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27, 1994

人格與藝術——試談王鐸現象

風格與藝術,常見於談論中,但品格或人格與藝術卻較少被提及。這後者其實很有趣味,大可一談也。

問題是這樣的。一個從事藝術的人,若他的人格大有問題,令人鄙視,那麼他的藝術作品是否可以卓然而成大家呢?換句話說,假若我們不喜歡某一藝術家的為人,我們是否跟著不喜歡他的作品?有這樣的說法:「相由心生。」藝術也如是乎?

認為正得正,負得負——人格與藝術同起同落——的人有的是。我聽過郭沫若的例子。他被認為是一個沒有骨氣的人,是「巧言令色則恭」的那一種。郭氏是一個書法家。一些鄙視郭某的人,認為他的人格反映在他的書法上,不可取也。以個人之見,郭氏的書法寫得很熟,但的確有點問題,令人看得不舒服,至於是否與其人格有關,我就不得而知了。

廣泛一點說,「負」而得「正」的例子也不少。毛澤東是否千古罪人,眾說不一,但他「整人」成癖,其心胸狹窄是沒有疑問的。但老毛的詞與書法皆有成就,且顯得胸襟廣闊,與他的人格似乎沒有必然的關係。明朝的書畫大家董其昌,好些人說他恃勢凌人,欺善怕惡,人格不可取也。我認為董氏的書法有媚態,不是一般人所說的那麼高。當然,我怎麼看作不得準:兩年前美國出版了一套(共兩冊,千多頁)名為《董其昌的世紀》的書,認為他的書畫雄視明代近一個世紀,無與倫比也。

民國以來,鄭孝胥被認為是漢奸,但鄭某的書法確實不弱——雖然說不上是大師級。古往今來的中國畫家中堪稱一代大師的,張大千可以當之無愧。但大千居士的「人格」曾屢遭非議。這是由於他憑著自己的曠世奇才,仿製八大、石濤等高人的畫,不僅「仿」得維肖維妙,且造詣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以如此這般的仿製品來騙取過達官貴人的錢。不過另一方面,大千居士對朋友的慷慨與關懷,是有口皆碑的。

毋庸諱言,我認為張大千先生的「騙術」是趣事,算不上是「人格」上的大污點。以仿製假畫為業當然見不得光,不可以勒碑誌之;但以天才絕頂、巧奪天工的本領來難倒或瞞過專家及達官貴人,這樣過癮的事怎可以不嘗試一下?幾年前黃老弟黑蠻給我看一篇文章,其中描述大千居士壯年時如何把「專家」們玩弄於「指掌」之上,不禁叫絕,怎樣也沒有想到他「人格」有問題那方面去。

此文以《人格與藝術》為題,是因為最近我的書法老師周慧珺托簡慶福帶給我兩大本王鐸的書法。王鐸是明末清初的大師級的書法名家。以我之見,他的書法沒有王獻之那樣瀟灑;沒有米芾那樣變化萬千;沒有張旭、懷素那樣狂放;也沒有倪元璐那樣耐人尋味。然而,從全面性及氣勢這兩方面來品評,王鐸應該是中國書法史上的頂級高手,可以雄視百代。

很不幸,在書冊上評介王鐸的幾篇文字中,作者們差不多一致地認為他是「千古罪人」。原來王鐸是明末的重臣而投降滿清。他不作「完人之道」——沒有自殺——而轉作清朝的官。既為降官,他當然沒有權勢,但他食得好,住得好,最好的紙筆招之即來,加上無「權」一身輕,王鐸在死前的七年,專於書法而大放異釆。

是的,在科技、傳媒發達的今天,不忠於舊主沒有什麼大不了,可以一笑置之。要是我們今天的價值觀還像二百多年前那樣,好些香港的行政、立法局議員,到了九七時要作「完人」之舉了。但在王鐸那個時代,不跟著皇上「自縊殉國」之類,是失節也,可鄙也。那麼,王鐸可算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吧。但正因為他這樣做了「千古罪人」,我們今天才可以看到他後期的書法,在他的筆墨中大開眼界。

年多前謝世的書法家沙孟海,認為王鐸失身於滿清,後人對他的書法評價就打了一個大折扣。這是不應該的。人格歸人格,藝術歸藝術,才是品評之道。以今天的準則衡量,王鐸的人格不一定有大污點,但在當年,王鐸必定感到慚愧不堪,無地自容,迫著把愁懷寄之於書法,以書法作為一個避難所,在不經意間登峰造極。

