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7, 1991

毛潤之的詞

毛澤東大有文采。他的狂草書法直追張旭、懷素等大名家,而他所寫的詞,有口皆碑,非同小可也。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文采如斯,氣魄如此,我們怎可以說毛潤之沒有才華?他的才華是可以肯定的。但從權力那方面看,毛澤東這個人的心胸狹窄得怕人。他平生直接或間接地殺人如麻,從來不放政敵一馬,把人整得死去活來時,他似乎感到過癮之至!從他這個例子看,一個人的文采與文字氣魄如何,似乎與「胸襟」的大小沒有必然的關係。

從他的詞中可見,毛氏很自負,也很有自信:「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等等,都顯示著他視古人如無物。古往今來,只有一個宋朝的詞人——辛棄疾——的自傲能與毛氏相提而並論。辛氏說:「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矣!知我者,二三子。」那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了。

單從詞的氣魄而論,毛氏與辛氏不相上下,蘇東坡遜了一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比不上辛氏的「不恨古人吾不見」或毛氏的「還看今朝」的。

我認為毛澤東的詞有所不逮之處,是他的詞缺乏了感情。且試與辛氏相比吧。「沙場秋點兵」的辛棄疾,可以寫得出:「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而毛氏平生之詞中較有感情之句是:「我失驕楊君失柳。」愛妻楊開慧死了,作為一個詞人,草草地說「我失驕楊」是不夠的。

是的,「我失驕楊」與蘇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對楊開慧,毛氏既不「敲碎離愁」,也不「無處話淒涼」,只說什麼「吳剛捧出桂花酒」,就草草了事。

沒有感情,文才再高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詞人。這是毛澤東功虧一簣之處。要不然,他大可與蘇東坡、辛棄疾等人相提而並論了。「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這是與蘇學士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不相伯仲的。但蘇子的「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這樣的詞句,毛澤東是寫不出來的。

毛氏喜歡「和」他人之詞,而當年大名鼎鼎的郭沫若,也有同好。毛澤東比不上蘇、辛,但比起郭沫若來卻強得多了。以大文豪自居的郭沫若,因為一首「擦鞋」詞而聲名狼藉,著實令人惋惜。他對老毛歌功頌德,不遺餘力,寫下了什麼「雄文四卷」,什麼「人六億,堅持原則」,令人聽來毛骨悚然!古往今來,肉麻當有趣的詞品,郭氏之作應該是最佳例子之一。毛氏以「西風落葉下長安」而和之,高明得多了。

一唱一和,是中國詞人韻士之間的「文化傳統」。後和者比始唱者的寫得更好,是常有的事。既有前車可鑒,往往青出於藍。然而,毛氏比起郭氏來,勝之有餘,但「回應」宋代詞人陸游的《詠梅》卻是另一回事了。

試讀他們二者《卜算子》的詠梅詞吧。

毛澤東: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二詞皆絕妙!所差的是:前者的感情有所不逮也。



後記

關於毛澤東的書法,我見過的有口皆碑的幾幅的確絕妙,但兩年前韋子剛送給我一套兩本的、毛澤東以毛筆抄寫的詩詞,其書法功力並不怎樣。這可見老毛的書法像北宋的蘇東坡那樣,刻意表演時寫得很好,胡亂寫下來的卻是一般。

不刻意地以書法下筆而還能寫得像書法的書法家,古往今來並不多見。

Friday, December 20, 1991

上帝之子

莫扎特(1756-1791)逝世二百年了。他的音樂歷久猶新,且愈來愈受世人重視,所以在二百週年的今天,舉世都隆重地紀念他。無論音樂學院、電視台、電台、刊物、唱片出版商,都熱鬧地忙碌起來了。雖然一些機構為了賺錢,但他們的認真與尊敬的態度,著實令人感動。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以個人之見排列歷史上十個藝術天才,莫扎特位居於首。這個武斷,似乎沒有誰反對。莫氏的天才驚世駭俗,屢見經傳,不用我多說了。但天才歸天才,成就歸成就,莫扎特的音樂成就又如何?我的觀點是:無與倫比!自古天才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莫扎特只活到三十五歲。然而,其作品之多,之廣,之精,令人深感佩服。

有人說莫扎特是個很驕傲的人(正如我們的李白也是很驕傲的)。這評語其實大錯特錯。以莫扎特的才華而論,相比之下,他再驕傲也比一般凡夫俗子謙虛得多了!我認為過於自滿而驕傲的人是不會有大成的;有大成的人,不管聽來如何驕傲,其內心必定是謙虛得很。漠視某一個人的成就而批評他是驕傲的人,自己才真的是驕傲了。嚴格地說,自己一事無成的人,批評比自己較有成就的,說笑罷了。

