是收藏了一些次級名家的印象派精品(頂級名家買不起)。想不到中國人對西方的畫作毫無興趣,但西方的收藏家卻炒起了中國畫家的新潮油畫。後者我看不懂。難道鬼子佬有本領看到中國皇帝的新衣乎?
倫敦 馬高 問:
教授在文章中建議過用一籃子外幣作人民幣的錨,近來改建以一籃子物品為錨。我們一班同學都明白前者怎樣運作,但後者就不太明白。請教授略加指點。
答馬高:
從來沒有建議過用一籃子外幣,但覺得在壓力下,會比單鉤美元為優。以一籃子物品為錨是最理想的。二十多年前與佛利民談過一籃子物品,他認為原則上可行,但費用過高,意思是說以物品為錨等於以物品為貨幣的本位,政府需要提供這些物品。大約十年前,體會到朱鎔基推出的貨幣制度,才認為佛老是錯了。我是個毫無成見的學者,思想轉得快,但在貨幣這話題上我要用上十多年才知道今是而昨非。
凱恩斯說貨幣只宜作為交易的單位,對,但他建議的布列頓森林協議是劣著。蒙代爾的貨幣觀勝於佛老,但他老是想著以黃金做什麼的,也有問題。佛老支持的沒有錨或以目標為錨的制度,搞了數十年,經驗說不及格。今天歐元近於放棄貨幣政策,走近於朱老的路,較佳。
我從朱老的制度變化出來的以一籃子物品為錨,很簡單。例如,以一千元人民幣可以購買一籃子內的五十種物品,以期貨價及批發價算,每種的量多少,清楚組合,這一千元可以買到的一籃子於是定下一個指數,稱一百,央行穩守這指數,讓任何人可以這千元在市場購買到該籃子,人民幣兌所有外幣的匯兌就決定了。籃子指數不變,但匯率自由浮動。政府不需要有物品存貨,只要外人知道該指數大概是對,不會真的嘗試購買該籃子,就是嘗試也不會覺得被騙。該指數可以改,微加是微通脹,微減是微通縮。守錨有時用外匯收購人民幣,有時多放人民幣出去。重點是要放棄貨幣政策,即是不要為什麼失業等問題而調整人民幣量,也即是說人民幣量只能為守錨而調整。
東北財大 鐘 問:
米芾是您認為十得其十的大師,可是為什麼我至今感覺他的作品不能像《自敘帖》《祭侄文稿》《黃州寒食帖》等那樣讓我五體投地,是技藝的問題,還是審美的問題?或者是感情的問題?
答鐘:
書法家通常不平穩,偶有精品,但其他作品只一般。永遠都有水平的很少見,歷史上似乎只有米芾與王鐸。
《黃州寒食帖》是蘇子平生最精彩的書法,相近水平的沒有,當時山谷就說東坡再寫也不會寫得那麼好。魯公的《祭侄文稿》,下筆時動了真情,一點一劃扣人心弦,無話可說。我認為他大名鼎鼎的楷書變化太少,沒有令人驚喜的。後來讀到米芾說:「魯公行書可教,真便入俗品。」「真」者,「楷」也。這句話深得我心,但只有元章才有膽說出來。《自敘帖》寫不到筆筆入紙,不夠沉著痛快,懷素有不少較好的作品。年多前一位朋友購得一幅很多字的懷素手卷,絕對是真跡,但拍賣行卻註明是「傳說」的,成交價只三百多萬,朋友執到寶也。我還沒有見到該手卷,有機會會認真地欣賞一下懷素的真跡。
要記著,學書法要先學會怎樣看,怎樣判斷什麼才是好字。這種判斷所有學問皆重要。千萬不要人云亦云,要追求自己的心得,要毫無成見,要嘗試深入的體會。這判斷非常重要。經濟學、文章、攝影、書法,我都練成了判斷的本領。十年前書法老師周慧珺說我眼高手低,大讚我對書法的欣賞力,但認為我寫不出自己眼光的水平,遠為不及。只這一句,我知道自己的書法有可為。懂得看,寫得好只是時日的問題吧。
江蘇 Heidegger 問:
Steven E.Landsberg的Price Theory and Applications中提到您的The Fable of the Bees 中的例子,結尾說:不知什麼原因,過去的許多經濟學家試圖否認這一體系(種植者與養蜂人間的精細的契約體系)的存在.您看是什麼原因?
答Heidegger:
絕大部分的經濟學者對世事沒有興趣,又或者懶得花時間在真實世界調查。這是經濟學的悲哀。他們喜歡胡亂猜測世事,明裡暗裡假設這些那些,然後提出自己的理論或見解,以為自己可以改進世界。
經濟科學的用途是解釋世事,不是用作改進社會的,雖然有了解釋,如果執政者需要知道什麼政策會有什麼效果,經濟科學可以幫助。問題是一般經濟學者不懂科學解釋,通常以自己的喜好,或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提出一些政策建議來。他們的所謂「理論」,一般發神經,為了掩飾就把一些數學或數據或術語放進去。不客氣地說,今天的世界滿是這樣的「學者」。
我是個高傲的人,高傲到無法說半句自己不相信的話。政策建議,明知被接受會對自己不利,也衷心直說。你要選擇多一點錢呢?還是睡得舒服一點?
溫州 KING 問:
教授對青年人職業的選擇有什麼建議呢?以興趣為導向呢,還是看自己的資源優勢?
答King:
興趣重要,但人還是要吃飯的。為米折腰,因家棄酒,是陶淵明說的。
我建議興趣為上,收入次之,但可不是為了興趣可以不吃飯。為了興趣,收入打個折頭應該接受,打多少折則要看興趣的差別有多大了。要記著,自己沒有興趣的工作不可能做得好。問題是自己認為沒有興趣的,用心地嘗試可能培養出興趣來。
想當年,父母有錢,我可以留在香港學做生意,但見家境複雜,就決定跑到北美去碰運氣。到了加拿大,認為自己收入最高的前途是攝影。問題是職業攝影要滿足顧客的要求,這方面我是毫無興趣的。在多倫多遇到一位名王子春的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學者。他知道我讀書不成,沒有學校收容,但奇怪地堅持如果我搞學問,必有大成。我是受到他的鼓勵而嘗試學問的。
到了洛杉磯加大,成績最好是藝術歷史,歷史次之,經濟再次之。雖然一律很不錯。興趣差不多,但見經濟比較容易找到工作,就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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