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31, 1996

陽朔山水甲桂林

個把月前的長週末,黑蠻夫婦、黃醫生、尹老闆、我與內子,一行六人到桂林及漓江一遊。那天晚上下機後,上了事前安排好的旅遊車,在駛往下榻的酒店的途中,隨車的導遊對路上景物像背書那樣說個不休。我對內子說:「這個導遊很賣力,但這些沒有意思的介紹實在吵耳,可否叫她少說一點?」

處理這樣的事,內子一向高明。不知她對那導遊說了幾句什麼,那導遊突然開心地問:「你們以前到過桂林嗎?」黑蠻說八年前到過,黃醫生說什麼我聽不清楚,尹老闆的普通話平平「有」奇,是有勇氣但不懂得聽的那一種,所以欣然自得。輪到我,答曰:「五十四年前在桂林念過六個月書,校名是真光小學。」

導遊說她沒有聽過「真光」這個校名。後來,她說回家問過年老的母親,也沒有聽過。「真光」在香港大名鼎鼎,而且我可以作證,是同一的「真光」,在抗戰期間曾經在桂林慘淡經營。如今,能有資格「證實」的人,恐怕不多吧。

次日起來,天下雨,早餐後大家一起去游七星巖。一進巖洞內,迎面高高在上的石壁,以大字刻著一首毛澤東所書的《滿江紅》,讓我看得呆了。看了好一陣,我對身旁的內子說:「老毛寫的是懷素書法,但懷素寫不過他!」

是的,在此之前我曾看過毛潤之的幾幅好字,知道他書法了得。但去年韋子剛送給我一套兩冊厚厚的毛氏書法,看來並不怎樣,於是對他的書法本領有點懷疑。如今看到這首刻於壁上的《滿江紅》書法,就不再懷疑了。

試想,《滿江紅》九十三個字,加起上、下款來有百餘字。那樣多的字數,整篇沒有敗筆,氣若奔雷,變化萬千,瀟灑利落,是不能靠「碰彩」或運氣的。我可以說,如果毛氏這幅《滿江紅》書法是代表他用心下筆的水平,那麼在整個二十世紀中,沒有哪一位書法家可以比得過他。我甚至還可以評得高一點:在草書而言,他應該是王鐸之後三百年間的第一把手了。

不過,令人尷尬的是,在這書法對面石壁上,刻著的卻是一行巨型的什麼共產偉大領導的政治口號,入「石」三分!一個把中國人民弄得死去活來的暴君,與一個在詩詞及書法上可以直追古人的才子,竟然是同一人!這是中國人的悲哀。在巖內的一個小時行程中,我在想,倘若毛氏當年不搞政治,專攻詩、詞、書法,那麼他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很可能與九百年前的蘇東坡平起平坐了。為什麼毛潤之當年會有一念之差?

帶著無限的感慨,午膳後我們一行六人在桂林登山看景。五十四年,江山依舊,但點綴著江山的好些建築物,都是蘇聯式或共產制下的像火柴盒般的房子,把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破了相。

第二天乘船游漓江,下陽朔。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漓江名不虛傳,以風景優美來品評,它應該是天下第一江了。是的,雄壯的山河我見得多,但優美如漓江,卻是前所未見。

從漓江下陽朔,開頭的三分之二舉世無雙,但其後的三分之一卻不怎樣。然而,一到了陽朔,就恍如入了蓬萊仙境,奇峰迭翠,目不暇給,又使我想起毛潤之所寫的「江山如此多嬌」了。

陽朔是一個小小的市鎮,背山面水,環目四顧,怎樣看都是如詩如畫。加之該小鎮還沒有受到「共式」建築物的污染,不由得使我肯定五十多年前常聽到的贊語:「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

這天只在陽朔盤桓了一個小時,回桂林是坐汽車的。經陽朔的近郊,只見水田人家,遠山近樹,參差相映,有點像陶淵明《桃花源記》裡面所說的境界。

第三天,本來是安排了去看一個位於桂林的什麼新巖,據說是格外精彩的。但我想,七星巖是巖,游漓江時又順路看過另一個巖,巖到底是巖,若巖洞裡說這裡(鐘乳石)是什麼烏龜呀,什麼寡婦呀之類,俗不可耐,再多看一個巖,不是很累嗎?不如坐汽車再到陽朔去吧。

