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17, 1995

《捲簾集》原序

不知是誰首先想出來的主意,說寫專欄要有一個欄名。但專欄的每篇文章都有題目,又何必名上加名?

古語云:「名不正則言不順!」那就更大件事了。我這個人從來都是事無不可對人言,所以言之必順,怎會因為「名不正」而變得吞吞吐吐的?

話雖如此,入「欄」隨俗,我還是必須起一個欄名。

關心的朋友聽說我要重出江湖,但又因為要選取欄名而大費思量,就熱心地毛遂自薦,提出建議來。李碧華首先建議的是:《看劍集》。這個取自辛稼軒「醉裡挑燈看劍」之句的名目,本來甚為恰當,因為我既然挑過了燈,就理應看劍去也。

問題是,我活了這把年紀,行將退休了,可以挑燈,可以憑闌,而碧華似乎忘了我的歲數。「看劍」顯然是年青力壯才有意思的。單「看」而不「揮」,與我的品性有所不合,而白髮空垂三千丈的今天,怎還可以揮劍起舞來瀟灑一番呢?

舒巷城是第二個建議欄名的人。他提出《閒雲集》。說也奇怪,在我們中國的文化傳統中,說到雲,不是「孤」就是「閒」。可不是嗎?王勃說:「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杜牧說:「閒愛孤雲靜愛僧」;陸遊說:「倚闌莫怪多時立,為愛孤雲盡日閒」。

「閒雲」這個名目本來不錯。然而,忙碌了這麼多年,我對「閒」雖然極為欣賞,但到今天還是可望而不可即。另一方面,「閒雲」有「閒雲野鶴」之意。我這個人喜歡「放」,在創作上有時喜歡隨意「亂來」。不過,由於在任何造詣上我都崇尚傳統的基礎,「野」就怎樣也談不上了。

第三個「軍師」是蔣芸。她代擬了幾個名目。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惆悵還依舊》。我是個本性「難移」的人,說「還依舊」很傳神。然而,我雖然「善感」,但卻不「多愁」;因此,「惆悵」就不免有點言過其實了。

前思後想,到最後我還是決定用自己所起的名目,稱此欄為《捲簾集》。我的意思可不是王勃的「珠簾暮卷西山雨」,或李清照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簾卷」總是有點淒涼,與「捲簾」不可以相提而並論也。

我的「捲簾」是取自清代大詩人龔自珍的絕句:

為恐劉郎英氣盡,
捲簾梳洗望黃河。

是的,年近六十,歲漸黃昏,過了那麼多年生命之癮,大有倦意,要重出「格子」江湖,不能不有所振作,於是把簾捲起來,使自己覺得英氣猶在,寶刀未老也!

這可能是無補於事的自我安慰吧,但還是需要的。

記得少小時在西灣河太寧街的海旁,日暮之際,我最愛看那老師傅賣藥的一段前奏。鑼鼓轟冬轟冬地響了好一陣,觀眾密密麻麻地佔了個圈子。步行也有點困難的老師傅,拿著關刀走到圈中站著,力竭聲嘶地嚷道:「小弟初到貴境,腳踏勝地;不敢說什麼拳打廣東一省,腳踢蘇杭二州。小弟到來獻醜,打得不好望兩旁叔父見諒……」鑼鼓又轟冬轟冬地響起來了。

老師傅把關刀一揮,停下來,大叫一聲道:「伙記慢打鑼,打得鑼多鑼吵耳,打得更多夜又長!」跟著,他雙手把關刀高舉於頭上,來一招金雞獨立,但因為單足站不穩,就順著「跌勢」變招,來一記老樹盤根……觀眾於是齊聲喝采,鑼鼓又再轟冬轟冬地響起來了。

寫專欄真的有點像那老師傅在西灣河海旁賣藥兼賣武,沒有觀眾是不成的。就是有觀眾,久不久要聽到點喝采聲才有意思,否則難以為繼了。

我不喜歡譁眾取寵;胡鬧的事我從來不幹。但從我懂事起的五十多年中,因為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嘗試過的事項比我所知的任何人多——或者差不多可以這樣說吧。而每一項嘗試,我大都喜歡全力以赴。這樣的人很容易未老頭先白,而到老之將至,就變得倦不思動了。

於今再爬格子,我不敢搞什麼打鑼打鼓的前奏,也沒有本領先來一招金雞獨立。但正如龔前賢所說,既然感到英氣將盡,「捲簾梳洗」一下是應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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