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也談李白
在中國歷來的詩人中,我最欣賞李白。若問,假若上帝能使我們歷史上的文人雅士死而復生,我最喜歡結識的是哪三位,我的答案是:李白、蘇東坡、辛棄疾。再要多選一位,則應該是李清照。餘生也晚,不能與李清照談戀愛,頗以為憾。但不能與李白對酒當歌,更是「冇癮」之至也。
我欣賞李白,是因為我衷心地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也很可愛。像我一樣,他言談間可能有點誇大:「十五好劍術,偏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後者可信,前者似乎是言過其實了。李白這個人很妙。當我讀到他說「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丈」我就想到韓愈《答李翊書》所說的:「何其下而恭也!」另一方面,李白天才橫溢,沒有誰有異議。所以當他對韓荊州說:「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我倒覺得是一句老實話,半點誇張也沒有。
說起來,《壹週刊》的黎智英好像把我看作今天的李白!不久前,蘇聯的共產黨瓦解,他興致勃勃地要我寫一篇訃文,以為我可以手揮目送,在數十分鐘內完成。他可不知道寫這樣的訃文,難於登天,即使李白復生也難倚馬可待。我於是對他說:「我不成,不妨找其它高手試試,但須指明以李華的《弔古戰場文》為范。」過了一天,稿來了,雖然大家認為文字甚佳,卻不合香港人的口味,於是黎老兄又要我執筆,指明我要立刻交卷。夜闌人靜,我對著稿紙,腦中卻想著李白。他萬言倚馬可待,我不過為了數百字就使黎老兄等了一晚。
是的,我認為任何人欣賞任何另一個人,他們二者總會有某些相同之處。從才華那方面說,我哪敢與李白相提並論,但說我與他有相同之處,很多朋友都有同感。何以見得呢?除了上文所說的言談間的一點誇大之外,如下數點也似乎是相近的。
李白不滯於物——「仰天大笑出門去」——不管他人對他自己怎樣想法,我有同樣的傾向。他著重友情——「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有同樣的感受。李白對權貴視若無睹——「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差不多與我如出一轍。他對美麗的女人甚為欣賞——「雲想衣裳花想容」——但卻認為女人像周敦頤說蓮那樣——「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我對此也無異議。
可能我和李白最重要的相同處,是大家都喜歡文字的淺白與不造作:「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少小時我讀到這首詩,就愛上了李白。
很多人認為,白居易的詩也是淺白之極的。這點我同意,但在淺白之中白居易是有點造作,頗滯於物的:「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這樣的文字,李白是不會寫的。
我與李白的重要不同處,是我沒有他的才華。「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文采如斯,我怎可以寫得出來?
不滯於物,天真瀟灑,掉臂獨行——這幾句古人的話,是天才橫溢的李白的寫照。我可以不滯於物,也可以掉臂獨行,但天真瀟灑就難以辦到。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是李白的詩。古往今來,只有他一個人能那樣「天真瀟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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