我把有關後者的建議說出來,黑蠻夫婦大聲附和;但黃醫生怕坐汽車,叫尹老闆陪他留在桂林,再游巖洞去也。

從桂林乘車到陽朔只需八十分鐘,沿途春光明媚,四個人說說笑,不消一會工夫就到了。陽朔的確是一個好去處,很有風韻。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那裡有一條賣舊物的小街,其中的小店舖很有趣味。在這街上,我花了數千元,討價還價,買了好些少數民族的較古的手鐲,回家後內子為此開心了好幾天。

上帝對陽朔是仁慈的。今天,它還沒有受到「精神文明」的污染。但願日後不會喊一聲:救救陽朔!

Friday, May 24, 1996

書法贗品

收藏中國書畫的人有一個座右銘,那就是所「收」的作品要「真、精、新」。他們以「真」為三要素之首,可能是由於歷來贗品多的是。在歐西的藝術市場中,鑒賞真偽是做得比較認真的。相比起來,在中、港、台一帶,令人尷尬的例子不勝枚舉。好些畫廊都有「假貨」待沽;而拍賣的文物中贗品時有所聞。當然,比較有份量的畫廊與拍賣行,有專家鑒定,比較可信。

歷久以來,中國書畫(尤其是古書畫)的鑒定家,一致認為,鑒定書法比鑒定國畫容易。這是因為能賣得好價的書法大都是一氣呵成,面目明確,可以取巧的地方甚少。一般人可能難辨真偽,但要騙倒專家就不容易。有時專家認為是真的,但又認為寫得不大好,就可能有問題,不應該下注。可以說,就書法而言,凡是專家認為是真而精的,偽作的可能性甚少。像宋人吳琚寫米芾的字那樣,精而又能以假亂真的例子,歷史上很少見。但吳琚還是看得起自己,沒有冒米芾之名下筆。今天,吳氏的書法,一幅之價應在百萬港元以上了。

上文所說的書法,專家認為是「真而精」就是「真」的慣例——即所謂「開門見山」的慣例——可能今後不再!這是因為不久前「發生」這樣的一件事:在紐約蘇富比拍賣的一幅算得上倪元璐的書法精品,從拍賣行的目錄印刷中看,沒有一個專家看得出是假的。他們從其它證據中(見下文)明知是假,但就是看不出假在哪裡!其中有一位專家朋友見過該贗品的真跡(不是原作的真跡),說墨跡太新(真本不應如此),所以他看得出來。但他在看贗品真跡之前,就明知是贗品,心裡有數,所以才說得那樣「容易」吧?

倪元璐(一五九三——一六四四)是明末的一位頂尖的書法家。專家們能一望而知蘇富比拍賣行的是贗品,因為該贗品是倪元璐的兩幅——曾經出版好幾次的——有名的「五律書法」的合併。一個書法家重寫又重寫同一的詩、詞是常有的事,但寫得筆筆一樣卻不可能,且從來沒有出現過。釋文說:

滿市花風起,平堤漕水流。不堪春解手,更為晚停舟。上埭天連雁,荒祠水蔽牛。杖藜聊復爾,轉盻夕陽游。
何如謂亭賦,二十回登高。九子龍殊好,五侯鯖合淘。持鞭嘗百草,為頰盤二毛。贈世綏山果,不仙亦足豪。  元璐

眾所周知,計算機仿製印章可以仿得完全一樣。這解決了一個製作贗品的困難。很舊的紙或綾,在國內市場今天還可以買到。這解決了第二個困難。用幻燈片從玻璃桌下或屏風後投影而模仿,據說是一種新方法。而我個人認為,除了以上三點外,這幅倪元璐書法(贗品)的仿製者,是一位書法家。

從如上的種種看來,今後鑒定書法的真偽,有什麼辦法呢?答案是:不能看印刷品作鑒定,要看真跡,然後按如下四點作判斷:

