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31, 1992

李先念去世及其它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上,「死」有多種不同的意義。一說輕於鴻毛,另一說重於泰山。王羲之說:「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但阿Q卻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李賀早逝,李商隱認為是天妒奇才。楊修之死,令人歎息。秦始皇死得過癮,不相信的可到西安去看看。楊貴妃死得比唐明皇有「名」,她地下有知,當可告慰,也顯得白居易的《長恨歌》功力之深也。楚霸王烏江自刎,但我們今天所想到的還是「虞兮虞兮奈若何」。中國自古「重女輕男」,可以信矣。

清朝早期的三位好皇帝——康熙、雍正、乾隆——他們的「死」少見經傳,這也可見「輕於鴻毛」之死,是要把國家治得頭頭是道才可以辦到的。一個政治家之死若重於泰山,其政績不會高明到哪裡去。毛澤東便是一例。當台灣的蔣經國死時,我以《天之驕子,死也逢時》為題發表文章。在該文的末段,我指出小蔣的豐功偉績,是他在生前已盡可能把自己的死推至輕於鴻毛這一高境界。殊不知該文在台灣轉載時,題目被改了,而「輕於鴻毛」的結論也被改了。這是對小蔣的「侮辱」,不知其本人若地下有知會作何感想?

不久前,中國的李先念去世,北京當局淡然處之——既不輕於鴻毛,也不重於泰山。這比起當年毛澤東辭世時的過百萬人的瞻仰遺容、周恩來死時人們的淚下如雨,或胡耀邦長眠後的六四事發,差得遠了。

自馬克思逝世後,世界上好些地方變色,資本家惴惴不安——這也顯得馬老兄之死是重於泰山了。而如今李先念之死,其效果卻與馬老兄的倒轉過來——這可見共產氣數已盡矣!若問:李主席死後有什麼可說的事發生?沒有誰可以想得出來。但事實是,暴升後而一連下跌近十天的香港股票市價,在李主席死後就立刻止跌而且回升數百點。這可能是「酒醉步行」之類的機緣巧合,但也似乎是香港的資本家(投資者)看風駛,見到一位中國的所謂「保守」領導人去世而停沽轉買也。

眾所周知,股市的上落是一個經濟繁榮與衰退的重要指數:股市的升降,往往反映出經濟前景的好或壞,也反映出人民是否對政府有信心。美國的經濟領先指數,股價的升或降是有決定性的。

幾個月前,謠傳趙紫陽復出,香港股市大幅躍升。假若鄧小平比「保守」的中國共黨元老早逝,恆生指數下跌一千點應該是濕濕碎碎矣。要是陳雲比鄧老早去,香港的股市應該會上升的。我這樣想時,感慨良多。因為據我所知,陳雲是一個正人君子,為國為民之心,數十年如一日;但由於一念之差——「保守」——就會被股票市場貶值了。

寫到這裡,我忽發奇想。香港的李柱銘與楊森以「直選」為民主的座右銘。李、楊二兄不妨考慮,與其投選票,倒不如以投股票來決定什麼議席。在香港,大多數的選民也是股民。投選票不傷身,不入肉,是無關痛癢之舉也。投股票——買或賣股票——稍一不慎,入肉傷身,怎可以不慎重考慮呢?

既然股市的升降代表著民生的好或壞,而保障民生是民主的真諦,我就妙想天開,想出如下的投股票制度。

第一,香港的議席要逐個選。第二,選時每個選民必須買入或賣空一百分之一張恆生指數期貨。入選的議員,是以期指上升的幅度為依歸。若期指下跌,就立刻除名。

一經提名而期指暴升的,是港督人選也。

Friday, July 17, 1992

對經濟學的發展失望

(一)

今年復活節期間,我二十歲的兒子到洛杉磯一行。為了要滿足好奇心,他順道去該市的加州大學拜訪我三十年前的兩位老師——經濟學系的艾智仁與赫舒拉發。艾老早已退休,但仍經常回校工作;赫老離退休之期亦不遠矣。老教授們一聽是我的兒子到訪,既驚且喜,花了個多小時與他聊天,細說我當年在加大的往事,使小兒得到很大的啟發。