藝術的喜愛往往是主觀的事。在音樂上,我對莫扎特有偏愛,覺得他比其它名家的作品可愛得多了。在家中收藏的唱片,一分為二:我把莫扎特的特別安置,自成一組,而把其它古典名家們則合而為一。我對莫氏的音樂這樣「情有獨鍾」,有三個原因。

其一,雖然莫扎特是個多產的作曲家,我從來沒有聽過他有哪首作品不是佳作。偉大之如貝多芬,劣作頗多。我認為在歐洲的古典音樂歷史上,沒有劣作的作家只有莫扎特及巴哈二人而已。

其二,在眾多的古典音樂的作曲名家中,我認為只有莫扎特一人所作的是純音樂,聽來不用費神,所以聽時心神舒暢。例如,貝多芬雖然偉大,但寫什麼田園,談什麼命運,論什麼英雄,對我這個只為聽音樂而聽音樂的人來說,實在聽得過於辛苦了。那幾個節拍是說什麼?是代表什麼?這樣一想,腦子對音樂本身的真、善、美就再管不著了。

又例如:我從不否認巴哈的作品達到了音樂技術的至高境界。但要真正欣賞巴哈,聽者總要對作曲的演變與和音有一點認識。是的,聽巴哈要有點研究!我佩服那些懂得欣賞巴哈的人,但對我這個凡夫俗子來說,要研究才能聽得懂實在是太苛求了。

莫扎特的音樂的奇妙處,是聽者根本不用懂。他的歌劇的故事是說什麼,我完全不知所云,但卻能擊節而和之。

其三,莫扎特的音樂不僅優美,而且很永,越聽越耐人尋味。聽得久了,其音律何只繞樑三日?是的,不渲不染的純藝術,能觸動一個凡夫俗子的心弦,是藝術的真諦,而莫扎特似乎天生下來就有這樣的本領。

在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唸書時,我認識好幾位藝術高手,在閒談中莫扎特的名字總是提及的。一位美術歷史教授和我是深交,談到音樂,他說:「不要問我為什麼,我最喜歡莫扎特的音樂。」我問一位桃李滿門的音樂教授:「彈奏鋼琴,最困難的是李斯特還是巴哈的作品?」他回答說:「都不是的。最困難的是莫扎特,因為他的作品是純音樂,對音樂沒有深入的體會,技巧再高也彈不好。」我跟一位大名鼎鼎的鋼琴老師煮酒論英雄。當時鋼琴家Van Cliburn的聲望如日中天,我問:「你認為Van Cliburn怎樣?」他答道:「我怎可以知道呀?他從來沒有演奏過莫扎特!」

藝術的表達,往往有內容。但在藝術的至高之處,是要觸及凡夫俗子內心的和弦。要達到這一點是不一定需要內容的。凡夫俗子不需要知道貝多芬是在說什麼,不需要瞭解肖邦的愛國之心,不需要研究巴哈的和音演變,也不需要跟著李斯特的狂想……

凡夫俗子的內心深處所需要的,只不過是人類天生下來的一點溫馨之感,而這種感受只有像莫扎特的那樣的天才方能不渲不染地觸及的。

凡夫俗子沒有能力欣賞的藝術,亦非我所欲也。

英國的一位邏輯大師說:「莫扎特是上帝之子!」在人類數千年的歷史中,我們沒有見過一位像莫扎特那樣超凡的藝術天才。我想,那位邏輯大師的邏輯應該是對的。

Friday, December 13, 1991

高斯的雨傘

高斯獲今屆(1991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差不多所有的經濟學者都大聲叫好。該經濟學獎始設於1969年,迄今得獎者共三十一人,沒有哪一位能像高斯那樣得到眾望所歸的反應。

在獲獎的經濟學者中,我認為森穆遜是最值得的——他對經濟理論的貢獻,本世紀中僅亞於已故的費沙而已。但森氏為人鋒芒畢露,不易多交朋友,所以他得獎雖然沒有人不同意,但為之歡呼喝彩的並不多見。佛利民應該是第二位值得獲獎的人——他的實證研究前無古人。然而,佛氏維護個人利益與自由市場的一貫言論,開罪了很多人。他領獎時,有些左派人士跑到瑞典去示威。

高斯對經濟學的整體貢獻,不及森、佛二人,但他有兩篇文章石破天驚,足以雄視百代,是將來的經濟思想史不會忘記的。他獲獎實至名歸,無話可說,但能一枝獨秀地得到眾多的掌聲,卻與他平素為人的可愛不無關係。

美籍的高斯原是英國人,具有英國紳士的最佳傳統。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在節奏上都比一般人緩慢,但看起來、聽起來卻有難以形容的舒適感。他有英國人的幽默感,說話從來不開罪人,但他在溫文緩慢的談吐中,旁聽的人大都有這樣的感覺:他的思想何其敏捷而湛深也!