是的,人格有問題而藝術大有成就的例子多的是(法國的高庚就是例子之一)。另一方面,奸險之輩或鬱鬱不得志者,好些時會將自己的品性或感受流露於其藝術作品上。但每一個人,不論如何險惡,或是怎樣「小人」,總會有他可取的一面。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在創作時可以忘卻自己的污點,或忘卻自己的時運不齊,而向可取的一面,或有希望的一面邁進。這樣的作品不一定甜美(甜美的作品,一般而言,不是好藝術),但可以氣度儼然,或帶著一點令人感到苦盡甘來的苦味(只得一個「苦」字的作品,不可取也)。

好的藝術,不應該有任何造作,而在世事的感染中總要帶著一點童真,一點人類天生下來就有的靈性、情感。除技巧或技術以外,好的藝術家往往會像范仲淹所說的那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內心深處的一點人類的共鳴,不渲不染地表達出來。因此,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的作品,應該是與他被世俗污染了的人格沒有必然的關係的。

Friday, May 20, 1994

一失足成千古恨——也談「退休金計劃」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孟子說的。翻成白話文,大致可以引申為這樣的意思:「我們不僅要照顧自己家中的老人,也要照顧他人年老時的生活。」這句話聽來何等慷慨,何等感人!我想,香港的立法局議員絕大部分是會贊成的,因為他們若投反對票——即是贊成讓與己無關的老人自生自滅——豈非大逆不道,甚至壓制「人權」?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似乎是香港政府將要大事推行的「退休金計劃」的八字真言。這「八字」是受到孔子的影響,說來可真擲地有聲:「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大同」思想,比馬克思的共產思想早了二千多年。跟著而來的是更迷人的理論:「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浪漫如斯,也難怪我們的孫中山高舉這一段話,使中國老百姓稱他為「國父」。

不過,孔子或其門徒的「大同」,只是一個理想,一個烏托邦,而實際上可行的,是「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這後者是近於以私有產權為依歸的「資本主義」了。想不到,一向以私產、市場而知名天下的香港,在九七之前要搞「天下為公」,要強迫市民「不獨親其親」而且「以及人之老」,煮其「大鍋飯」也。

不久前,《壹週刊》舉辦了一個研討會,邀請三位高手來評論港府建議的「退休金計劃」。這三君子來頭不小:艾禮智(Issac Ehrlich)在十八年前以經濟理論分析「死刑」而震動國際;王於漸是我們港大經濟金融學院的人,其功力不在話下;華樂思(Sir Alan Walters)是當世最有份量的政府經濟顧問——我在七十年代初期認識他時,他只是一位知名教授,後來戴卓爾夫人委以重任於英國危難之際,使他有機會大顯身手。

在上述的研討會上,這三君子從頭到尾把港府的「計劃」批評得一無是處——不是有意針對港府,而是依據他們所知的發言:舉世類似的「計劃」都毫無例外地帶來經濟大災難。

且讓我先在這裡簡略地複述他們的要點(有些地方略加修改),然後再以自己的觀點補充一下。

(一)醫學發達,人的壽命越來越長;因而在養老制度下,「供養比率」不斷下降,以致「供養」他人的就業者叫苦連天。

(二)隨著強制而帶有「大鍋飯」性質的「養老」計劃,其它的政府「福利」項目必定與日俱增(這是外地的規律)。這使政府的負荷大大加重。

(三)由於以上的兩個原因,美國於一九三七年開始強迫「養老」時,政府只抽工資百分之二(勞資雙方合計),但從今年起則升至百分之十六點二!

(四)就業者自己私下積蓄養老,其回報率比政府抽稅所得起碼高出十倍!

(五)港府建議的百分之六(勞資合計)徵收,是「水出魚,魚飲水」,事實上全是由勞方支付。這大約等於薪俸稅在一夜之間提升百分之六十七。

(六)除了新加坡外,所有強迫性的抽稅養老制,在某程度上都是「大鍋飯」——「以及人之老」——而港府建議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大鍋飯!(只有香港的建議是,不管就業時的工資如何,六十五歲後每人同樣收取二千一百元。若六十五歲去世,則供款數十年者得個「桔」罷了。)

如上六點是事實,都很重要,但我認為還不夠說服力。那是因為這六點雖非老生常談,但很多人都知道——在香港作出該「計劃」建議的人是專家,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問題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可運於掌。」——是一個甚具政治吸引力的烏托邦概念。有關人士明知此路不通,也還要冒險而行的。

三君子以博學知名,口才了得;他們辦不到的,我也辦不到。但我不妨在這裡補充兩點,以供參考。

(一)養老抽稅開始後,因為是「政府」決策而又是「強迫」的,市民大眾就心安理得地依靠政府。他們為養老而私下積蓄的熱情就會直線下降。歷久以來,香港人的平均私下(自願)積蓄率,大約是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三。美國則不到百分之五,新加坡百分之三——皆賴政府「強迫」與「保證」所賜也。

是的,有了強制性的養老抽稅,市民不僅大減私下積蓄的「數字」,而還會不斷地要求政府增加其它福利。「是你保證我老有所終的呀!今冬大寒,二千一百元怎能溫飽的?」你怎麼辦?