艾老與小兒年齡相差六十載,在這一老一少的對話中,有幾句是「可圈可點」的。小兒對艾老說:「我爸爸認為十多年來,經濟學的發展使他很失望。」艾老回答道:「你爸爸老了,因為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小兒繼續說:「爸爸最近被港大的學生選為『最差教授』,可能也是因為老了吧。」艾老說:「這倒不是;你要替我恭賀你爸爸,因為能獲該『獎』,證明他在教學上有了進步!」

艾老是本世紀的經濟奇才,是所有高手都同意的。我是艾老的入室弟子。三十年來,我對艾老的印象不變:和藹可親,深不可測。當然,在學問上,對於當代大師如森穆遜、佛利民、高斯等人,我同樣有那種「深不可測」的感受。我細想艾老對小兒所說的話,認為不無道理;不過,我尚未到六十歲——未肯認老——所以不能同意「我對經濟學的發展失望」是因為老了的緣故。

我感到失望,是因為覺得十多年來,經濟學的發展雖然五花八門,有不少標奇立異之「論」,但一般而言,都內容空洞,使我學不到什麼。術語層出不窮,數學方程式滿紙皆是,驟眼看來是高深的學問,但術語與方程式又有什麼內容呢?

先談術語吧。學術無疑是需要術語的,因為術語可以把一思想內容概括而簡潔地表達出來。創造術語是必要的;但如果一個新的術語沒有新的思想內容,或者作者只希望以新的術語而成名,就顯得造作而「混水摸魚」了。

舉些例子吧。今天大行其道的合約理論,是我在一九六九與一九七○年的兩篇文章發起的。今天盛行的術語,如「Incomplete Contract」,「Implicit Contract」等等,我早在一九七○年不言自明地說過了。當時我認為它們是由於交易費用的存在而產生的,不值得大驚小怪。想不到,在今天,「後起之秀」不管交易費用為何物,僅將這些有關合約的術語搬出來,似乎如此就可以把世界的複雜事解釋得一清二楚。

再舉另一例子。一九六九年,我認為「卸責」的行為對權利的界定有負面的影響,但當時我知道,其含義已包含於「自私」的假說裡,所以就將「卸責」(Shirking)這一術語放在一個腳注下。我當時意識到,說人自私,又說卸責,顯然是重複了,所以不應多談。殊不知在今天,「Shirking」、「Opportunism」、「Hold up」等「自私」術語觸目皆是。內容重複,毫無創見,得個「講」字也。

轉談數學方程式吧。數學對科學極為重要,因為那是最簡潔、最嚴謹、最客觀的語言。但數學的本身是沒有內容的。當我們說「A」的平方是「C」,該方程式的本身可沒有說「A」或「C」是什麼。就算我們以數字代之,數字本身也是空空如也。假若我們說「A」是溫度,「C」是重量,方程式就有了內容;但「溫度」或「重量」究竟是什麼,要有正確的闡釋才算是發揮了數學的功能。

縱觀近十多年來的經濟文章,其所用的數學大都近於博士「級」,但內容究竟是說什麼就往往使人摸不著頭腦。有好幾次我堅持要作者把文內的方程式的內容說來聽聽,結果,我認為不知所云,因為我在現實世界上意識不到他們所說的「內容」。換言之,我不知其所指,或認為他們是在說笑,或是以胡鬧取勝也。

是的,數學是協助邏輯的精彩語言。但內容與邏輯推斷的本身可不是數學。高手推論,佳作天成,是不需要數學的協助的。當然,高手推論以數學協助,那是錦上添花,可也。

不過,數學可協助推理,但也可協助掩飾,我認為,十多年來,滿紙方程式的經濟學論著,大都是掩飾其內容貧乏之作也。


(二)

前文提及過,我對十多年來經濟學的發展感到失望,是因為在有關的論著中,術語與數學方程式越來越多,內容卻越來越少,或空空如也。在這新「發展」中,我學不到什麼,而更重要的是,那些所謂「新」的貢獻不能使我更深入地明白世間事。

故老相傳,經濟學有兩個用場。其一是以之改進社會,其二是以之解釋世事。外行的人以為經濟學還有第三個用場——協助賺錢之道,但這一點,通達事理的經濟學者從來沒有相信過。