嚴格地說,我不是高斯的學生——從來沒有上過他的課。一九六七年秋天在芝加哥大學首次見到他時,我已經是博士了。我是因為芝大喜歡我的論文,給了我一項獎學金而邀請我到那裡去的。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唸書時,我對高斯的經濟理論下過三年苦功,他的每一篇較為重要的文章我差不多可以背誦出來。所以到了芝大後趕著去找他時,大家只談了幾句就一見如故。後來我們一起多次在校園漫步及進午餐時,他以研討的方式指導了我很多有關他的經濟思想。外間不少人說我是他的學生,是一個沒有錯的「誤解」。

在行內的言論或在書本上的評論中,高斯的名字往往與我的相連在一起,有幾個原因。他的經濟文章之敘事與分析的風格和我的很相近;他在經濟學上的興趣與我的如出一轍;我的《佃農理論》常被視為「高斯定律」的實用例子;幾乎我每一篇的學術文章都提到高斯,而高斯則多次對人說我是唯一明白他的思想的人。由於這種種「巧合」,他退休時,在祝賀他的文章中我那篇被置於卷首;當他的貢獻要載入經濟學百科全書時,我被邀請執筆;去年,瑞典的諾貝爾獎基金會舉辦的、五年一度的研討會,要介紹高斯的經濟學,文章是我寫的。當然,該會選取的評論我的關於高斯學說那篇文章的評論者,也是高斯。

高斯獲諾貝爾獎,我的高興毋庸細說。但高斯顯然有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倒使我替他擔心起來了。事情是這樣的。瑞典諾貝爾基金會的多年主席今年退休,又剛好是該將設立的九十週年,所以獎金特別高。高斯個人得經濟學獎,獎金是一百多萬美元!他今年八十一歲,平生節儉,沒有孩子,自己的退休消費早已有了安排,一百萬美元的額外獎金,怎樣處理,的確是難題也!

記得去年八月在瑞典與高斯相聚,見到他拿著一把雨傘。該傘陳舊不堪,分明是不能再用的了。我好奇地問他:「你拿著這傘作甚?換把新的在香港僅賣兩美元,美國也不會怎麼貴吧?」他回答說:「這傘我用了四十年了,最近壞了,在美國我找不到修理雨傘的人,所以要把他帶到倫敦去。」「但修理雨傘這個行業已成舊跡,就算你找到了修理的人,費用也會遠比買把新的、較先進的雨傘為高。」我這樣說,是勸他棄舊取新也。殊不知他回應說:「十多年前,我在倫敦找到一位修傘的人,很相宜地把這傘修理過一次。過兩天我要到倫敦去,會再找那人替我再修理,希望他還健在。」

當時我無話可說。於今我想,有了一百萬美元的獎金,修補雨傘的費用再高百倍,也大有盈餘……

因為是九十週年,諾貝爾委員會決定邀請所有還健在的獲獎人參加這次頒獎典禮。我與該獎無緣,但也在被邀請之列。我對邀請的人打趣說:「你們請我到瑞典觀禮,是否當做給我一個安慰獎?」他回答說:「不是的,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邀請的不曾獲獎的經濟學者,就只有你一個。」

他這樣說,我覺得是天大的面子了。殊不知他跟著來信,指明我要穿上燕尾禮服、要如何如何。後來我和香港的一家老字號洋服店接洽,他們翻閱書籍研究後開價萬多港元!我於是自我安慰:萬多港元的禮服,只穿一次,怎樣也說不過去,不過,我可能有穿第二次的機會呀。

下了禮服訂金,步出洋服店門之際,我想,既然一套禮服要花一萬多元,太太的長晚裝要新的,兩個人的機票又要數萬,觀禮的費用何其貴也?既然要花這些錢,不如多花百多港元,買一把最新的、先進的可以自動撐開的雨傘,千里迢迢地帶到瑞典去,送給高斯吧。

