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15, 1990

赫舒拉發

(一)

上文談到老師艾智仁。這裡轉談另一位老師赫舒拉發(Jack Hirshleifer)。赫氏也是我的老師,他教我的時間比艾智仁還要多一點。我和赫氏的師生關係,雖然行內很多人知道,但不及我和艾智仁的關係來得那樣「眾所周知」。這很可能是因為:赫氏的文章,通常都用上很多數學方程式,而我卻少用。在文體上艾氏和我的遠為相近。

當我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任教時,赫舒拉發到那裡演說,有幾位同事後來問我:「你是赫氏的入室弟子,但在數學的引用上怎會有那樣大的差別呢?」是的,師徒之間的風格,通常都大有相同之處,但赫氏和我所用的「招數」卻截然不同。很多人以為我是高斯(R.H.Coase)的學生。其實我從來沒有上過高斯的課;在芝加哥大學時他和我算是同事。我的文體與高斯的很相近,而且學術上的興趣也相同,所以外間的人就以為有師生關係了。這個誤會我從來不加以糾正,因為對我來說,這誤會是把我抬舉了。

有一次,一位經濟學者朋友問史德拉,數學的引用對經濟學的重要性如何。史氏回答說:「這是個愚蠢的問題。近代經濟學者中不用數學的只有三個——高斯、艾智仁、張五常。」這是過於誇張的說法了。史氏本人懂得數學,但用得不多,而他的老師奈特(F.H.Knight),是完全不用數學的。艾智仁也懂數學,但用得很少。我曾經懂得用的,但博士論文後越來越少用,早已忘記了。高斯從來不用——似乎不懂數學——但他既然深不可測,數學於他何足道哉?

赫舒拉發喜歡用數學。他認為數學可以使我們比較容易地知道什麼答案才是對的。這個觀點我不敢苟同。我認為方程式證明是對的,只是公式上的對,內容上卻可能是錯的。對的內容,被數學加以引證,相輔相成,是錦上添花,但內容的本質是否可取,卻與數學無關。數學是沒有內容的。另一方面,無論方程式如何工整,如何可觀,內容還是要由作者加以補充,要經過邏輯的思維與推理。我又認為,任何以數學證明的理論,也可以不用數學而把它推斷出來的。當然,思想推理有高手與低手之分。高手推理,層次井然,用不用數學都沒有關係。低手呢,推理時錯的成分多於對的,以數學加以協助就大有用場了。

我與赫氏在數學上的觀點不同,可不是說我對他的學問不衷心佩服。他是個大名家,是近二十多年來大行其道的財務投資學的開山鼻祖。但我認為,倘若他較少地重視數學,多點重視概念與內容的創新,他的成就會更上一層樓。他才智過人,學問大有成就,但熟悉他的人總覺得,他何止如此而已?

赫舒拉發確實是我的老師。雖然文體及分析的風格大不相同,但事實上他對我的影響很大。跟艾智仁一樣,我沒有選修過他的課,卻旁聽了他六個學期。跟艾氏大異其趣的是:赫氏授課時,旁聽生是大可發問或回應的。我在他課堂上的發問與回應比任何其它學生多出好幾倍。不到一年之後,他的講課差不多變為他和我兩個人的對話。有時我稍為遲到,他就等我出現後才開始講。這使很多同學羨慕,但因為我與赫氏的對話別開生面,過癮刺激,同學們也就樂得做旁觀者,共享上課之樂。

旁聽了赫氏兩年後,一天下午,在他的辦公室裡閒談之際,他突然問道:「你重複又重複地聽我的課,難道我所知道的經濟理論你還沒有學完嗎?」我回答說:「你的經濟理論我早已從你的著作中學會了;我聽你的課可不是要學你的經濟學,而是要學你的思考方法。」他點點頭,顯得很高興。

是的,我的文體與赫氏的大為不同,而經濟學上的觀點也有大異之處,不過,我思考的方法,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從他那裡學來的。赫氏在腦中怎樣想,口中就怎樣說;而同時他又很高興學生能跟著他的思路去想,提出問題,作出反應。從來不固執己見,客觀地聆聽他人的觀點,如果覺得對方稍有新意,他就大加讚賞。這是大宗師的風範了。他不僅博學多才,思想敏捷,而且對學生來說,更重要的是,他的思考方法容易學。