(二)據我所知,所有政府的劣策中,只有強迫養老抽稅一項是可發而不可收。什麼價格管制、進出口管制……都可以見勢頭不對而鳴金收兵。唯獨養老抽稅一旦開始了,不僅欲罷不能,還會變本加厲。這是因為抽稅養老這回事,是代代相傳,是一項不能有時間規限的政府承諾。要是政府一旦把它作廢,失信天下,大暴動在所難免。美國於六十年代初期就知道他們的強迫「養老金」是一個爛攤子,只是欲罷不能,到了今天,其強迫性的徵收率被迫而再上升兩倍。

好些熱心於公益的朋友,認為外地的強迫養老有難,不等於香港的也會有難,更何況香港大可吸取他國經驗,以專家深入研究,或可化險為夷,真到不成時再作打算。這樣的想法行不通,因為養老抽稅一開了頭後,就只能勇往直前,沒有轉彎或後退的餘地了。贊成港府建議的朋友,真要好好地想一下自己的兒子的兒子……的生活。

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以斷言。


後記

「強積金」制度幾個月前在香港開始了,其形式比本文所說的好一點,因為「大鍋飯」的成分比較少。但另一方面,近幾年來香港的福利措施大幅上升。這些及其它因素,使我在九六年末說香港的經濟會有十年不景,很可能不幸言中。

幾個月前遇到一位國內高干。他對我說:「教授呀,我真的不明白,世界輪流轉,今天中國正大步走向資本主義,你們香港卻大步走向社會主義。那是為什麼?」

Friday, May 13, 1994

莫把學者超然化

週末早上醒來,太太讓我看一專欄(可能是因為文內提及我的名字),是潘國鍵寫的《莫悔進入研究院》。該文是回應天恩寫的《懊悔進入研究院》。顧名思義,此二文的觀點不同。我沒有機會讀過天恩君的《懊悔》,但從潘君的《莫悔》中可略知一二。

天恩君似乎是說,他在研究院生活不好過,就業機會沒有肯定性,前路茫茫也。潘君的回應是:從事學術的人要甘於澹泊,不應該因為受到挫折而放棄自己的理想。雙方所提出的都是重要的問題,雙方都對,但雙方都有商榷之處。我是過來人,想在這裡談一下自己的觀點,希望對後學的青年有點幫助。

我在研究院「混」了三十三年,到今天還沒有後悔,可能因為我是比較幸運的一個。當年我決定深研經濟學,是因為在幾種自感興趣的學問中,認為經濟學的謀生機會最高。但在當時,從個人興趣那方面說,經濟學只排在第三位置——與哲學邏輯相若,但卻次於人類學及藝術史。我算不上是一個很市儈的人(不能也,非不欲也),但「飯碗」卻不能不顧。一九七六年,有了兩個孩子,眼見美國每年有兩位數字的通脹,而薪金的升幅遠為不及,就逼著要局部放棄學術研究而做了幾年收入高出好幾倍的顧問工作。

當時我想,自己「澹泊」一點不打緊,但孩子們的起居飲食怎麼辦?那時女兒三歲多,進了幼兒班幾個月,某天晚上她不經意地問:「爸,你有沒有替我準備大學費用?」她不可能知道「大學費用」是什麼——她顯然是從幼兒班的老師那裡聽來的。我感到一陣心酸,就決定要多賺一點錢。

學術的確很有吸引力。它很有趣味,也會使略有小成的人對自己尊重而感到驕傲。不過書中也的確沒有「黃金屋」。學術,尤其是深入的學術,很多時是沒有市場價值的。要是政府不「樂善好施」,或富有的人不欣賞學術而隨緣樂助,愛因斯坦的生活會很不好過。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願意為學術作出犧牲。但這犧牲是有限度的。生活很現實。願意為學術而作出某程度犧牲的人,不能不在學術興趣中考慮「現實」的問題。