以改進社會為目標的經濟學,是古典經濟學的主流。到了今天,我們都明白,對社會的好或壞的看法,往往是「主觀」的事,沒有可靠的衡量準則;就「衡量」而言,科學也無能為力也。科學是客觀地以闡釋現象為「座右銘」的。可幸的是,以主觀判斷社會的「好或壞」為主流的古典經濟學——像一七七六年史密斯的《原富》——對世事觀察深入,使我們對真實社會有所認識。不幸的是,這一派的一些後起之秀——像十九世紀中期的馬克思——昧於世事,熱情遠超於理智,以口號、術語等而導致後來無數生靈飢寒交迫。

經濟學者要到近三十年來才如夢初醒,意識到經濟學的主要用場,是闡釋世界上我們可以觀察到的現象。

在這方面,我們要感謝史密斯對世界的觀察入微,李嘉圖(一八一七)始創的廣泛經濟模式,以及米爾(一八四八)的中肯批評。我們要感謝十九世紀末期以馬賽爾、柏拉圖等人為首的新古典學派;他們把數學的微積分引進經濟學,發明了「均衡」,也使經濟學的辯論能客觀地以邏輯作其取捨。

到了本世紀初期,費沙與凱恩斯在資本與貨幣的理念上發揚光大,使一般性的理論不脛而走。邏輯推理有數學的協助,理論要一般化,就變為順理成章的事。但以闡釋世事為主流的經濟學,是一九六○年以後的事。

一九五七年,佛利民發表了《消費函數理論》,其事實引證之精闢,前無古人。三、五年之後,高斯發表了《社會耗費問題》,史德拉發表了《訊息的經濟學》,阿羅發表了《發明與收入的確定關係》。這些人獲諾貝爾獎,都是實至名歸的。

在(經濟學)六十年代的蓬勃而「緊張刺激」的發展中,我當時只是一個躋身於多位大師之中的無名小卒,認為合約理論是這新發展的主要關鍵,於是就發表了《佃農合約》(一九六八)、《合約的選擇》(一九六九)與《合約的結構》(一九七○)等文章。在這之前沒有誰提到合約,但可沒想到,在我之後的「合約」文章大行其道,竟然與我主張的合約研究分道揚鑣!

我對近今的經濟發展感到失望,是因為十多年來,關於合約的文章雖然觸目皆是,但都內容空泛也。

我可以肯定,在這新發展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作者,連一份合約也沒有細心地看過。世界的事很複雜,要知道真實的世界,人們要花很多時間才能稍知一二。合約的複雜性說之不盡。我曾經花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近五十萬美元,研究發明專利的租用合約,經過五年時間,一無所獲,可謂血本無歸也。而連合約也沒有看過或仔細看過的「後起之秀」,又怎可以教我呢?

忙於以新術語、新理論而求名的經濟學新秀,似乎是急功近利,把科學的真諦置於度外了。科學與藝術不同。前者要以簡勝繁,以實勝虛,以客觀勝感情的。

創新而可用的理論,可遇不可求,百年難得一見也。我們實在毋須忙於把理論「創新」——我們已有的經濟理論,經過二百年的發展,確是大有用場。我們需要的是明白真實的世界。這是說,我們要明白世界的局限條件。在同一的理論下,局限條件轉變了,人的行為就轉變了,合約也跟著改變。

我們要深入研究的,是真實世界的局限條件及其轉變,這是一項艱巨的工程,但科學上若要取得一點成果或進步,往往如是——需要一股鑽研的精神。假若不願付出這代價,而企圖找其快捷方式,或譁眾取寵,「創」出不知所謂的「理論」,以術語、數學作掩飾,可能有短暫的收穫,或過一下「理論家」之類的癮,然而,對科學的基本貢獻而言,卻是一頁空白而不值一提的。

Friday, July 10, 1992

釣魚樂

實不相瞞,我曾經是釣魚高手。先父在生時沒有其它嗜好,只是喜歡釣魚;有好些年,夏季每天黃昏,他都僱用小艇,在西灣河附近的海上垂釣。母親為防意外事發生,不想他單人獨往,於是我們做兒女的便輪流陪著父親上艇釣魚去也。如此一來,頗像「功夫出少林」,我們一家大小都懂得釣魚之道。

