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6, 1992

往日時光——四友攝影聯展

一百零二歲的郎靜山先生不久前在香港舉行攝影展,在展前的討論會中,我被邀請為主持人。這是盛情難卻的邀請,而在「主持」之際,郎老的高齡不單使我想起很多往事,也使我這個在年歲上可以作他孫子的人有夏去秋來之感。

一九五五年我在攝影上初出道時,郎靜山早已大名鼎鼎了。他的迭底片——尤其是山底加雲底——功夫,是我們後輩當時必修的「課程」。在黑白攝影日漸式微的今天,郎老始創的絕技,會否有一天失傳呢?

在那次有紀念性的、關於郎老的攝影藝術的討論會中,要發言的有十多人,都是攝影大家。我環顧四周,只有三人相熟,那是:簡慶福、陳復禮、何藩。這三君子是我在五十年代中期因醉心攝影而認識的朋友。然而,見到座上還有那麼多我不認識的攝影高手,我就想到王羲之的話:「曾不知老之將至!」

作為該討論會的主持者,開始時不免要說幾句簡單的開場白。一時之間,三十餘年前的往事,注到心頭。我於是說:「東方與西方因為文化背景不同,藝術媒介也有所不同。近二百年來,東方借用西方媒介或西方借用東方媒介,是常有的事,但總是『河水不犯井水』,能青出於藍的例子絕無僅有。西方沒有王羲之,沒有李白,也沒有八大山人;而我們也沒有莫扎特、莎士比亞、畢加索……」

我跟著說:「唯一的例外是攝影。攝影所用的相機、底片、相紙等都是西方發明的,但在攝影上,中國人的確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尤其是黑白攝影那方面,五十年代香港的造詣光芒萬丈,無與倫比也。」我於是舉出一些實例,說:「以大場面風景而言,美國大名鼎鼎的Ansel Adams僅可與我們的簡慶福相提而並論。說到詩情畫意,非洲的Will Till不及我們的陳復禮。至於街頭巷尾之作,法國的Henri Cartier-Bresson是遠不及我們的何藩了。」

識英雄,重英雄,聽到簡、陳、何這三人的名字,在場的二百聽眾三次掌聲雷動。這使得場內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了。

討論會過後,一位寫稿的朋友要我重述我先前提及的與簡、陳、何相比的三位外國攝影家的名字。何藩在旁大聲說:「我要補充一句,說到燈光人像,加拿大的Yusuf Karsh不及我們的張五常——你要寫明這是我說的!」藩兄真的是說笑了。Karsh的燈光人像,前無古人,我怎能與他相比!

浪不一定能淘盡英雄,但三十多年來大家的尋尋覓覓,不免使人有英雄遲暮之感。人老了,就覺得昔日的競爭對手比自己高明得多。不久前我在這裡盛讚何藩,言出由衷。何藩把我與 Karsh 相比,不會是客套之言,而是三十多年的朋友了,也許在心理上覺得,再不濟事也要比非朋友勝一籌吧。對朋友的維護,老而越甚,自古皆然,我在心領之餘是不能反對的。

大家坐下來吃晚飯時,我對何藩說:「我有很多朋友沒有機會看過你的攝影作品,這使我耿耿於懷。今天大家一起想當年,豪情雖減還在,我們明年一起搞個攝影聯展好嗎?」他立刻贊同。簡慶福在旁聽著,我問:「阿福,你也跟我們一起『聯展』吧。」他毫不考慮就答應了。我感到意外的驚喜,抬頭,見到席上對面的陳復禮,就跑過去對他說:「阿福同何藩要同我聯展,你參加不參加?」他立即說:「當然參加!」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我想了兩天,決定這四人聯展的英文名目是:「Gone are the Days—a Memoir of Four Photographers」。意譯過來是:「往日時光——四友攝影聯展」。地點,我打算訂香港大會堂的低座;大約明年六月十一日舉行。四友作品,每人五十幀,加起來有二百幀了。

假若評判者為上帝,要選出歷史上最優秀的十位攝影家,簡、陳、何三位肯定是入選的。這三位老友作品甚多,每人只選五十幀——其中不少是舊作——這聯展應該是史無先例的佳展了。

我想,雖然有我這個連第五百名也數不到的非名家在其中魚目混珠,也不會把這個「四友聯展」弄得黯然失色的。就算我的作品不成氣候,也無傷大雅。既然是老朋友,又是懷舊,是不應有其它顧慮的。

我想起蘇東坡的詩,有如下四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Friday, June 19, 1992

鄧小平晚節可保乎?