(一)細看墨跡的新舊。但據說把墨跡弄「舊」不大困難,更何況若干年後,墨跡可自然而然地變舊。

(二)印章色澤的新舊。據說舊印色很難仿得酷似。上海偽造書畫的在市場搜購舊印泥,加油再用,但色舊油新還是一個破綻。

(三)經過昆蟲或微生物蛀食的舊紙或綾,蛀前下筆或蛀後下筆在放大鏡下不難看得出來。但偽造者若用完好無缺的舊紙或綾下筆,這個鑒定準則就用不上。話雖如此,完全沒有瑕疵的舊紙或綾,絕無僅有。所以這第三個(可能是我發明的)鑒定辦法比較可靠。

(四)作品的來源(此前的收藏家是誰,作品有否重要的舊注錄或有否出版過)很重要。但收藏家的印章,如今由於計算機仿製容易,就「有」等於「無」;還是要在印色方面下功夫。

科技發達的今天,偽造者可以「偽」得精,萬無一失的鑒定方法是沒有的。可幸的是,在專家雲集的藝術市場中,價叫得高的或是大名家的作品,「冒牌」者要瞞天過海也要大費功夫。專家彼此間大都是朋友,研究後認為是真的(原作),他們可能秘技自珍,但有疑問時他們就樂得把「心得」共諸同好,於茶餘飯後津津道之。

這次蘇富比拍賣的倪元璐書法贗品還有一個疑點:儘管是一萬五千美元的估價,但也實在太低(應該估五萬美元左右)。低的估價使買家不細心研究;當然,好些時候,因為賣家不求高底價,名家的真跡也可能估得過低的。

令人尷尬的是,蘇富比拍賣行舉世知名,其書畫專家應該非同小可。倪元璐是大名家,他的被「印」摹的兩幅作品都是名作,出版過好幾次,那些非同小可的專家怎可以完全不知道的?

Friday, May 17, 1996

背誦大有裨益

我曾在《懷古說》一文內提到五十多年前就懂得背誦杜牧的「折戟沉沙……」,而該文又說明是「六十有感」。一些讀者屈指一算,那時我還不到十歲,怎可以「折戟沉沙」一番,背誦什麼「銅雀春深鎖二喬」?

我不是一個背誦天才,但認為每個人在少小時的背誦能力特別強。少小時沒有煩憂,腦子裡沒有牽掛,沒有污染,只有一片天真的純潔,什麼詩詞歌賦之類,是很容易在記憶中刻上去的。

我懂得背誦整首《長恨歌》、《琵琶行》、數以百計的詩詞、蘇東坡的前、後《赤壁賦》、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王勃的《滕王閣序》等詩文時,只有七、八歲。當時我不明白其中的內容,字也不識得幾個,但就是懂得背誦。

事情是這樣的。抗日戰爭期間,母親帶著我們六個孩子在廣西逃難,在桂林、柳州一帶逗留大約一年,然後逃到平南,步行十多個小時,抵達一個名為哪沙的村落,在那裡住了一年多。

哪沙是「如假包換」的窮鄉僻壤。那裡的村民不相信世間有汽車、火車,飛機更不用說了。更「僻」的是,這村子裡沒有誰識字的,所以沒有筆墨,也沒有紙張。母親總是希望我們能繼續求學,但連紙筆也沒有的地方,怎麼辦?

好在機緣巧合。跟我們一起逃難到哪沙村去的,有五名男子漢,都是「性格人物」。我記得一位是畫家(曾用燒焦的木炭替我在牆上畫了些「造像」);一位是打功夫的師傅;一位懂英語,是阿Q所說的假洋鬼子;一位懂中藥,教過書,沉默寡言。還有一位是姓鄧的,曾教古文維生,整天書空咄咄。

這鄧老師很八股,整天在哦哦地吟誦。他身無長物,但帶著一堆詩詞歌賦與古文之類的書本,一有空就拿起來哦呀哦的。在哪沙,我們大家都無所事事,因此鄧老師「口水多過茶」,天天以吟誦自娛了。

我那不識字的母親聽說鄧老師有點學識,就要我們跟他學習,但真正從鄧老師那裡學到一點什麼的,就只有我一人。這往往是因為每個天黑而不能出外玩耍的晚上,鄧老師朗誦一句詩、文,我就「依樣葫蘆」照樣朗誦一句。字音或長或短,或速或緩,但沒有或高或低的,兩人一起咿咿哦哦,倒很過癮。一年多的晚上差不多都是這樣度過的。