Friday, December 6, 1991

床前明月光——也談李白

在中國歷來的詩人中,我最欣賞李白。若問,假若上帝能使我們歷史上的文人雅士死而復生,我最喜歡結識的是哪三位,我的答案是:李白、蘇東坡、辛棄疾。再要多選一位,則應該是李清照。餘生也晚,不能與李清照談戀愛,頗以為憾。但不能與李白對酒當歌,更是「冇癮」之至也。

我欣賞李白,是因為我衷心地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也很可愛。像我一樣,他言談間可能有點誇大:「十五好劍術,偏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後者可信,前者似乎是言過其實了。李白這個人很妙。當我讀到他說「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丈」我就想到韓愈《答李翊書》所說的:「何其下而恭也!」另一方面,李白天才橫溢,沒有誰有異議。所以當他對韓荊州說:「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我倒覺得是一句老實話,半點誇張也沒有。

說起來,《壹週刊》的黎智英好像把我看作今天的李白!不久前,蘇聯的共產黨瓦解,他興致勃勃地要我寫一篇訃文,以為我可以手揮目送,在數十分鐘內完成。他可不知道寫這樣的訃文,難於登天,即使李白復生也難倚馬可待。我於是對他說:「我不成,不妨找其它高手試試,但須指明以李華的《弔古戰場文》為范。」過了一天,稿來了,雖然大家認為文字甚佳,卻不合香港人的口味,於是黎老兄又要我執筆,指明我要立刻交卷。夜闌人靜,我對著稿紙,腦中卻想著李白。他萬言倚馬可待,我不過為了數百字就使黎老兄等了一晚。

是的,我認為任何人欣賞任何另一個人,他們二者總會有某些相同之處。從才華那方面說,我哪敢與李白相提並論,但說我與他有相同之處,很多朋友都有同感。何以見得呢?除了上文所說的言談間的一點誇大之外,如下數點也似乎是相近的。

李白不滯於物——「仰天大笑出門去」——不管他人對他自己怎樣想法,我有同樣的傾向。他著重友情——「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有同樣的感受。李白對權貴視若無睹——「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差不多與我如出一轍。他對美麗的女人甚為欣賞——「雲想衣裳花想容」——但卻認為女人像周敦頤說蓮那樣——「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我對此也無異議。

可能我和李白最重要的相同處,是大家都喜歡文字的淺白與不造作:「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少小時我讀到這首詩,就愛上了李白。

很多人認為,白居易的詩也是淺白之極的。這點我同意,但在淺白之中白居易是有點造作,頗滯於物的:「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這樣的文字,李白是不會寫的。

我與李白的重要不同處,是我沒有他的才華。「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文采如斯,我怎可以寫得出來?

不滯於物,天真瀟灑,掉臂獨行——這幾句古人的話,是天才橫溢的李白的寫照。我可以不滯於物,也可以掉臂獨行,但天真瀟灑就難以辦到。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是李白的詩。古往今來,只有他一個人能那樣「天真瀟灑」的。

Sunday, December 1, 1991

法國印象派終於太古城—— 我看林風眠先生

每次與朋友談及林風眠的畫,總引起一點爭議。他們喜歡林老早期的作品,我卻喜歡他晚年的。於是,他們說我不懂,我說他們不懂,說來說去都沒有結論。

我與朋友的觀點不同,有一個簡單的原因。他們把林老的畫當國畫看,我卻認為林老的精品是源自法國光芒不可方物的印象派,而林老是該派的一個代表人物。把西洋畫畫在宣紙上,怎可以當國畫看?

我認為法國十九世紀中期至二十世紀初期的印象派及後來莫名其妙地被稱為新印象派的畫,是歷史上最傑出的視覺藝術。我也認為,林老的精品——很不幸,他有好些作品並不超凡——可以與印象派的大師分庭抗禮。那也是說,外間以千萬美元以上才可以買到的西洋畫,我們可以數十萬港元從林老的精品中買到。同樣的藝術精品,其價值怎可以相差數百倍?我於是就對林老的作品注意起來了。

是我之幸,兩年前我有機會結識林老,大家一見如故。他喜歡讀我的文章,我欣賞他的畫。我的文章不值錢,但他的畫價以每方寸計,是中國畫家中最值錢的了。

他的生平是一個傳奇故事,知道的人似乎不多。林老生於一九OO年,是廣東省梅縣客家人。他早年被鄉間的人認為是繪畫天才,但在當時的梅縣,天才無能為力也。一九一九年,他跑到上海去碰運氣,考取了獎學金,赴巴黎學藝。一九二O年到了那裡,竟然進入了當時法國的繪畫少林寺——該「寺」所出名家之多,令人難以置信。年青的風眠在那裡學藝三年多,再轉往德國。