我從來沒有批評過鄧小平。即使在六4的前前後後,鄧老當時分明晚節不保,我的解釋是:他人老了,對事情看近而不看遠,是醫學上的問題,我們不能加以深究。

我是個書生,對政治一竅不通,也無縛雞之力。但我懂得歷史,也知道歷史是由像我們這樣的書生寫出來的。我說過很多次,不管中國的前途怎樣,將來的歷史會對鄧小平有很高的評價。理由簡單不過:不管鄧老高舉什麼「堅持」之旗,他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共產政制下的領導人,不反對私產,推行市場的運作。他在門戶開放上的敢作敢為,史無前例,著實令人佩服。我認為,假若中國沒有鄧小平,方勵之不會有那麼多話可說,而什麼民運、學運就更談不上了。我也認為,沒有鄧老倡導的中國改革,東歐不會變色,蘇聯不會瓦解;而柏林的圍牆不會倒下來,其碎件之一當然不會為我所獲而置於書房內了。

我今天這樣想,將來的歷史學者也會這樣想。大事不拘小節,這是為史之道。今天東歐一塌糊塗,但畢竟放棄了一個行不通的制度,到了明天大有可為也。

二三百年後的歷史學者寫二十世紀的歷史,會認為近幾年來舉世共產政制的潰不成軍是頭等大事,而棄「共」取「資」,對人民的生活大有裨益,豈有不大書特書之理?他們一定會問:人類的生活有這樣重大的轉變,究竟起自何因?他們會舉出好幾個因素;但歷史學者永遠都崇拜英雄,於是,他們也像辛棄疾那樣,會問:二十世紀的「天下英雄誰敵手」?答案不是曹、劉,而是鄧某!

我可以肯定地說,將來歷史學者對鄧小平的評價,會比我們今天的人所給他的評價高得多。這是未蓋棺而可以定論的事。有趣的問題倒是,他日鄧老蓋棺定論,後人對他的「晚節」的評價會怎樣呢?鄧小平的晚節可保嗎?這是個不容易解答的問題。

作為鄧老的擁躉,我不能不承認他晚年之際,做錯了幾件事——雖然那可能因為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一,他對方勵之及其它「民主」人士的言論,實在是過於敏感了!假若幾年前鄧老對中國的「民主」言論開放一點,或索性聽而不聞,或用上「黑貓、白貓」那一招來處理,我們今天便可能不會聽過方勵之這個名字。方兄若名留千古,倒是北京政權一手造成的。方兄成名並非壞事,但我認為,經改未達而要先談政改,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今天東歐及(前)蘇聯的經驗,有力地支持我這個看法。

其二,像趙紫陽那樣的經改上將,怎會因為一些學生的熱情而被打下馬來的?趙氏像一般炎黃子孫那樣,同情青年,這又怎算是彌天大罪?趙氏一向對鄧老讚揚,忠心耿耿,決不會意圖政變。一個偶爾傳言可能復出便使香港股票暴升的人,是不應該被「關」起來的。在這一點上,鄧老又似乎是過於敏感了。

其三,我們同情六4的學生,但不少人像我一樣,不同意他們的觀點,也不同意他們不知進退的做法。而話說回來,無論怎樣,以坦克鎮壓,我們是絕不會同意的。六4的英雄可不是學生,而是舉世因為中華民族而站起來的炎黃子孫。歷史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回事。這樣的熱情不加以利用,反而以槍彈的「冷水」潑之,是不智也。這也可能是因為鄧老過於敏感的緣故。

綜觀以上三點,作為一個執政者,鄧小平的弱點是過於敏感,缺乏大將應有之風度,與他主張的黑、白貓的招式是有出入的。這對鄧老的晚節沒有好處。然而,替鄧老保持晚節的也有三點。

其一,六4的學生及民運人士,逃出生天,到了外地,其表現一般地令人反感!(在吾爾開希逃離國內之前,我大概是第一個在香港電台說過:這青年華而不實;當時曾引起非議,於今回顧,我倒有先見之明!)