由於沒有紙筆,鄧老師只好教我這樣背誦。可能是因為我當時只有七、八歲,他從來沒有向我解釋詩文的內容。我開始明白有關的內容,是好些年後的事,而因為懂得背誦,久不久就把記得的詩、文在腦中轉來轉去,這樣,對內容的理解、體會遂與日俱增。是的,例如一些辛棄疾的詞,我今天的領悟比三十年前我拿博士銜時深入得多。要不是我在少小時就懂得背誦,多年以「記憶」來慢慢消化,這領悟是不容易達到的。

從個人的經驗所得,我認為在語言文化的教育上,我們不妨倣傚一下往日的傳統學習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在童年記憶力特強的日子裡,求學的應該多點背誦。不要在解釋上大費思量,吹毛求疵的解釋更要避免,讓兒童「背」了再作道理。如果童年時不這樣做,長大後腦子給其它雜事塞得滿滿的,要「背」要記,就不容易了。

除了協助與日俱增的理解和領悟,多背誦一些詩、文的佳篇,還有兩個重要的好處。

其一是在需要時,要運用得好,背誦——有助於記憶的背誦——幾乎是不可或缺的。比如我今天以中語寫文章,引用古今之句來點綴、過癮一下,毋須翻書籍。假如我要尋書覓句,運用起來豈不是格格不入、文氣大「傷」?

事實上,我是在一九八三年末,四十八歲時,才正式開始用中語寫文章。如果我不是在童年時下過一年多的背誦功夫,文體可能目不忍睹。

其二,寫文章,文「氣」很重要。背誦古人的佳作,文氣的感染是很自然而無可避免的。中文如是,英文也如是。在美國念大學,學英文,我就找一些佳作,實行背誦。因為年紀大了,背得很辛苦,但還是背了一些。有朋友問過:「你的英文寫作是怎樣學來的呀?」說來話長,我就只簡單地說:「背誦《聖經》的《創世記》。」

今天香港的大學生,一般地說,智力皆屬不凡,然而中、英文寫來都很有問題。我認為這困境的存在,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在中學時,他們讀書是為了應付會考,而且試題是他人所「出」,因而文學老師不敢自我發揮,不敢以自己的才華來「影響」學生,恐怕學生「會考」不及格。(這一點對文學比對科學更具殺傷力。)其二,學生在童年之際,今天的語文老師較專注於解釋內容,而忽略了每天要兒童背誦一兩段上佳的文字。

Friday, May 10, 1996

中國藝術為何節節敗退?

從中、西藝術歷史那方面看,我曾經提到宋代的藝術比歐洲同期的高出許多;元代幾乎一蹶不振;明末清初時的十七世紀,我們的藝術發展又大有起色,但只能與歐洲打個平手;從十八世紀開始,我們就節節敗退,輸得一塌糊塗。

是的,於今回顧,中國的藝術發展有兩個高峰,其一是十一世紀時的宋朝,其二是十七世紀的明、清之間。這兩個高峰哪一個比較出色很難說。個人認為十七世紀稍勝,但與歐洲同期的藝術相比,宋代顯得光芒不可方物;到了清初,歐洲就迎頭趕上了。

試想,宋朝大約早於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四百年,當時的歐洲,除了希臘的建築,沒有什麼超凡的藝術令人歎服。即使文藝復興時代的重要人物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天才橫溢,但其作品受宗教的框框約束實在太多,意念並不超凡。文藝復興後期的米開蘭基羅(一四七五——一五六四),更是表現出色的藝術家,但米氏在藝術史上有重要地位,是因為他試圖打破宗教的框框傳統。

是的,自意大利的米開蘭基羅及接踵而至的西班牙的格萊科之後,歐洲藝術一日千里,一百年有大成,二百年把我們比下去,三百年舉世拜服。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個「中國節節敗退」的觀點,倒不是我「發明」的。外國的有識之士都這樣看。同樣,一些美國的學術朋友,略知我們宋代藝術的,驚歎之下,都不約而同地把它先後與歐洲相比,跟著必問:中國為何節節敗退?

