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8, 2007

大演奏家

不久前在《還斂集》發表《Virtuosity》,說這個字很難譯,有理說不清。通常指一位音樂演奏者有予取予攜之能,稱virtuoso,虛無飄渺,出神入化,使外人看來有易過借火之感。字典譯作「名家」、「巨匠」等,不合我意。強而試譯,「大演奏家」比較恰當。

該文指出,今天老外用virtuosity這個字,不限於形容音樂演奏或藝術創作,任何玩意或學問也有類似的現象。稀有,但的確有這種莫名其妙之能。我指出在經濟思想史上,稱得上是virtuoso的只有三位:李嘉圖、馬歇爾、費沙。一位同學問:為什麼史密斯不在其內呢?說實話,作為大思想家,史密斯比李嘉圖等人都優勝,勝出幾個馬位,但史前輩花了十二年寫他的《國富論》,驚天地,泣鬼神,只是看不到該巨著是予取予攜的。翻閱《國富論》,我的感受是頁頁血汗。

有些人天才絕頂,思維之高遠超世俗,不可思議,也沒有給我們那「大演奏家」的感受。牛頓的三大定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例子。高不可攀,令人見而生畏,但予取予攜卻談不上。自然科學中,以我之見,達爾文是大演奏家無疑問。此公論著甚多,橫看直看也是多產,但盡皆精彩,彷彿信手拈來,不食人間煙火似的。經濟學中費沙是這樣的一個人,可能因為我懂經濟,不懂生物,相比之下,我認為達爾文的大演奏功能高於費沙。不要誤解我的意思。多產的君子甚眾,一般是廢物多於可取的,所以產量多少不是衡量大演奏家的準則。

以中國歷代詩人品評,稱得上是大演奏家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李白,一個是蘇東坡。後者入選,因為此公樣樣皆能:詩、詞、文、賦、書、畫等無一不精──最近到惠州的蘇東坡紀念館一遊,終於見到一幅他畫竹的複印,甚佳。以蘇子為例,大演奏家是不限於一門玩意了。記載說,蘇學士寫《赤壁賦》修改了多次,不是一揮而就的那種天才,但藝術上樣樣皆精,瀟灑利落,中國推蘇子為首。徐渭也是多項能手,但不穩定,且遠不及蘇子的大氣。西方的多項藝術大師,首選可能是米開蘭基羅。此公的繪畫、雕刻與建築皆名垂千古,而他寫的詩我讀過,了不起。米開蘭基羅本來可算是大演奏家,然而,他創作之苦,屢見經傳,予取予攜談不上。

以自己的經驗說說吧。想當年,不少同學寫博士論文,怎樣也寫不出來。我是寫得出來的:建議幾個題目教授們都說好。但自己不稱意,換來換去,掙扎了三年。最後選《佃農理論》動筆,只用了八個月,艾智仁說是近於奇跡。該論文通過後我跑去見赫舒拉發,對他說:「如果我每年能寫一本像《佃農理論》的論著,在行內可以立足吧。」赫師望著我,似笑非笑,說:「你是在說笑嗎?這樣的論著五年一本也近於不可能!」可能高估了自己,當時我真的認為一年一本有同樣水平的論著不困難。後來沒有嘗試,不是因為赫師嚇了我一下,而是寫《佃農理論》那八個月食不知味,苦不堪言。有時我想:任何學子可以像我那樣吃得苦,都有機會寫得出水平相若的。我又想:史密斯寫《國富論》,不斷地吃苦十二年,竟然死不掉,算是奇跡。也難怪《國富論》之後,史前輩再不著書立說了。

於今回顧,我還是認為在經濟研究上我是走錯了路向:我不應該發表學報文章,而是要重複《佃農理論》那個層面的論著,一年一本不成,兩年一本很不錯,再不成五年一本今天也有九本了!那不是大演奏家是什麼?一念之差,恨不得可以返老還童,從頭再來一次。

創作這回事,有苦自知,不說出來是秘密,外人只見作品,以為你予取予攜,信手拈來的,多麼瀟灑,多麼過癮。困難是學術上的創作實在苦,偶爾命中,禁不住仰天大笑,叫出聲來!此叫也,大演奏家的形象全都廢了。

經濟學成不了大演奏家,中語散文又如何?應該接近一點吧。散文這回事,熟能生巧,只要能放鬆放鬆,絕不磨斧,寫得夠多可以練得擲葉飛花,使沒有嘗試過的人以為你真的是「天才」了。好比最近停筆的《還斂集》,四年多來寫了約四百篇,五十萬字。與其他中語文章加起來,逾千篇,二百萬字。那是很多的文章,很多的字數。以自己習慣了的學術文章處理(當然沒有那樣苛求,沒有那樣嚴謹),每篇都先有一個構思,每次動筆文字上都希望改進一下。這樣一分一寸地捱上去,捱了二十多年,古今中外的學問,可用的都放進去,寫不出可讀之作是大傻瓜。

熟能生巧,寫中語散文,久不久我有大演奏家的感受。主要的證據,是有時時間所逼,要趕稿,寫出來的沒有人說是馬虎之作。試過多次,早上一定要交出去打字,凌晨才動筆,打好修改後葉海旋審校,沒有一次他看得出是趕工之作。這是有點大演奏家的味道了。

上述可見,在某玩意或學問上搞出看頭,外人以為是大演奏家,其實作者苦不堪言,外人只見其易而不知其苦也。是不容易解釋的選擇。自己拚搏,有苦自知,但奇怪地希望外人以為你創來容易。四十年前艾智仁就曾經這樣說。恨不得外人對我有如下的評價:「張五常嗎?哈!他想也不用想就把佃農理論寫了出來,推翻了所有前人之見。」多麼瀟灑——這才是真的高評價。困難是我辦不到,痛苦之情禁不住,為了掩飾把自己的本領誇誇其談。如果是個啞巴,半句話也不說,甚至躲起來,以匿名發表所有經濟論著,我受到的評價會遠高於今天。

更奇怪的是,在一項玩意上真的達到大演奏家之境,精品信手拈來,易過借火,我卻喜歡誇張其難度,或老是說什麼機緣巧合,時來運到,為恐外人知道原來是那麼容易,不多看一眼。這後者玩意是我的攝影藝術了。

真的,如果在攝影藝術上我的本領不是大演奏家,天下間不會有大演奏家這種人。衷心直說,昔日李白寫詩寫得怎樣快,怎樣容易,今天搞攝影我也一樣。四個小時的操作出版《寂寞開無主》,三天多拍攝九寨、黃龍,出版《光的藝術》,厚厚的。你認為過於容易就不是好作品嗎?不知天高地厚,我賭你拍不出來,賭你面對景物也看不到。李白寫詩可以怎樣,我攝影也可以怎樣。搞通了技術,明白了光法,想出了自己的一套,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在任何景物中看到一首詩,小心對焦,把快門按下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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