其二,不久前鄧老南下,他究竟說了些什麼話,各說不同,但南中國與香港的人為之鼓掌,使舉世矚目,這可以反映出鄧老功力之深矣。

其三,這是最重要的——六4之後,中國的經濟有一年裹足不前,但跟著而來的是,尤其南中國,經濟欣欣向榮,這是有目共睹的不爭事實。而珠江三角洲的增長率,更是史無先例也。

中諺云:「民以食為天!」既然中國人民的生活,在鄧小平的晚年時期大有改進,我認為,鄧老的晚節是不會令人喟然而輕歎的吧。

Friday, June 12, 1992

也談香港文化

不久前,在日本有千多萬讀者的《朝日新聞》邀請我替該報寫一篇關於中國經濟發展的評論,指明不可超過一千字。我響應說,中國的問題那麼複雜,一千字怎可以寫得言中有物。他們把一篇看來(日文)有好幾千字的評論給我看,解釋說,我以中文寫的作品是要翻譯為日文才發表的,而一千字中文,翻成日文就大約變成三千字了。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值得探索一下。

我曾經略作計算,雖然一個英文單字往往有一個以上的音節,但把英文翻譯為中文,平均一個英文字會變為兩個多中文字。另一方面,英文的常用字彙比中文的多出起碼三倍。結論是很明顯的:英文比中文難學,而其表達能力,在「變化」上,也比中文強。

日文既然要用比中文多三倍的字數才能表達同樣的內容,也難怪不懂日語的我,聽日本人說日語,覺得好像是開機關鎗那樣格、格、格地格個不休。

我於是問一些對日本文化有點認識的朋友:日文應該是效率較低的語言吧?他們立刻同意了,且向我舉出很多例子。但為什麼大有作為的日本人,其語言會變成這樣子的呢?我的答案是:日語自古至今多是外來進口的,於是成了一種百鳥歸巢的語言。今天的日文,有我們的漢字,有英、法、德等音譯的外來語,真是「八國聯軍」也。

我於是也想到香港的文化。我曾經強調,香港的文化自成一家。我也認為香港的文化比台灣的多采多姿。然而,香港的文化也是進口的。那為什麼進口的文化,在殖民地的香港,竟然大有可觀呢?我的答案是:香港文化的進口有主流,也有支流,而在「殖民地」的自由發展下,香港人大可擇其過癮者而從之。

香港的文化主流是來自中國大陸的。餘生也晚,沒有親身聽過小明星唱《癡魂》,沒有機會跟唐滌生暢談粵劇、粵曲之道,引以為憾。但我曾在灣仔的街旁,與楊官璘賭過一局棋,相持不下達四十分鐘之久才輸五毫子給他,引以為榮也。這些都是不簡單的文化,是中國文化「一角」中之表表者耳!

我們要「感謝」港英政府。他們的專家真的懂得「殖民」之道,可以不管的就不管,使香港的文化人士可以大展所長。我認為若不是在香港,金庸怎能寫出他的武俠小說,而舒巷城也難以寫成他的長篇小說《太陽下山了》。「不識盧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蘇東坡說的。金庸在太平山下看少林寺,功夫「打」來別有奇趣;舒巷城以秦淮之思而描述西灣河的街頭人物,感情溢於紙上。

至於擇歐美的善者而從之的,更是不勝枚舉了。比較突出的,是五十年代香港的攝影藝術。張汝釗的金魚、李錫安的靜物、何藩的街頭巷尾、簡慶福的大場面風景、關大志的意之所至、陳復禮的詩情畫意……於今回顧,都是前無古人的功力,歐西的攝影有所不逮也。

我認為,香港的文化能擇進口的善者而從之,主要原因,是香港承繼了中國大陸的文化主流,吸收後根深蒂固;但同時卻拋棄了中國文化傳統不良的約束,在我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方之珠上大「展」個人的觀感,各抒己見。而大好的文化或藝術,永遠都是以個人風格為出發點的。

黃永玉、黃苗子、張大千、葉恭綽、鄧爾疋、葉淺予……的藝術成就,香港的感染力不可抹煞也。若晚年不到香港來定居,林風眠的後期作品,怎會有如此燦爛風光?說香港沒有文化,是從何說起的?