這個問題我想了十多年了。今天的「大概」答案,是下述的三個原因。

其一,中國藝術發展的第一個「致命傷」是元朝。像歐洲一樣,中國自古的藝術發展,帝皇的影響很重要。元朝的皇帝既不懂中國的文化藝術傳統,也是些沒有什麼「墨水」之人,於是把宋朝的優良傳統幾乎攔腰打斷。毛潤之說:「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倒說得不錯。

相比之下,清朝的外族帝皇高明得多了——從康熙到後來的皇帝,都學習中國的書法。雍正的書法最好,可以稱得上是書法家。乾隆呢?喜愛書法,不成;喜歡寫詩,更不成;但乾隆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藝術收藏鑒賞家!

其二,二十多年前,我看過一本今天已忘了作者是誰的,名為《歐洲的奇跡》(The European Miracle)的書。該作者認為歐洲自文藝復興之後,科學與藝術發展的神速是一個奇跡。他的主要解釋是:歐洲是很多國家的合併,國與國在交流中互相競爭,互相衝擊、啟發,因而大有所成。

我認為這觀點有道理。我們不妨回顧一下莫扎特等人的生平事跡。他們為了名成利就,往往東奔西跑,周遊列國,使人有「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之感。一國之中可以有競爭,有衝擊,但多國之間的來往對天才就更有這樣的好處:這個政制下的市場不欣賞我,我就跑到另一個政制下的市場去。於是,競爭與衝擊就更加熱鬧了。

其三(這是我幾個月前的發現),歐洲到了十八世紀之後,評論藝術的人大都是收藏藝術作品的人——這點很重要。

自古以來,中國、歐洲的藝術發展都受到帝皇及宗教的影響與約束。藝術家要吃飯,吃誰的飯就要為誰的品味而創作。帝皇與宗教主事人的品味可能不錯,但有禮儀、信仰的約束,卻沒有理論基礎。吃富有的人的飯對藝術的發展好一點。更好一點的是吃藝術商人的飯。這是因為商人收購藝術作品要賺錢,他們就不能不顧及市場的喜好而下注。

對藝術發展最有利的,是藝術家要吃藝術評論家的飯。這是收藏家作藝術評論家的情況了。歐洲到了十八世紀,這情況開始出現,跟著,此風盛行,而到了十九世紀,印象派作品的主要收藏家都是藝術商人及評論家。這樣,藝術的發展要顧及市場大眾的需求,也有理論與概念爭論的協助。

去年暑假,我在美國一家書店裡(大減價時),僅以八美元買了一本精裝的名為《印象派首期的收藏家》的書。書中敘述了一群為了賺錢而收藏作品的畫商。他們有先見之明,看中了當年籍籍無名的塞尚等人的畫,收購後執筆為文,理論滔滔,引起爭議,熱鬧非常,影響了多個藝術天才的思維,促成了後來公認為偉大的印象派。

藝術家要吃飯,也要在思維上有所啟發。收藏與評論是同樣的人就可以一舉兩得。這是歐洲藝術之幸。

上述的「藏」與「評」的結合情況,中國到今天還很少見。評論藝術的人不「入貨」,得個「講」字,要吃飯的藝術家是不容易聽得「入耳」的。

Friday, May 3, 1996

思宋有感

最近紐約佳士得的一次中國古畫拍賣中,第三號是一幅據說是宋代的畫,小小的只有十英吋(面積不到一百平方英吋),畫中主題是樹上幾隻猴子。簽名與印章看不清楚,佳士得的《目錄》註明是「無款」之作。

該小型宋畫的估價是一萬五千元至二萬美元,但拍賣的成交價,卻是二十六萬六千五百美元,在收藏行內一時傳為佳話!