釣魚實在很有引人入勝之處。在海中釣得的鮮魚,幾乎再差的品種也美味可口,這美味於我們,亦精神上的獎品也。得獎的人當然要靠一點技巧,但其特別吸引人之處是:釣者事先不知道海中究竟有沒有魚,下釣時腦中充滿幻想、期望,與生命的意義不謀而合。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有深刻的哲理,他以此書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眾望所歸也。

港島一帶的海灣,今天污染頻頻,廢物滿灘,但從前卻非如此,是釣魚的勝地。據老一輩的有釣魚經驗的人說,遠在抗日戰爭之前,香港的鮮魚釣之不盡也。我在五十年代初期才開始垂釣的。那時先後在灣仔書院、皇仁書院就讀,逃學去釣魚,同學不肯作伴,就單人匹馬,跑到柴灣獨釣。那時的柴灣,半山上是墳場所在,四顧無人,難得看見什麼屋子。我獨自坐在山下灣旁的一塊巨石上,把魚絲遠遠地拋到海上去;一次又一次地拋,差不多每次都沒有魚上釣,但每次心中都有新的希望。我今天想,自己「百折不撓」的個性,可能是從柴灣的海旁訓練出來的。

五十年代初期,香港可釣的魚還是多的是。說昔日的香港是世界最佳的釣魚勝地,絕不誇張。這有兩個原因。其一,香港的鮮魚美味可口。其二,香港的魚品種繁多,且色彩奪目。與其它釣魚高手一樣,我在釣技的「巔峰期」時,只要有魚一碰釣餌,就知道是哪一種魚了。

釣魚是有「地頭」的——這與魚的習性有關。海雖大,但魚「聚腳」的地方就只有一些零星散佈的「魚竇」,而不同的魚,聚於不同的「地」區,釣者要有不同的釣法才有收穫。因此,大海雖然公有,但屢有「斬獲」的垂釣,就只是一小撮人的「專利權」,外行者可羨慕而不可問津也。

五十年代中期,筲箕灣、西灣河一帶有四個釣魚高手,一時傳為佳話。持有亞公巖的釣魚「專利權」者,是一個別號「冇辮」的人。在銅利棧(今南安坊)附近,黑鬼泉獨領風騷。在西灣河的海旁,劉唐則予取予攜,所向無敵也。

我呢,是當年太古船塢「二號牌」(區)海旁的「專利」持有者。那裡離岸約百呎之處,有幾百方呎的面積是黑魶群集之地。而黑魶吃餌時是斯文地把餌含吞,釣者只覺魚絲稍為加重,沒有其它的感覺。感到魚絲加重,立刻放絲六吋,過了幾秒鐘,慢慢地將絲上提,若覺重量增加,再向上用力把絲一提,斤多重的黑魶便如囊中物也。

因為海可以公「用」,釣者的秘訣是不能公開的。我獲得太古二號牌的黑魶之秘後,每逢初一十五左右,月黑風小時,就花兩塊錢雇小艇(每小時一元),到自己的二號牌魚「塘」收取黑魶去也。釣友見我那樣神乎其技,把我視作「天人」!

令我最難忘的一次「釣役」,是一九五六年的一個下午。我借了一隻僅可容一人的小艇,左手「搖」櫓,右手下釣。我當天用的是細如頭髮的三磅絲,在西灣河的岸邊,水深五呎之處釣泥,殊不知一尾巨大的黃魶突然上釣,像潛水艇那樣「航行」。經驗告訴我,魚絲毫無顫抖的移動,巨魚也。但我的魚絲只有三磅力,令我既喜且驚。

我右手立刻把魚絲盡放,左手發狂地搖櫓,追魚去也。經過兩個多小時後,十三斤重的黃魶終於被我弄到水面來,我一手抓著魚尾,提到艇上,一時間不相信那是真實的事。第二天,我的左手,動也不能動了。

後來遠渡重洋,乘輪千里凌波去了。一九八二年返港任職後不久,某天下午,到鯉魚門一行,見到一家賣魚絲、魚餌的小舖子,內裡有幾個十多歲的少年顧客,三十年往事,注到心頭,我不期然站著,看個究竟。