另一方面,有更多的人誤解,以為學術只是學院或研究院內的事。非也,勸人「莫悔進入研究院」的潘君自怨找不到學術機構容身,但他行文流暢、可讀,比一般學院文人高明,而潘君的例子不算是很特別的例外。

是的,學術與學院不一定有必然的關係,而醉心於學術的人不一定要在什麼研究院謀生。在事物日新月異的今天,由於種種原因,科學的研究大都要進入研究院,但文學與藝術的深造就大可自由「發展」。博學如黃永玉、黃苗子,沒有進過研究院就讀,卻大可在世界級的研究院任教;與市井之徒為友的李碧華、舒巷城,其文學功力在我之上。幾年前香港大學頒發名譽文學博士給查良鏞,有人見他不是學院派而加以非議。我當時的回應是:不頒發給金庸,難道要頒發給我嗎?

長於學術而又能在研究院謀生,是錦上添花。但不能在研究院任職的,只要不被賭馬之類的「閒情」困擾,大可在謀生之業外從事自己的學術研究——每有會意,大可欣然忘食也。

我不同意潘君之處,是我認為從事學術的人,十居其九以上是不甘於澹泊的。我不認識潘君所說的嚴耕望教授與牟宗三教授,沒理由懷疑他們的澹泊。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先生,其給後人的「澹泊」感就不大可靠。起碼,陶前輩「曾」為五斗米折腰,而折腰後還要說什麼「雲無心以出岫」——若真的「無心」,他是不用說出來的。

潘君舉例之歐洲的「澹泊」偉人,我更認為大有問題了。天文學家伽利略很「市儈」——他是與當時的教會「爭飯吃」而被打下馬來的。哲學家羅素,晚年的風流事跡,今天還被知者津津樂道。馬克思生活潦倒,但恩格斯可以作證,他求財不得,是無可奈何的事。莫扎特以錢掛帥,平生賺過很多錢,可惜揮金如土,最後的兩年不好過。畫家梵高癡於畫但賣不出,在生時不及他的市儈之極(近於騙子)的朋友高庚幸運。

人各有「價」,我自己的靈魂是可以「出售」的。友好黃啟阜聽我這樣說時,很不以為然。黃醫生也許錯看我了。不值錢的靈魂,要它作甚?我感到驕傲的,是自己的靈魂價格似乎比一般的行內人高一點。我甚至可能比陶淵明高一點:我不會為五斗米折腰,但五百斗米則作別論。

因為自己不夠澹泊,我從來不鄙視為米折腰的學者。我鄙視的是那些沽名釣譽,在研究院中掛出一個學術招牌,故弄玄虛,「高深」得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學棍。

學術很有意思,但既不神聖,也不超然。有真材實學的學者值得我們欣賞;但學術是一個行業,從供求的角度看,算是一個市場,也有市場的不幸,而其中的騙子並不比一般市場少見。甘於澹泊是美德,但過於澹泊就往往成為傻瓜了。

Friday, May 6, 1994

墨國行

雖然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唸書時,我曾經兩次駕車到一個位於加州邊境的墨西哥小鎮勾留半天,但朋友們都說那算不上是到過墨西哥,作不得準也。該小鎮有點趣味,但給我整體的印象奇差。

最近有機會到墨西哥的中心地帶遊覽了六天,走馬看花地到過三大名城,所得的印象出乎意外的好!我不懷疑一般的報道說,墨國的食水可引起河魚之疾;但比起我們的偉大祖國,墨國顯然清潔得多,人民禮貌得多,富有得多。近幾年來,一向被認為是經濟落後的墨西哥,大事推行開放政策,經濟大有改進,變得欣欣向榮,這是我決定在百忙中抽幾天時間到其地一遊的主因。在旅遊中我老是想,假若中國還繼續像今天那樣講呀講的,斗呀斗的,十年之後,炎黃子孫會見到墨西哥的成績而感到尷尬之極。

墨國給我第一個深刻的印象,是市面上流行的鈔票,票面額一萬元與十元的價值相等!原來大約兩年前,政府把一千元改作一元,在一夜之間將幣值提升一千倍。但他們懶得取消舊的鈔票,讓舊與新的一起在市場流通,新的只加一個「新」字,其它所有設計完全相同。外來的遊客在開始使用時覺得有點混淆,但幣值相差一千倍,過了兩天,不用看那個「新」字也懂得分辨了。

這裡有兩個有趣的含義,一淺一深。淺的一個是:我們中國的執政者,往往為了面子,要票面幣值提高,或高人一等。這顯然是沒有意思而又輕而易舉的事。如果北京傚法墨國,把面額一百元的人民幣改為一角——升值千倍——那麼一夜之間人民幣就可成為世界上幣值最高的了。