機緣巧合,這幅小型宋畫拍賣之際,我剛好在長途電話中聽得清楚。從八千元叫起,在眾多買家搶叫之下,不到三十秒鐘就超過二十萬美元。為什麼如此吃香?畫本身是精彩的,但據說畫中看不清楚的簽名與印章,經一些「心水清」的人研究後,鑒定為馬遠(一一九○——一二二五,南宋畫家)的祖父馬興祖(一一三一——一一六二)之作。祖父的名氣,遠不及孫兒,但這可能是馬氏祖父遺留下來的孤本,要「收」為己有的人就視金錢如糞土了。我想,宋代的魅力非同小可也。

前些日子,一位日本女士說,她在日本的一位朋友,有一幅中國畫出售,要我問問朋友有否興趣。我看她帶來的照片「樣本」,是宋人范寬的《溪山行旅》!我說:「不可能吧。這是台灣故宮博物院的鎮山之寶,最近故宮的珍藏品赴美展出,這幅范寬名作不准離開台灣,即使美方願意買一億美元保險也借不到,你的日本朋友有沒有搞錯?」她的朋友沒有搞錯,因為後者擁有的,顯然是數十年前在日本精心印刷、幾可亂真的複製品。這市場早已絕版的複製,我後來出價五萬港元也買不到。

宋代的繪畫大師,說來何止范寬一人。那時名家輩出,還有李成、郭熙、崔白、李唐、文同、夏圭、馬遠、馬麟等大師,風格各異也思維高逸、氣勢超凡。宋朝的起迄年期是公元九六○至一二七九年,比意大利文藝復興時的中心人物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早出三百年,但從藝術的概念與理論那方面看,我認為達芬奇是不能與范寬等人相比的。是的,歐洲的繪畫藝術要到十七世紀中期才有《溪山行旅》的意念和想像力。

轉談書法吧。雖然我認為明末清初的書法不下於唐宋,然而,以米芾、黃山谷為首的宋四家來說,理論縱橫,下筆天真,令人神往。值得特別一提的是趙佶——宋徽宗。這個創立瘦金體而草書又好得出奇的大書法家,竟然是一個皇帝!古今中外,我想不到有哪一位皇帝或執政者在藝術上有宋徽宗的能耐。

說文章,雖然我偏愛魏、晉,但唐宋八大家中的蘇東坡與歐陽修(皆宋人也)真的非同小可。單是蘇學士的前後《赤壁賦》就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宋的詩不及唐,但宋詞的發展光芒萬丈。蘇東坡、辛棄疾、李清照等人的功力,在西方的詩人中似乎找不到。

最近我對中國的陶瓷器學習了一點欣賞之道,是初學,什麼「窯」呀老是搞不清楚。正因為這樣,我可以不受任何專家的言論影響,而作出個人對陶瓷藝術的直覺「判斷」。這一「判」也,宋瓷十分,其它最高的是八分左右而已。我的直覺是,宋瓷的設計簡單而高貴,色調清純,靜而雅,自然而毫不造作,但細看之下,其變化含蓄、微妙,而又多采多姿。是的,從不懂瓷器製作技術的個人直覺來看,宋瓷的藝術是世間罕有的。

論科學,自希臘的歐基米德(公元前二八七——二一二)之後,中國比歐西落後很多——差了好幾條「街」。好些為我炎黃子孫的祖先的祖先之古代科學家大捧特捧的言論,甚至說我們祖先的科學勝歐洲祖先的,皆大言不慚也。

但從藝術文化這方面來品評,我們的宋代,比同時代的歐洲,的確勝出了五六十條「街」。中國在元朝的藝術文化一落千丈,令人歎息。不過,到了晚明徐渭那個時代,我們還是大有看頭,還能把歐洲比下去。十七世紀中葉,中、西雙方大約打個平手。如果我們這一邊派出八大山人(即朱耷,一六二六——一七○五)等四大高僧出賽,那麼歐洲應戰的,只派出一個荷蘭畫家倫勃朗(一六○六——一六六九),就勢均力敵,再加上意大利的雕刻家Bernini,我們的和尚就會心驚膽顫了。

到了十八世紀,我們節節敗退是毋庸諱言的。單是一個莫扎特,炎黃子孫就聞「音」喪膽。到了十九世紀中期,歐洲畫壇印象派的前奏,我們就變得面目無光。

曾經是那樣有智慧的民族,那樣有感性的民族,有那麼豐富文化遺產的民族,為什麼會變得這樣不成氣候的呢?

這是很值得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