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成敗轉頭空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看官,上面是明人楊慎寫的《臨江仙》,有點老土,有點俗氣,但不失好詞,《三國演義》把之放在卷首。想到這首詞,因為熊秉元老弟寄給我他新出的書,其中一文高舉我的三位朋友:史德拉(G. J. Stigler)、高斯(R. H. Coase)與布格南(J. Buchanan)。前二者我很熟(史氏一九九一年謝世),後者曾經在我母校教過,認識,但不熟。三君子都曾獲諾貝爾經濟學獎,值得的。算是偉大嗎?都算。可以名留千古嗎?這一問,我不由得聯想到楊慎的《臨江仙》,有感於懷,於此動筆。
先說史德拉吧。他是我認識的英語文采最高的人,經濟學界整個二十世紀沒有誰寫得過他。幽默、鋒利、思想敏捷、文字生動流暢──這是史德拉。有一次,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問:「史提芬,你的英文是從哪裡學來的?」我回答:「背你的文章!」他高興得不得了。
史德拉可以名垂千古嗎?如果他集中於寫散文,無所不談的,應該可以。曾以散文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羅素,平心而論,寫不過史德拉。但史老兄可沒有這樣做。他主要是寫經濟,寫得好,而他那《效用理論的發展》一文,很長的,的確經典,我拜服。然而,從經濟學術那方面衡量,史氏的思想要持久地傳世恐怕不容易。君不見,就是他拿諾獎的那篇《訊息經濟學》,發表了四十五年,今天引用的人不多了。
布格南呢?此君多產,何止著作等身咁簡單?反對大政府,公共財政學說主要是他搞起來的。可惜在一個大時代的轉變中,抨擊大政府,布氏的財政角度,不及海耶克的「奴役」角度與佛利民的「選擇」角度那樣觸目。其實「財政」的角度可能最重要,但街上的人不容易明白。希望一天大家都重視布格南,尤其是今天的香港。
我還是懷疑自由主義的大師們可以容易地名留千古。海耶克獲諾獎後十年,中國開放改革,他的名字在中國響了起來。然而,這幾年重視海氏學說的人愈來愈少了。佛利民天才絕頂,思想清晰絕倫,還健在,但不知有沒有看錯,佛老的聲譽有減當年。我的感受是,一個大師為社會爭取自由,自由增長之際得享大名,但終止增長人們會開始忘記,約束自由的政策多多少少會捲土重來。佛利民五十年前高舉的香港,早就不存在了。
上述君子中,高斯影響政策的名望最小。他那一塵不染的英國紳士風格可能是原因。然而,說到經濟學術上的名留千古,高斯的機會稍勝一籌。這可不是因為他那一九六○年發表的鴻文被引用的次數破了紀錄,而是史德拉提出了「高斯定律」(Coase Theorem)這一詞。該定律以高斯為名,家喻戶曉,有口皆碑,可以持久地傳世差不多可以肯定。有可悲之處:高斯說過什麼沒有多少人真的理解,而算得上是深受高斯影響的,似乎只有德姆塞茨、巴賽爾和我等三幾個,都老了。只發表了四十六年,今天很少人讀那篇文章。
經濟學術思想不容易傳世!記得五、六十年代大行其道的經濟發展學說,名家甚眾,但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就少人注意了,熱鬧不到二十年。思維本身有問題是個原因,但見解精闢如費沙,沒有赫舒拉發的再「發現」早就消失。赫氏的費沙再闡釋搞起了大行其道的金融投資學說。然而,今天看,在大學薪酬最高的金融學教授,沒有幾個提及費沙。
看官,我曾經說自己有七八篇文章看來可以傳世,但此「傳」也,只不過是指文章發表後五十年還有人記得。今天大約有六篇過了三十年還死不掉,我只求五十年。天下間怎會有那麼可憐的事?一個年紀輕輕的上海張愛玲,隨意地寫一篇短小說,用不上一個週末,其傳世機會與持久能耐,遠超我這個大教授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思想了三年才寫成的《價格管制原理》!
無可置疑,藝術是遠為容易傳世的。其中最「著數」可能是音樂。二百多年前莫扎特作的樂曲,好之者今天還在上升,會傳世到人類滅亡吧。兩個原因。其一,藝術是感情的表達,昔日王羲之的感慨,我們今天也有同感。其二是音響的科技發明。天下間怎會有那樣便宜的事:在汽車上打開收音機,只按一下,音樂悠然。
文學也是藝術,傳世機會也勝經濟學十萬八千里。張愛玲不論,今天地球上人浮於事,再沒有閒情逸致拜讀大文豪,文藝創作走下坡已經有數十年的日子了。論文字傳世,還是短的著數。李白一句「朝辭白帝彩雲間」,蘇子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傳誦千年易過借火。神奇而又令我羨慕的,是一個詩人可以只憑一首短詩而名留千古。張繼寫《楓橋夜泊》是一例,崔顥寫《黃鶴樓》也是一例。
最神奇而又最令我最嚮往的,是那個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清人孫髯翁。不知此公從何而來,也不知此公到哪裡去了。知道的是昆明大觀樓的某晚集會中,他站出來即席揮毫,寫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最佳長聯。妙絕天下,妙絕天下,足以永久傳世矣!此聯的哲理與本文有關,附錄如下給讀者拍案叫絕吧: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歎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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