坐在小凳上賣魚餌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他望著前頭,自言自語地對那幾個少年顧客說:「你們見人家釣魚,就不自量力去釣……有沒有聽過,當年筲箕灣那一帶,有四大『魚王』。一個是『冇辮』,一個是黑鬼泉,一個是劉唐……」我見那老人不再說下去,就忍不住問道:「阿伯,那第四個是誰呀?」他不經意地應道:「那是高佬常。」然後他的目光轉到我的臉上,停了一陣,大聲叫道:「啊,你就是高佬常!」

Friday, July 3, 1992

漫談風格

風格是不難明白的事。我們說一個作家或藝術家的作品有風格,是指有性格,有特點,使人一望而知是誰的作品。

比起一般藝術作品來,文字寫得有風格的似乎比較少見。在香港現有的文人中,戴天、程逸、林行止等人的風格是比較突出的;但以我個人最喜歡的查良鏞、董橋、舒巷城等人的文字來說,風格就沒有那樣突出了。這可見我們不可以風格的突出與否來論文字的高下。

從文字那方面看,重要的是文筆流暢,清楚明白,簡潔有力,至於有沒有風格是次要的。當然,絕佳的文字,而又能有突出的風格,就是錦上添花,可遇而不可求也。這樣的例子並不多見。我思前想後,總是想不出在近代中國作家中,除了魯迅外,有誰具有這二者的合併能耐。美國的近代作家我倒可以想到兩人:愛倫坡與海明威。

很奇怪,在視覺或聽覺藝術上,風格突出的例子可以信手拈來,俯拾即是。先談視覺藝術吧。梵高的畫,即使不是研究有素的人也可以一望而知。甚至倣傚梵高的人,我們也可以看出是梵高的風格。其它畫家如格萊科、馬提斯、高庚、端納、塞尚、波洛克、莫奈、Seurat等等,其突出的風格也是一目瞭然的。然而,一代巨匠倫勃朗的風格就沒有那樣突出了。這也可見絕佳的畫可不是由風格決定的。

中國近代與當代的畫家,風格突出的也數之不盡:張大千、林風眠、朱屺瞻、齊白石、徐悲鴻、傅抱石、李可染、黃永玉、吳冠中等等,都是風格突出的畫家。但高手如劉海粟,卻沒有突出的風格,而劉氏在十六歲時就當上後來桃李滿門的上海美專的院長,其天分是毋庸置疑的。

音樂上的風格突出顯然比視覺藝術困難,但比起文字來卻又似乎容易得多。莫扎特、肖邦、李斯特、博格尼尼、巴哈、華格納等人的風格突出,但絕頂高手貝多芬與柴可夫斯基,我們就不容易一聽而知。從以上的討論中,我們或可對風格作出如下的理解。其一,風格是感受上的事;某項媒介感受上越是抽像,風格的形成就越不容易。目之於色或目之於形,在感受上顯然不及耳之於音樂那樣來得抽像;而耳之於音樂,又遠不及腦之於文字那樣抽像了。

其二,上佳的藝術或文字,是不一定要風格突出的。問題是,很多搞視覺藝術的人,以為有突出的風格才算是好藝術。在短暫的時日中,這樣的看法(其實是誤解)是有附庸風雅顧客的支持。有錢而沒有品味的人,一般而言,總是以為風格不突出的藝術品就不是好藝術。如此一來,近今不少畫家——尤其是中國的畫家——就不管藝術的真諦而忙於自「創」風格了。

這些自命天才的藝術家,不知藝術為何物,以為「不同」或立異就是創見或創新,古靈精怪就是風格,其作品往往不知所謂;同時,總有一些附庸風雅之士為之擊節稱賞,慷慨下注。於是,形成了如此的局面——單為風格而創風格的所謂藝術家何其多也!有錢可賺,何樂而不為?可憐的是,那些不顧藝術而單為風格而下注的投資者,過了一、二十年,血本無歸也。

歸根究底,風格是「天生」——自然而然的事。那是作者本身性格的表現。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可強求。以怪招而創之,易如反掌,IQ零蛋的人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辦到——是一文不值的事。當然,自然流露出來的風格卻是另一回事。我們愛梵高的風格,是因為我們——在某方面說——實在是愛梵高這個人。而我們對梵高的愛,是因為梵高本身的性格有可愛的一面。