(二)

我旁聽赫舒拉發的課,始於一九六二年的秋天。那時我已取得碩士學位,也跟另外一位教授選修過高級價格理論了。價格理論是經濟學的靈魂,有決定性的作用——單以這項理論在操縱上所達到的程度如何,就可以衡量懂不懂經濟;所以凡有高手講解價格理論,我必定不會放過。我是慕名而旁聽赫氏的。他當時以一篇關於利息與投資的文章嶄露頭角,而他別的文章我也耳熟能詳。但在旁聽他的課以前,赫氏並不認識我。

第一課,他跑進課室時,手裡拿著佛利民剛出版的《價格理論》。那是一本由佛氏的講義編寫而成的書。前些日子,這講義的另一個「版本」,是佛氏的學生以筆記的形式印出,在不合法的灰色市場上出售,我和其它一些同學已「偷偷」地讀過好幾遍。到了六二年夏天,這個有名的筆記講義由佛利民親自整理、修訂,正式出版。秋季學期一開始,我們每個研究生都買了一本。因此,當赫舒拉發拿著佛氏的《價格理論》進來,準備替我們介紹該書時,只見每人手中已有一本,大家都笑起來了。

剛買來的書,大家都在翻閱,赫氏也好奇地在翻閱著,課堂上有十多分鐘誰也不說話,只聽見一陣陣翻書的聲音。赫氏說話了:「你們都知道佛利民發表過《馬歇爾的需求曲線》,他這本新書的第二章是分析那曲線下的消費者盈餘的,就讓我們從那裡開始吧。」我一看書上的有關圖表,就忍不住衝口而出:「但佛利民的分析是錯了的!」我跟著指出書中在同一錯誤上的幾個有關的地方,簡略地一說,赫氏立刻同意,而在座有幾位同學也明白。後來其中一位寫信給佛利民,佛氏認錯,在後來的版本中作了修改。

在這件小事上我們可以體會到三點。第一,美國研究院的學習氣氛的確好。不僅老師與學生之間的溝通容易,就是大宗師與籍籍無名之輩也大可「點到即止」地過癮一下。第二,學生指出老師或書本上的錯處,老師不惱反喜,大加讚賞。赫舒拉發見我指出佛利民的錯處,就問及我的名字——他在「選修」的學生名單內找不到,便再問清楚「張」字的英文寫法,用筆記下來了。第三,同學中有高手,大快事也。我們互相尊重,互相批評,互相公開自己所知,從來不管誰對誰錯,一心只為追求真理。

在洛杉磯加大研究院求學那段日子,是我平生最快樂的了。可是,正當我樂極忘形的時候,卻有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使我認為是奇恥大辱。按照那時加大經濟系的規定,每個學生獲碩士銜後,都要考一個口試,用以決定該學生應否繼續攻讀博士。這個口試很公式化,六、七年來沒有一個被考的人不及格。我讀碩士時選修了八科,每科名列前茅,在積分上是一個紀錄的擁有者,但這個微不足道的口試,我竟然不及格,也破了「紀錄」,使舉系嘩然!

無巧不成書,該口試是在我旁聽了赫氏三個星期之後舉行,考官三個,而赫氏是主考者。他們一開始就提出高級理論上的問題,我對答如流。過了半小時,赫氏翻閱放在他面前的關於我的「檔案」,說:「你成績那麼好,高級的理論,你顯然是個專家,我們不用多花時間了,還是讓我們轉到一些初級的基本問題去吧。」他於是問:「眾所周知,在市場競爭下,大家無利可圖,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競爭呢?」一時間我不知所措,拿不準問題的重心,每個答案都給考官手起刀落,於是越答越差,最後無以為對。結果是不及格。

該試不及格是不能攻讀博士的。好不容易過了一夜,經濟系的女秘書清早給我電話,說希望我補考該口試。但我知道那個試是沒有補考這回事的,所以一口拒絕了。到了下午,校方的另一位教授找我談話,說我的「不及格」其實是還沒有「考清楚」,是作不得準的。我感到尷尬,不答應補考。跟著幾位老師都勸我再考一次。