是時也、命也、運也,林風眠在巴黎的那一段日子,是人類視覺藝術的黃金時期。試想,馬蒂斯(Matisse)比他早一年到巴黎,莫奈(Monet)在巴黎正達到他的巔峰狀態,塞尚(Cezanne)已去世,但他的藝術理論正被巴黎重視;Modigliani 剛去世;畢加索、Brague 等高手當時健在巴黎。是的,當畢加索在巴黎大歎倒霉之際,一個梅縣小子正在巴黎的藝術少林寺內盡得真傳。當時外人不知道,而林風眠自己也似乎是不知道的。

都是蔡元培給他惹來的「禍」。蔡氏是當時國民黨的大紅人,對繪畫很有認識。他看中了林風眠。一九二五年末,林氏二十六歲,應蔡氏之邀回國擔任北京美專校長的重要職位。其後轉往杭州、重慶、上海等地。到了文革,眼見有抄家之禍,他將自己二千幅心愛的畫;放進浴缸裡,踏成紙漿!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事。後來入獄四年多,雙手被縛於背後,每天進食時如狗食者久之。蔡元培若死而有知。當不瞑目矣。

認識林風眠的朋友,都一致認為他是難得一見的可愛的人。他笑口常開,從來不批評他人之作,對政治漠不關心。他是個純真的藝術家,對塞尚等高手的理論有深入的體會。對他來說,繪畫是他的生命,其外的事與他無關。這樣的人也要被困監牢四年多,被批評為什麼「黑畫家」,是我們中國的奇恥大辱!

一個純藝術家能把二千幅自己心愛之作毀滅,其痛心是文字難以描述的。我可以說,在我所知的痛恨共產政制的眾多朋友之中,沒有誰像林老那樣怨深如海的。我跟他談及塞尚、馬蒂斯等人時,他喜上眉梢,高見滔滔不絕;但當我一提及共產黨,他面色就立刻轉變了,什麼也不說,只是搖頭。我也想,像林老那樣善良的人,也要受牢獄之災,共產制度的確有其獨到之處!

一九七七年,林老獲准來港。過了幾年,生活好轉了,搬進太古城,專注於畫事,一時間少年時從巴黎學得的印象派絕技表現無遺,使我看得心曠神怡,為之動情,不能自已久之。

是的,自馬蒂斯謝世以後,法國藝術的雄風本應是後繼無人矣。然而,世界的藝術評論家似乎不知道,在今年八月十二日以前,法國印象派的一位絕頂高手如「漏網之魚」,在香港的太古城把印象派的精華,「揮毫落紙如雲煙」地表達在中國的宣紙上。離開巴黎六十五年,有誰知道六十五年前印象派的入室弟子,要到今年八月的一個風雨之晨,在藝術不見經傳的香港安眠而去。有朝一日,歐西的藝術歷史學者知道這個故事,林老的印象派精品會變得價值連城的。

去年八月,我跑到紐約的現代藝術館去看畫。館中展出之作,大都是與林老在法國留學時的同期作品。然而,林老之作在該館找不到。我就對那裡的管理人說,我知道一個人,其作品與你們藝術館的同期,但成就可以將你們大部分的作品比下去。

回港後幾個月,我對馮葉說,她應該將林老的兩幅佳作送給那藝術館,我可以附函介紹,她欣然承諾。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林老得到台灣的一個什麼獎,赴台領之,回港後病倒了。大家就沒有機會再談送畫的事。後來再病不起。

法國的印象派起於十九世紀中期,誰是真正的始創者很難說。但我可以說,該畫派終於一九九一年,終於香港的太古城;它最後的代表人是林風眠。

《憑闌集》目錄

前言

《憑闌集》序

菩提本無樹
曾因酒醉鞭名馬
艾智仁
即席揮毫
惻隱之心
天才何足道哉?
赫舒拉發
我所知道的高斯
光的故事
下棋說
藝術天才的排列(附後記)
略談關大志
傲慢與謙虛
無心答辯
佛山文昌沙的華英經驗(附後記)
劫後餘音
數學淺談
熱情與悲哀
也算談詞(附後記)
喜見後浪推前浪
惠州行
知識就是力量
我的父親
觀雞血石有感
我是怎樣思想的
關於中文教學
老師普納

憑闌後記
獨自莫憑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