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24, 1995

漫談寫詩的天分

寫詩我是學過的,學過一兩個小時,起初我認為自己大有可為,但過了幾天突然驚覺,知難而退了。我從不輕易言退。但我可不是傻瓜,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無論怎樣說,這一回,詩的「學期」短暫,打破了個人以往所有的「學習」紀錄。

人的天分很奇特。某些天分——例如下棋、數學、音樂等——大都在很年輕時就被發現。另一些天分——例如科學、醫學、社會科學——其被發現通常都是在二十多歲之後的。這個「早」與「遲」被發現的分別,不難解釋。不需人生經歷或實驗支持的天分,通常都較早顯露,但要有經歷或實驗支持的天分,再早也不會早到哪裡去。經濟學就是一個明顯的重要例子。

近四十歲才一鳴驚人的經濟學者有的是。經濟學大師費沙(Irving Fisher)在十九歲時所寫的論文石破天驚,不算例外,因為該論文是純數學的。

另一個天分現象,就不容易解釋了。我要指出的是,在不同的造詣上,有一些天分很容易發現,而另一些卻需好幾年時間,痛下苦功之後才能知道。

以體育上的田徑為例,短途賽跑的天分很容易發現——這與長途賽跑是迥然不同的。一個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人,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就知道自己有沒有短途賽跑的天分。三十多年前一個年近三十的美國醫生,只練了兩個月短途賽跑,就接近世界紀錄。知者愕然。我為此新聞而請教當時在加州大學的一位有名的田徑教練。他說短途賽跑的天分真的很奇怪:一個從未參賽過的人,開頭的三幾次嘗試,若跑一百公尺而沒有近於十二秒的成績,怎樣苦練也不會有大作為的。

藝術天分的發現可早可遲,但像田徑一樣,有易於發現與難於發現的分別。例如,書法天分的發現,顯然比繪畫天分的發現困難。以個人的經驗,書法要下兩三年的功夫才可以作初步的天分評估。但繪畫卻不像短途賽跑那樣容易發現天分之有無(或高低)的。美國的維斯(Andrew Wyeth)在年青時學了一年就擺明是個繪畫天才,但法國的塞尚(Paul Cézanne)要十年窗下、畫風轉後,才被當時印象派大師認為是曠世奇才。

在藝術上,寫詩可以說是田徑中的短途賽跑了。一個人有沒有寫詩的天分,在短短的日子中,就往往可以知道。筆下有沒有詩意,有沒有韻味,是不需要痛下功夫才能發現的。我們說李白、談杜甫等的作品,很少計及是他們的早期還是後期的。詩寫得久了,會比較老練,比較有深意,但我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詩人開始時的作品沒有詩意,後來卻有了的。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即使痛下功夫也沒有。下苦功可以改進,寫得多可變為成熟,但詩意是不可以訓練出來的。缺乏詩意的詩不能成詩;詩意盎然,內容是深是淺也是好詩。

我的兒子五歲在美國念幼兒園時,老師出了一個叫《I wish》的題目,命其作詩。兒子於是第一次試寫,傻里傻氣地一揮而就:

I wish I were a talking hawk,
So I could fly and walk and talk.
When I fly I see the apple trees,
When I walk I see the worms beneath my knees.
When I talk I talk to civilization
And I talk to people of all nations.

老師嚇了一跳,連忙打電話給我。我當時不相信是五歲的兒子寫的,於是考他幾個詩題,他也一揮而就,而且有同樣的水平。但我這個兒子後來對寫詩毫無興趣,我就不便強求。長大了,不懂音樂的他,卻喜歡在課餘之暇,坐在鋼琴前作曲。他的樂曲作得令人尷尬,每次請我欣賞,我不好意思說他不是莫扎特,苦不堪言也。

我是臨老學寫詩的。這是因為近幾年來,睡前喜歡花三十分鐘時間,研讀關於中國十七世紀的書法。那是中國藝術的黃金世紀,而其中的書法大師,都是詩、書、畫三樣皆能的。我於是想,既然自己學書法,有朝一日,以書法作品送給朋友,書寫一下自己的詩作倒也過癮。

半年前某天深夜,興之所至,掛個電話給舒巷城:「我要學寫詩,平仄沒有問題,可否說說七絕的規格是怎樣的?」能文能詩的巷城兄,相交四十餘載,他素知我的性格,於是在電話中「傳授」七絕之「法」。我跟著花了個把鐘頭,寫下七絕三首:

  其一
紅葉滿林霜驟降,
浮雲兩片半山沉。
曙光微露青天外,
缺月依稀昨夜心。

  其二
矗峽蒼松相對起,
清風微抹晚霞開。
漁舟點滴天邊去,
日落金飄水上來。

  其三
又是一年春意盡,
蝶飛蜂覓蟻頻行。
明年蜂蝶皆非舊,
不動青松卻耐生。

頭兩首是為憶美國西北部的景物而作。後一首——香港炎夏將至時,我在家裡向窗外望去,見到蝴蝶在飛,一時間體會到「動」得越甚的生物,生命越短,有所感慨而下筆。

寫了這三首小詩後,以為自己若再多寫一些就大有可為。殊不知過了幾天,一位朋友給我看一幅書法,書法不怎樣,但書寫的卻是杜牧的一首七絕。此詩我知之已久,但因為自己剛學寫過七絕(不免悄悄地以之比較一下),所以不由得細心地一讀再讀:

遠上寒山石徑斜,
白雲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於二月花。

我對著杜牧這首七絕,沉思良久,跟著突然驚覺,知道我有生之年,也不可能寫得出這樣水平的詩,即使近於這水平也沒有希望。

因為一個人有否寫詩的天分可以很容易發現,所以我認為不妨試寫一下,碰碰運氣。我自己試過一兩個小時,但不數天就給杜牧嚇倒,不敢再試了。

Friday, November 17, 1995

《捲簾集》原序

不知是誰首先想出來的主意,說寫專欄要有一個欄名。但專欄的每篇文章都有題目,又何必名上加名?

古語云:「名不正則言不順!」那就更大件事了。我這個人從來都是事無不可對人言,所以言之必順,怎會因為「名不正」而變得吞吞吐吐的?

話雖如此,入「欄」隨俗,我還是必須起一個欄名。

關心的朋友聽說我要重出江湖,但又因為要選取欄名而大費思量,就熱心地毛遂自薦,提出建議來。李碧華首先建議的是:《看劍集》。這個取自辛稼軒「醉裡挑燈看劍」之句的名目,本來甚為恰當,因為我既然挑過了燈,就理應看劍去也。

問題是,我活了這把年紀,行將退休了,可以挑燈,可以憑闌,而碧華似乎忘了我的歲數。「看劍」顯然是年青力壯才有意思的。單「看」而不「揮」,與我的品性有所不合,而白髮空垂三千丈的今天,怎還可以揮劍起舞來瀟灑一番呢?

舒巷城是第二個建議欄名的人。他提出《閒雲集》。說也奇怪,在我們中國的文化傳統中,說到雲,不是「孤」就是「閒」。可不是嗎?王勃說:「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杜牧說:「閒愛孤雲靜愛僧」;陸遊說:「倚闌莫怪多時立,為愛孤雲盡日閒」。

「閒雲」這個名目本來不錯。然而,忙碌了這麼多年,我對「閒」雖然極為欣賞,但到今天還是可望而不可即。另一方面,「閒雲」有「閒雲野鶴」之意。我這個人喜歡「放」,在創作上有時喜歡隨意「亂來」。不過,由於在任何造詣上我都崇尚傳統的基礎,「野」就怎樣也談不上了。

第三個「軍師」是蔣芸。她代擬了幾個名目。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惆悵還依舊》。我是個本性「難移」的人,說「還依舊」很傳神。然而,我雖然「善感」,但卻不「多愁」;因此,「惆悵」就不免有點言過其實了。

前思後想,到最後我還是決定用自己所起的名目,稱此欄為《捲簾集》。我的意思可不是王勃的「珠簾暮卷西山雨」,或李清照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簾卷」總是有點淒涼,與「捲簾」不可以相提而並論也。

我的「捲簾」是取自清代大詩人龔自珍的絕句:

為恐劉郎英氣盡,
捲簾梳洗望黃河。

是的,年近六十,歲漸黃昏,過了那麼多年生命之癮,大有倦意,要重出「格子」江湖,不能不有所振作,於是把簾捲起來,使自己覺得英氣猶在,寶刀未老也!

這可能是無補於事的自我安慰吧,但還是需要的。

記得少小時在西灣河太寧街的海旁,日暮之際,我最愛看那老師傅賣藥的一段前奏。鑼鼓轟冬轟冬地響了好一陣,觀眾密密麻麻地佔了個圈子。步行也有點困難的老師傅,拿著關刀走到圈中站著,力竭聲嘶地嚷道:「小弟初到貴境,腳踏勝地;不敢說什麼拳打廣東一省,腳踢蘇杭二州。小弟到來獻醜,打得不好望兩旁叔父見諒……」鑼鼓又轟冬轟冬地響起來了。

老師傅把關刀一揮,停下來,大叫一聲道:「伙記慢打鑼,打得鑼多鑼吵耳,打得更多夜又長!」跟著,他雙手把關刀高舉於頭上,來一招金雞獨立,但因為單足站不穩,就順著「跌勢」變招,來一記老樹盤根……觀眾於是齊聲喝采,鑼鼓又再轟冬轟冬地響起來了。

寫專欄真的有點像那老師傅在西灣河海旁賣藥兼賣武,沒有觀眾是不成的。就是有觀眾,久不久要聽到點喝采聲才有意思,否則難以為繼了。

我不喜歡譁眾取寵;胡鬧的事我從來不幹。但從我懂事起的五十多年中,因為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嘗試過的事項比我所知的任何人多——或者差不多可以這樣說吧。而每一項嘗試,我大都喜歡全力以赴。這樣的人很容易未老頭先白,而到老之將至,就變得倦不思動了。

於今再爬格子,我不敢搞什麼打鑼打鼓的前奏,也沒有本領先來一招金雞獨立。但正如龔前賢所說,既然感到英氣將盡,「捲簾梳洗」一下是應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