另一個較深的含義,是根據經濟學大宗師費沙的「貨幣幻覺」理論,票面幣值提升是會引起通貨膨脹的。昔日國民黨所玩的銀圓券、金圓券的鈔票面值提升遊戲,不是引致惡性通脹嗎?但費沙前輩的「幻覺」理論顯然是錯了。自鈔票面值提升一千倍以來,墨西哥的通脹率下降,以至匯率節節上升。這可見人民並不是經濟學家或政治家所想像的那麼蠢。在鈔票數字上他們不存「幻覺」。政府若能控制銀根,他們就珍視鈔票,但若政府官員營私舞弊,他們就對鈔票鄙視起來,一到手就放出去。

墨西哥給我印象最佳的城市,是位於南部瀕海的Acapulco。一般人的評價不是那樣高,因為它只是一個旅遊之地,有的是花錢消閒之所,不能代表墨國的文化、特色。但一個從早到晚、日復一日緊張地工作如我的人,若要找一個地方鬆弛一下——什麼要事也不干,什麼要事也不想,好食好住,「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那麼Acapulco是我所到過的一個桃花源了。

Acapulco位於亞熱帶之區,但清風吹來,毫不覺熱。我在那裡住的算是一級房子,竟然沒有任何空調設備,而睡室中的窗戶,沒有玻璃。該市背山面海,海灣多而妙,泳池則數以百計,有高級的百貨商場,也有極具氣氛的夜市。沿岸北上,有盛產海鮮的小市鎮。喜歡釣魚或捕蝦的朋友不應該錯過這個地方。

我沒有到過法國的南部及地中海一帶,但我到過的近海度假勝地,沒有一處可以比得上Acapulco那樣能使我享受一種懶洋洋的舒暢。我不明白為什麼日常生活緊張的香港人及日本人,不蜂擁地到那裡度假。據說今年底,東京會有飛機直達Acapulco——日本人可能已發現了一個「好去處」的大秘密。

與其它類似的度假區相比一下吧。夏威夷大風,吹個不停,又沒有我們香港人所喜歡吃的海鮮;更差的是,那裡所見到的一切似乎是為遊客而設,俗不可耐。海南島熱得離譜(海島怎可以熱得那樣厲害的?據說因為島上沙多,熱氣上下夾攻所致),且水電不足,即使最好的酒店,大熱之後不一定有水「沖涼」。泰國及南洋一帶的臨海名勝,高級的酒店與鄰近的都市環境脫了節,很不協調。

話得說回來,香港人要到Acapulco度假,不能不考慮兩個困難。其一,該地是「在那遙遠的地方」——從香港飛洛杉磯十四個小時,再轉機飛三個小時。其二,要懂得「手勢語」——會說英語的墨西哥人不多。

因為有了新建的公路,從Acapulco到大城墨西哥市只需駕車三個半小時。我們於是臨時放棄了已購的機票而租車前往。途中經過另一城市停下,在那裡舒適地進午餐,暢遊銀器市場,花了幾個小時,到墨城時已是晚上了。由於早上就要離開,我們只能坐在車上瀏覽,覺得大有可觀,但沒有時間多留幾天,到處逛逛,實在引以為憾。據說那裡的博物館與古跡是非看不可的。

由墨城飛往洛杉磯時,我不禁在機上埋怨自己:這次墨西哥之遊,為什麼事前不「多預」一點時間?——六天是很不夠的。作為經濟學者,在回程中我老是想著一個「墨西哥疑問」。這疑問是如此的:墨西哥有歷史,有文化,地大,氣候奇佳,有舉世知名的銀礦、油礦、金礦——這一切,可算是得天獨厚,但為什麼(除了最近的幾年)墨國以經濟落後而聞於世?

墨國的朋友不約而同地給我的答案是:財富兩極分化——歷久以來,那裡有一小部分人是大富,其餘的是大貧(或赤貧),中層的少之又少。但為什麼一個社會缺少了中產階級呢?而就算真的沒有「中層」,經濟不是一樣可以發展嗎?這些問題的答案,似易實難,我是不敢妄下「推斷」的。從事經濟發展研究的朋友,應該放棄他們「空洞」的數學方程式而去想一下這些基本的問題吧。這些似乎是印度的問題,而不久的將來也很可能成為中國的問題。


後記

此文說墨西哥的城市比中國的清潔得多,那是一九九四年的觀察。最近幾年,中國的城市在清潔上有了很大的改進。這可見我們昔日是「不為也,非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