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25, 1990

惻隱之心

一個九十開外的老太婆,頭髮梳得整齊,衣服清潔,站在香港畢打街置地廣場的門外,笑容可掬,有禮貌地向行人討錢。這是幾年前的事了。我每次見到她,就給她一百元。給了幾次之後,她不知所終,可能是給置地廣場的管理員趕走了。要是她還健在,我只能在這裡為她祝福,希望她能愉快地度過她的餘年。

我不是個慷慨的人,但自己認為應該幫助的,能力所及,從來沒有猶豫過。到外邊吃一頓晚飯,花數百元,而在家中吃不過二、三十耳,其享受相差無幾,能將這剩下來的有意思地協助一下應該受到照顧的人,於心大快,比多吃一隻鮑魚好得多了。這樣的感受沒有什麼特別,因為我知道很多人也有同感。

我給置地廣場的那位老太婆幾百元,算不上什麼,但我知道,如果她患上了病,希望我給她數千元,我是決不會令她失望的。對這位老太婆,我想,她活了近一個世紀,有自尊心,但還是跑到街頭行乞,應該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雖然不年輕,但還可以賺點錢,她有什麼合理的需求,我應該設法滿足她。

中諺云:「愛莫能助。」這句話我自己也說過好幾次了。可是前思後想,我覺得這句話有點不妥,因為自己不願意幫助的,通常不是沒有能力辦到,而是認為不應幫助。像那位老太婆那樣能觸發我的同情心的例子,少之又少。我於是想,雖然自己要教書賺錢,但若是他人有困難,自己同情而又可以有效地幫助,那麼慷慨地幫助一點,自己的生活同樣可以過得去。問題是,不值得同情、可憐的例子,實在太多了。

先談美國加州的福利制度吧。那裡福利工作人員的收入,遠高於接受賑濟者所得。又例如某國家饑荒,兒童餓得死去活來,但根據一項統計,外人捐出去的錢,經過官員的手裡,能落到饑荒兒童的口中,不到十分之一。愛與被愛之間有那麼多無動於衷的自私者,使愛的人真的感到是愛莫能助了。我們愛,中間的官員或福利工作者對自己更愛,難道我們要被迫「愛」這些從中取利的人?我反對福利經濟,主張取消所有福利項目,不是沒有惻隱之心,而是因為掛羊頭、賣狗肉的機構或政府,實在是太多了。但撇開這樣的愛莫能助不說,其它的我們應該愛可以助,因為值得我們愛而又可以不被剝削的「助」,機會著實不多,所以大家一起來作英雄,過過癮,倒也挺有意思。中諺「愛莫能助」的原意,是一個誤解,把我們看小了。

另外一些我不「助」的例子,是因為我根本沒有愛。年壯力強,可以工作但卻去行乞,怎可以得到我的愛?租了他人的嬰兒,將雞血塗在身上,在街上抱著嬰兒放聲大哭,扮得悲慘可憐,怎可以愛?答應了只要有點本錢在手,就發憤圖強,但有了幾塊就跑到賭場或賽馬場去,要我愛是說笑罷了。

是的,我認為惻隱之心是上蒼賜予人類進化的一點基因。我自己有惻隱之心,認為愛可以助,老實說,是我自私的一面,因為我協助了自己認為應該協助的人時,對自己很有滿足感。很不幸,我經歷過多種不同的生活,知道什麼可以愛,什麼是個騙局,所以一時慷慨,一時視若無睹,處之泰然。

我自己的兒女,可沒有我那樣高明。他們有了我遺傳的惻隱基因,但卻沒有我的經歷。每逢在街上見到乞丐,他們就樂善好施,好像父親的錢是不用心血賺來的。去年暑假,兒子到外邊工作,賺了四千大元,不數星期就花之淨盡。我問他賺來的錢到哪裡去了,他說:「買了一個球拍,看了些電影,請朋友吃了點東西,其它的都在街上捐出去了!」這個兒子傻得可憐,我要細心地教教他。

惻隱之心是上蒼賜予人類的珍貴禮物。假若沒有父母的愛,沒有兄弟姊妹的愛,沒有朋友的愛,沒有因惻隱而愛的愛,人類會滅亡。但上蒼不知就裡,糊里糊塗地造了一些見有利可圖就不管實際情況的人。這是人類中的敗類,是應受人們鄙視的。