近十多年來,香港的文化更是別開生面了。許冠傑的粵語時代曲、黃沾的率直狂態、尊子的諷刺漫畫、林振強的《慈祥鵬》、周潤發的收放自如、周星馳的「無厘頭」等等都是香港的獨有文化!

Friday, June 5, 1992

附庸風雅的代價

富有的人要花錢,可能是一件頭痛的事。天天大魚大肉,鮑參翅肚,很容易吃厭的,而對健康也沒有好處。賭博可以一樂,但因為長賭多輸,富有的人是不大可能貪勝不知輸的。孔子云:食色性也!所以自古以來,富者對美色有殊好——李白的「名花傾國兩相歡」可不是亂寫的。然而,在封建不再的今天,三妻四妾的例子甚少,更不用說「後宮佳麗三千人」了。

於是,有錢可花的人,在為自娛傷腦筋之際,會覺得「附庸風雅」是一個好去處。買畫、買古董之類,可以花很多的錢。這個玩意很過癮,也可以作為一項投資,使下注者有利可取。我有幾位十多年前開始藏畫或古玩的朋友,今天發了達。

不過,我這幾位賺大錢的「藏」家朋友,可不是附庸風雅那麼簡單。他們或則從小對藝術感興趣,進而有很深的研究;或則開始時僅喜收藏,後來卻痛下苦功,學懂了。這些是難得的花錢例子:既可過癮,也可賺錢,除了收購藝術作品外,我想不到哪一項花錢的玩意可以這樣魚與熊掌,二者兼得的。

近十多年來,日本人富有不在話下,而香港、台灣、新加坡等地,也分明變成發達之區了。這樣一來,懂也好,不懂也好,附庸風雅之士傾巢而出。近幾年來,蘇富比、佳士得等國際性的拍賣行,在歐美要虧本,但在香港卻可賺錢。上述的蘇、佳這兩家拍賣行,近一年來竟奇兵突出,在香港拍賣油畫。與宣紙比,帆布確是不同,附庸風雅之士「打針都冇咁快」,突然間變為油畫專家了。

蘇富比與佳士得在香港所拍賣的油畫,可不是畢加索等人之作,而是我們偉大祖國的油畫家。如此一來,附庸風雅之士過癮之餘,倒真的要付出代價。理由有三。

其一,國內的畫家數以千計,而且越來越多。可不是嗎?一個在國內的繪畫教師,月薪頂多是數百元人民幣,但假若時來運到,他們的一幅油畫可以賣得數萬

元——那是十年的工資了。有十億以上的人口的中國,從事繪畫的人豈有不暴增之理?如此下去,供過於求是遲早的事。

其二,蘇富比與佳士得這兩家拍賣行大名鼎鼎,畫家若被選中,一登龍門,身價何止十倍?然而,這些畫家可不是單為拍賣行的需求而繪畫的。我見過這樣的一個實例:同一畫家,其筆下同類或差不多的作品,在拍賣行賣的,與畫家本人私下賣的,價錢相差十倍!我又知道有一些國內的畫家,用多個名字或藝名繪畫。作品相同,而姓名有別,可以用迥異之價「傾銷」。

其三,繪畫有很多派別,而近兩三年來,中國的畫家始創了一個新派。我稱之為「攝影派」。這一派的畫很逼真,使人覺得如攝影,幾乎可與相片真假難分。不幸的是,這種繪製品的闡釋能力,與攝影沒有區別,所以,縱然技術超凡,惟其藝術又從何說起呢?