今天在香港數之不盡的畫展中,強創風格的作品觸目皆是。我這樣說,是因為覺得假若這些作者的風格是自然的流露或自然的表現,而非造作的話,那麼,他們的精神狀態,確是有點問題了。

Wednesday, July 1, 1992

都是錢作怪

不久前,在一本國際性的週刊上,看到一大版廣告,使我感慨萬千。

這版費用不菲的廣告,顯然是越南政府或其屬下機構刊登的,內容是邀請外商到越南投資,措辭謙恭,大有「乞憐」之勢!曾幾何時,這個以共產為至上的國家,受到了那時的中共與蘇共的影響,威風十足,口口聲聲以人民的「幸福」放在第一位,把資本視如糞土的。

近幾年來,「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共產政制潰不成軍,一窩蜂地走資去也。究其原因,都是錢作怪。

衣食無著、潦倒窮途數十年,要過一下「漢堡包」的癮,是不難明白的。所以當國家的大門稍為開放,外間的花花世界就顯得有無比的吸引力;而直覺所得,最快取得「漢堡包」等等的途徑,就是向外商招手。於是,曾經被他們罵得狗血淋頭的資本家,現在就被視為英雄,待以上賓之禮了。

問題是,資本家可不是慈善家。要他們請吃三幾餐飯是可以的,但他們深知「天下間沒有免費午餐」這回事。飯吃過了,他們就理直氣壯地期待一點回報、一點便利、一點生財之道。要資本家在「共產」國度中投資是可以的,但這些人在生意上身經百戰,未知勝,先慮敗。投資的回報若無保障,他們再蠢也不會下注。

十多年前,在中國大陸投資而稍有斬獲的港商,大多是靠大陸政府給予的一點專利權。到了八十年代中期,越來越多外商到中國投資,專利權就變得僧多粥少,不夠分配也。於是,港商「專利」日漸式微,投資者轉向人事關係方面入手。官商勾結頓成風氣,什麼批文買賣、什麼外匯留成、什麼優惠價格等等,在當時,是眾所周知的事。

是的,五、六年前,中國大陸半官半商的例子觸目皆是,以致有「凡官皆商」之說。其時,所謂貪官污吏,一下子好像變得理所當然似的。然而,外商與外商之間要競爭;另一方面,官與官之間、高干子弟與高干子弟之間,也是要競爭的。在某一意義上說,這些競爭也確實帶來好處:以職權或關係帶來的甜頭,在競爭之下變得越來越少。這是因為職權沒有明確的「權利」界定,也沒有法律的保障。台底的收入由於競爭而日漸下降,但錢作怪依舊,那怎麼辦?

一個好的辦法是:把台底交易,搬到台上來。這是「六4」之後的一個大突破。本來是近於私有產權的承包制或「三資企業」之類,到了六4之後,就有了一些正式私產的「獨資」。近兩年來,在珠江三角洲一帶,「獨資」——私產——越來越大行其道。一時之間這一帶變得欣欣向榮,去年,該區在沒有被國家正確地計算下的經濟增長率,比人類歷史上最高的經濟增長率高出三倍!

是的,五、六年前,拿著一寸厚批文、吃大魚大肉的高干及其子弟,今天不少在暗地裡是地產的擁有者。起碼,有不少人是靠地產生意而富有起來。我可以斷言,十年之內,大陸與香港會有一個財富大轉移的趨勢。香港的「外」商或國內的「干」商,有不少人會在私產的「確立」上大有斬獲。作為一個經濟學者,我是大聲叫好的。

什麼是合理不合理、公允不公允,經濟學「無可奉告」。從經濟學的角度看,產權誰屬不重要。重要的是產權有明確的界定,有「業主」,有法律的保障。幾年前,我見到國內的「干」商為擁有特權利益而干,而北京當局又推行多種管製法例來維護這些特權利益;眼見中國分明是走向印度之路,我就大聲疾呼:此風不可長。

我曾多次建議,中國要把明確的產權送給高干及其子弟,用以「換取」(抵消)他們的特權利益。這建議之聲,如石沉大海,鼓掌的就只有佛利民、高斯等寥寥數人。殊不知,今天因為錢作怪,高干及其子弟也可以享其私有產權了。雖然這轉變還不太明確,但暗流洶湧,其力無窮也。

幾年前當我屢次提及中國會走向印度之路的可能性時,不少人問我要怎樣才可以避免。我的回答是:要有一個「地震」式的動盪。我當時可沒料到會有六4的「地震」發生。這是六4對中國經濟發展的最大貢獻。

有錢——富裕——佳事也。有誰不喜歡豐衣足食、不喜歡子女能深受教育、不喜歡生病時有醫生照顧?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是毛潤之說的。我想,如果「一窮二白」正是害人蟲的話,那麼,唯一可以掃除害人蟲而又全無敵的,只有「錢」而已。

錢作之怪,何其厲害也!

