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數學·普通常識
近來《還斂集》的文章寫得有點火花。不是說讀者多(雖然《肥妹之死》在一個網站兩天點擊達六萬),更不是說給讀者大讚或大罵,而是有些讀者讀得彈起來。從來不譁眾取寵,永遠言出由衷,這樣能寫得讀者彈起來不容易。有火花的文章要碰巧,內容要充實,文筆要生動過癮。每星期寫三篇,可謂老手矣,但一連幾篇寫出火花總要上帝幫助一下。
這裡要談的是《佛山試制大頭佛》那篇,其中出了兩題關於房地產的,考考香港的中學同學。第二題關於北京要約束新建樓房單位:百分之七十在九十平方米以下,超於九十平方的只准百分之三十。我問,如果這政策全面推出(可能正在推出),堅持下去,效果如何?
答案是九十平方以下的單位的相對價格(每平方算)會下降,大型單位的相對價格(每平方算)會上升。跟著是:
「因為相對價格的轉變,原來打算建七十平方單位的會選建九十平方,打算建百二平方單位的會選建二百五十。於是乎新建樓房三極分化:豪宅、中等人家的九十平方、貧民的白鴿籠……長此下去,市容一望而知,友儕間只問一句居所就互相知道收入是哪個層面的人,階層變得稜角分明,促成了令社會不穩定的財富歧視與階級劃分。」
上述說的三極分化,兩位經濟學博士讀得彈起,說怎樣也不會想出來。是難得一遇的有教育性的例子,可以讓讀者明白經濟學、數學與普通常識對經濟問題的處理。
樓房三極分化這現象的推斷困難嗎?不難,普通常識可以推出來,但需要靈機一觸。事實上,不用多想,地產發展商知一半。他們只看樓價的變動(據說今天的廣州,因為推出兩幅只准建造九十平方以下單位的土地,豪宅每平方之價立刻上升了),會知道怎樣選擇。跟著土地招徠競投,價高勝出的要按三極分化的路向走,否則血本無歸也。他們不一定知道會有三極分化的後果,雖然猜中不困難。
地產商需要讀過經濟學嗎?需要知道什麼需求定律嗎?不需要的。經濟學是為了解釋行為,而行為者則無須解釋自己。或成或敗,解釋行為的理論可以無數,但不是無數可以成功地解釋行為。西方經濟學發展了二百多年,理論當然無數,學者各持己見,手法往往有別。數十年來,我自己來來去去使用的還是那需求定律:簡單,但變化無窮無盡,某些行為可以淺用而達,某些則要用得千變萬化,深不可測。這裡樓房三極分化的例子,需求定律是用得淺的:極大或極小單位的平方價格不會受到新政策的大影響,但二者之間單位面積較大的,相對的平方價格會上升。政策說要在九十平方一刀切,三極分化就會出現了。這是因為白鴿籠以上、九十平方以下的,會湧向一刀切的九十平方,而原本打算略大於九十平方的,會增加面積。
上述的經濟解釋可以用數學證出來嗎?可以,而且證得清楚。問題是如果不用普通常識與簡單原理去想,靠數學想出來不容易,很不容易!算你是數學大師,天才絕頂,坐下來,在紙上寫下一些函數方程式,內裡的變量是什麼,要怎樣放進去才對,不易命中,而方程式略有差池,推論會錯。遠為可取的方法還是先用普通常識與簡單理論推出,有需要不妨再用數學證之。
我明白今天的經濟學報,沒有幾條方程式不容易打進去。但我自己到今天還不明白,不用數的理論解釋推得層次分明,為什麼還要用數再證呢?一個可能是經濟學家的腦子混沌,一般天生不夠清晰。
當年寫《佃農理論》,所有結論皆由普通常識與簡單原理推出來。老師要求我用數學再證,於是參考數書,依照自己想好了的理論砌成方程式。半點新意也沒有增加,但老師高興。後來在芝大遇到基爾'莊遜,談起他比我早好些年發表的佃農理論,用數推出來的結論是錯了的。他告訴我,方程式得到當時的天下高人協助,他自己覺得結論與事實有出入,有問題,但方程式推來推去也得不到自己心安理得的結果。
協助莊遜搞方程式的君子我認識,確是數學經濟的天下第一把手。事實上,該高人與莊遜合璧,推出與正確答案有關的重點:只有一個佃農分成率,其所帶來的租金收入與固定租約的租金收入相同。用數推得出這重點,天才無疑問,但莊遜認為這相同過於巧合,實際上不會那麼巧,於是接受佃農分成無效率之說。我自己不用數學推理,倒轉過來:在競爭下,佃農的分成要給地主帶來最高的租金收入,只有一個分成率可以,而這分成租金會與固定租約的最高租金相同。莊遜其實是得到了正確的答案,但受到方程式的誤導,放棄了。我不用數的倒轉過來的想法,純是經濟推理,所以知道莊遜放棄了的二租巧合相同,絕非巧合,而是在競爭下不相同不可。
有時某些論點,用數解釋較為容易,較為清楚明確,但我自己還是喜歡先不用數,把結論推了出來再考慮用哪種形式表達。當年寫《蜜蜂的神話》,其中有一個新觀點,前人沒有說過的。那是如果一個生產程序無可避免地有兩種產品,其中一種是負值與財富極大化是沒有衝突的。當時我可以純用文字解釋,但認為用幾何曲線解釋較為清晰易懂,於是用上了。高斯當時是學報編輯,大讚該文,但認為用上幾何分析是美中污點。
有時為了過癮,或要表演思想神功,擺明方程式可以陳列得有威有勢的,我偏偏半個符號也不用。那是分析優質座位票價為何偏低一文,寫時不同的多個彈性係數在腦中到處飛,如果用幾何及簡單的方程式寫在紙上,推理較為明確,可以減少失誤。但當時為了要表演給巴賽爾看,我完全不用任何數學,只一個週末寫了出來。邏輯上,該文到今天還沒有人找到錯處。
一九八一年在洛杉磯遇到貝加,他說芝大的朋友都讀當時還沒有發表的關於座位票價的文稿,大部分不同意我的結論。我問:「是邏輯錯了嗎?」他答:「邏輯沒有錯。」問:「沒有趣味嗎?」答:「非常有趣味。」問:「可以驗證嗎?」答:「可以驗證。」問:「文內不是驗證過嗎?」答:「算是。」我於是說:「文章有趣味,邏輯沒有錯,可以驗證而又驗證過了,這樣的經濟文章一年沒有幾篇吧。我可沒有要求外人同意,芝大的同事要求什麼?」他說:「他們說你的想像力與眾不同,自成一家。」不再說下去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作為大師,貝加的方程式多而嚴謹,實證資料數字層次井然。我不走他的路,或者認為不夠生動過癮,或者懶得走,而說實話,在技術基礎上我鬥他不過。當年我知道,沒有誰可以走貝加的路而勝於貝加的,於是走出自己的路來。今天看,沒有誰可以走我的路而勝於我。個人風格使然。是的,搞科學也可以有風格,只是與藝術相比,科學風格賣不起錢,沒有人注意罷了。
目前貝加在網上寫專欄,是大家,風格與我的專欄很不一樣。他比我寫得謹慎,但比我拘束。有辣有唔辣,朋友,你選哪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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