Friday, May 18, 1990

即席揮毫

即席揮毫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特有之舉。王羲之在眾多高手之前寫《蘭亭集序》,王勃在滕王閣主人的監視下大書「落霞與孤鶩齊飛」,都引人入勝,值得傳為佳話。即席揮毫這個古老相傳的玩意,在開放後的中國大陸很盛行。我曾經好幾次被邀請,在眾目睽睽之下即席題辭,事前毫無心理準備,主人把紙筆放在眼前,旁觀者大聲拍掌,自己腦中一片空白,尷尬之極也。

一九八六年初冬,我參觀福建泉州近郊的一家鞋廠後,被主人領進小室之中,四周站滿了人,掌聲雷動,一本大大的紀念冊擱在桌上打開來,我差點轉身逃走。但我畢竟身為教授,怎可以那樣沒出息?坐下來,我低頭翻閱他人的題辭,其實自己是在搜索枯腸,要想出兩句有意思的話。可幸「思」來運到,我想起泉州路上的石塊,其硬如鐵,而那家鞋廠,是農民所辦的私營企業,它能在中國出現,是我期望已久的事了。於是振筆直書:「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過了兩天,在福州的師範大學參觀了那裡的藏有不少古籍的圖書館,令我心折的陳征校長又隆重地請我題辭。古書的氣氛與陳校長的友情使我思潮起伏。我想到離開泉州時有微雨,到福州時已近深夜了,途中經過有名的洛陽橋。於是有感地寫下了王昌齡的一首七絕:「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後來陳校長很客氣,請了一位福州書法家寫了這首七絕送給我。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和兩位朋友到北京一行,在一家機械廠內與剛從日本回來的主事人大談承包制所遇到的困難,大家都認為中國的工業要立刻改制,急起直追。正談得起勁時,招待的朋友又拿出紀念冊來了。我於是節錄了毛潤之的詞句:「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從北京南下浙江的溫州市,方副市長與我一見如故,大家談到引進外資的事,他就親自帶我到雁蕩山住了一晚,看看搞旅遊的可行性如何。在賓館中大家談到深夜,談得很投機。殊不知到了夜深時,賓館的主人還是拿著紀念冊走進房間來。

在雁蕩山下的賓館題辭,當然要提那個名山,而溫州市的熱情又怎可以忽略呢?我於是想起李白的詩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稍改數字,成竹在胸,我便振筆直書:「雁蕩奇峰高……」。在旁的老友舒巷城,只見我寫了幾個字就知道我快要闖禍,用廣東話輕聲地說:「你若寫『不及溫州』,就會令賓館的主人尷尬了。」真是高見。我靈機一轉,就裝得輕而易舉地寫下:「雁蕩奇峰高千尺,尚有溫州待我情。」

從雁蕩山回到杭州後,去參觀一家設備新式的中藥廠。那裡的廠長對中藥有很深的認識,而對當時承包制的缺點更是明察秋毫。他可能聽說我是怎樣的一位教授,在談論時幾次提到自己讀書不多,見解當然不及我這位教授云云。但我從他的分析中得益不少,是他教我,而不是我教他。跟著他請我題辭,我就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雖然「十年」是誇張一點,但那席話得益是衷心之言了。

以上的五個題辭例子,都是事前毫無準備的。離開了中藥廠,我們一行要到杭州的絲廠去。在小巴內我對舒巷城說,絲廠當然又要題辭了,應該要準備一下吧。我們聽到那家絲廠的主事人是「很保守」的。於是舒巷城和我從絲的角度入手,不多時就得到如下的四句:「作繭能自縛,剝繭可抽絲;破繭應突出,開放是其時!」

大家對這首「五言」滿意,覺得言之有物。問題是,若絲廠的主事人不請我題辭,豈不是走了「寶」?我們於是打趣說,若沒有人請我題辭,帶我們去參觀的幹部應該「識時務」地提點一下。當然,這不過是說笑罷了。在歡樂的氣氛中我們到了絲廠,大家對絲的織造很感興趣,發問的發問,買絲的買絲,題辭的事大家都忘記一乾二淨了。

沒有準備時要即席揮毫,有了準備卻無法可「施」。我真羨慕王羲之與王勃。這兩位仁兄事前一定是明知要即席揮毫而先有了腹稿,既能表演,也可萬世流芳。要是他們沒有腹稿,本領再大也難以寫得出那樣千古傳誦的妙文。但這也可能是我個人的自我安慰。這二王的天才實在比我高得多了。可不是嗎?就算有充分的時間作準備,我也不可能寫得出那樣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