學術文章

最近因為職責所在,我翻閱了好些年青經濟學者的文章。這些文章的作者都是博士或准博士了,但令我失望的是,在十多篇文章中,我看不到有一兩篇算得上是專業水平的作品。是的,近十餘年來,經濟學的後起之輩,對計算機與方程式都熟習,但卻忽略了文章之道。科技的發達顯然使年青人付出很大的代價。

閒著無聊,我不妨恃老賣老,在這裡試談學術文章之道。

寫嚴謹的、專業的學術性文章,與寫一般文章有一點重要的不同。那就是:前者是寫給行內的、專於某項題材的一小撮人看的。因此,學術文章要寫得很簡潔,而簡潔中又要寫得很清楚。以下的幾個法門不可忽略。

其一,學術文章要開門見山,在第一、二段中要單刀直入,說明寫該文的目的何在,自己在思想或研究上的貢獻是什麼。在我最近讀到的文章中,年青的作者都與此背道而馳。他們往往一開頭就引經據典,說他人說過什麼等等。有好幾篇文章,我從頭到尾仔細讀完了,也不知道作者自己的思維何在。一般而言,專家讀專文,他們渴望知道的,是作者自己究竟「要」說什麼;沒有什麼「閒情逸致」去聽作者說他人「說」什麼——因為他人說什麼專家們早已知道了。當然,作者大可介紹自己的與別不同之處,但首先得具體地說明了自己在某方面的貢獻,才能夠與他人有所不同的觀點作比較。

其二,作者對自己的貢獻不能誇大,但必須緊抓著這點「貢獻」作為主題,一層一層地解釋,從不同的角度作反覆的辯證,一刀一刀深入地刻劃。述說自己的觀點或研究心得時,有關的內容起碼要占文章百分之八十的篇幅。然而,在我最近讀到的文章來說,大部分的篇幅都是轉彎抹角,「風花雪月」,不著邊際,得個「講」字。

其三,自己的觀點或研究所得一經表達了,就要立刻收筆,作結論。結論要「淡然」(切莫誇張)處之,直截了當地簡述自己的貢獻,或者指出自己的不足之處,提出以後要多作研究的方向。可是,在我最近讀到的上述文章中,或則沒有結論,或則拖泥帶水,又或則左顧右忌,說來說去都搔不著癢處。

我認為今天年青經濟學者的文章寫得不成氣候,不懂為文之道只是一個次要的原因。其實主要是由於: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可說的話,但又「逼」著非說不可。要寫文章,就先要有話可說,這是千古不易之理。很不幸,在科技發達的今天,不少年青人被誤導了,以為計算機可以代替腦子,自己的腦子就漸漸變得拙於思考了。

數學方程式大有用場,但數學本身是沒有內容的。計算機快如閃電,但計算機本身卻不會思想。數學與計算機是工具,可以為役,但很不幸,近今好些年青學者都似乎被方程式與計算機所役了。若是如此,而出現了喧賓奪主、本末倒置的學術文章,誠悲劇也。

話說回來,我以為,歷久以來都有此現象:百分之九十的學術文章都是內容空泛,不堪一讀,大都是不值得發表的。在今天,經濟學的文章倍增,而不堪一讀的卻升至百分之九十九。其實我對學術文章並不苛求。我求的只是一點:作者在文章裡起碼說一句有新意的話。

高斯當編輯時曾對我如此說過:「這篇文章寫得一塌糊塗,但文內有一小點我以前不知道的新意,所以我就決定把它發表了。」

撇開文章之道不談,重要的是:學術文章必定要有一點新意。而這點新意,是一定要經人的腦子才可想出來的。歸根究底,寫學術文章的出發點,是想、想、想!腦子生下來是要用的。學術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