是的,油畫中的「攝影派」,在闡釋上是拜攝影家為師——在這方面,其實他們所拜的只是二三流的攝影家而已。我沒有嘗試過繪畫,但對攝影我有三十七年的經驗與「功力」。假若我以相機及黑房技術來製造一幀像攝影派的「油畫」,易如反掌也。

綜觀以上三點,我認為在亞洲,附庸風雅於油畫的人,將要付出可觀的代價。今天的所謂「名畫家」,明天可能不過如此而已。藝術是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的。我也認為,若小心從事,今天在中國的油畫方面下注投資是值得考慮的,不過,要顧及如下四點。

第一,買畫時首先要顧及作品的本身,不要管那畫家名氣的大小。名氣要由時間、歷史肯定的。在今天判斷中國油畫家的名氣大或小,實在是太早了。第二,若自己不懂得欣賞油畫,則要請專家朋友代為品評。第三,自己不願意掛於客廳牆上的畫,一律不買。第四,價高於三萬元的所謂「名家」作品,避之則吉也。

至於上文所提及的所謂「攝影派」,其作品目前的高昂市價,似乎是由下述的那類鑒賞家「決定」的。某天在佳士得的展覽大廳裡,我見到一位欣賞者在一幅油畫面前大聲說:「嘩!乜畫得咁似架!」

Monday, June 1, 1992

想起了《中華文選》

閒著無聊,翻閱最近出版的拙作《憑闌集》,談到《關於中文教學》一文時,再有感慨。該文反對中文教學,但也承認香港的學生中文水平每況愈下。我指出這不幸,並非由於英文教學所致,而是由於香港政府對教育的諸多管制——那是學語文的大忌。

今天重讀該文,我想《中華文選》這一套課本跑到哪裡去了?我記得,《中華文選》由淺入深,一共八冊,收集了好些名家的散文,包括古文的。那是一本課本精品;四十年前,我在香港作「番書仔」時,它是中文教材。我不相信,以《中華文選》作課本的學生,其中文水平會像今天香港學生那樣不成氣候 。

我還記得《中華文選》第一冊的第一篇,是巴金的《繁星》——「我愛月夜,但我也愛天星。從前在家鄉,六、七月間的夜晚,在庭院中納涼時,我最愛看那密密麻麻的繁星。看著那天星,我就會忘掉了一切,彷彿回到母親的懷裡……」第二冊的第一篇是魯迅的《秋夜》——「我家後園有兩株樹,一株是棘樹,還有一株,也是棘樹……」

是的,《中華文選》有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與《背影》,有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有王勃的《滕王閣序》,有蘇軾的《赤壁賦》,也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其它名家還有冰心、徐志摩、梁啟超……而所選的文章無一不是精品。

我還記得《中華文選》是我被逐出校門之後還要一讀再讀的。這套選集,讀來過癮之至。趣味盎然的課本,其感染力可使學生不顧及考試而讀之。《中華文選》有這樣的魅力與能耐,但今天卻不知去向。

我不知今天香港的英文書院裡所用的中文課文是什麼。大約十年前,我參閱過他們的中文課本,發覺所選用的文章不能與《中華文選》相提並論也。這「新」課本不是沒有好文章,但其中一些艱深難明,一些老氣橫秋,一些諸多造作——非精品也。更重要的是,「新」選的文章缺乏趣味情致,沒有感染力。

好的文章是超越「時間性」的。那麼為什麼《中華文選》會被淘汰呢?最近,我向一位舊同學提出這問題(我於一九五七年離港赴美,一別二十五年),他說,在六十年代時,香港學生激增,編選課本的見有利可圖,獲得教育司署的批准,就推行新的中文課本而把《中華文選》拋棄了。

我從來不反對著書或編書賺錢,但書的好與壞,怎可以由政府官員下判斷的?不懂中文的人當然不可以當中文教師,但假若一位中文教師有資格教學,那麼他就應該有選擇課本的權利。由政府指明要教什麼,試題要怎樣發問,哪一課本可以用,哪一課本不准用,教師再有才華,也無能為力也。

今天,英文書院的中文教師,大多數可能不曾聽過《中華文選》這個書名。但我認為,只要他們看過這一套書,而又有選擇課本的自由,加上沒有考試之種種「規定」的話,那麼,《中華文選》死而復生,是可以肯定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出版《中華文選》的書局,因為此書不被中學採用就不再發行。香港好學的學生還是有的。學校不採用作課本的書,自己也可以把它視為課外讀物。既然過癮精彩,課餘讀之,何樂而不為?何況九七在望,他日在中文方面若能下筆成文,每月多了兩千塊錢的收入,應該是低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