我後來決定補考,是因為幾天後一位同學向我轉告了一件事。是週末的晚上,經濟系舉行師生酒會,我由於心情不好而沒有參加。一位同學的太太,在酒會上問赫舒拉發最好的學生是誰。赫氏的回應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好學生聚在一起,但其中一位中國學生還是顯得突出。從上述的同學那裡聽到主考的、判我不及格的赫氏竟然那樣說,我於是改變主意:要求校方給我兩個月的時間作補考的準備。

在那兩個月中我重溫初級經濟理論,日夕不斷地對最基本的概念鑽研。後來補考輕易地過關。更重要的是,從此之後作任何經濟分析,我都是從最基本的角度入手,半點較為花巧或高深的理論也不用。

從高處跌下來的心情並不好過,但後學的人應該從我的經驗中知道,跌倒後站起來時要顧及的,是基礎上的問題。基礎不穩而向上爬,是操之過急,危險之極也。我因為該口試不及格而因禍得福。不過令我引以為憾的是,據說因為我的緣故,該口試後來被取消了。


(三)

一位博學多才的老師,思想快如閃電,但在教書時,自己知的就說知,不知就說不知,而他每說了一段話,就有意或無意地停下來,希望學生提出新的觀點,也希望學生證明他是錯了。當他認為學生所說的愚不可及,就忙顧左右而言他,聽到較為可取的,就大加讚賞。這樣的上課氣氛,會使最愚蠢的學生變為天才。是的,在赫舒拉發的課堂上,我是個天才。

我在中、小學時考試成績不好。雖然那時有幾位老師很看得起我,但成績難以示人,心中不免慼慼然。進了大學,我的成績很不錯,但這只是讀書考試的彫蟲小技,自己究竟有什麼本領可以在學術上謀生,不得而知也。我是在碩士之後才聽赫氏之課的,不過我可以說,他是我第一個真正的開蒙老師。旁聽了他不及一年,我就意識到,既然能跟他「平起平坐」,那麼將來要作教授是沒有問題的。天下間這樣的老師到哪裡去找尋?

一些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赫氏對學生的發問,通常立刻回應:「這問題不重要」,或「這是個好問題。」過不了多久,任何同學提出一個問題時,我就預先知道赫氏會怎樣回應。這是因為我意識到,凡是得到答案而沒有新意的,或不可能有另一個答案的,赫氏都認為「問題不重要」。我後來被同學們認為是發問高手,因為我在幾個星期內就學會了赫氏的法門。任何問題,我必先從多個不同的角度入手,直至自己能找出一個有新意的、可以有不同答案的角度才發問。

又例如赫氏本人提出的問題,不管他自己有沒有答案,他總是把問題的重點所在,說得一清二楚。這樣一來,學生就被他帶著去想,再愚蠢的也總有些話可說。至於往往能夠一答即中的學生呢,就心知自己是可造之材。有時赫氏會說:「我有一個問題,想了很久也沒有答案,希望同學們能幫忙一下。」這樣的不恥下問,我們做學生的,怎敢輕視他而不全神貫注地聆聽?

在赫舒拉發的課堂上,我學會了怎樣判斷問題的重要,學會了怎樣把問題的重點弄清楚,也學會了怎樣從多方面「進攻」問題而獲取答案。在他不斷的鼓勵下,這個學習過程進展得很快。起初他顯然超我幾級,但過了不久,自己就覺得可與他並駕齊驅,甚至大有搶先之概。我沒有見過哪一位老師能像赫氏那樣,被我間中「手起刀落」而仍表現得那樣高興的。他似乎對學生們說:我所知甚廣,對任何經濟學上的問題都有興趣,但我知的不一定是對的,你們當中有本事的不妨教教我。

明師都一定有如下的特點:他們不堅持己見,從來不把自己的觀點加上一分一毫的重量,對任何提議都一視同仁地作出反應、判斷。艾智仁如是,高斯如是,史德拉如是,赫舒拉發也如是。但赫氏的過人之處,是對學生很有耐心,即使平庸之極的學生,若能提出稍有可取的觀點,也就加以鼓勵。他是行內的高手,令人尊敬,但在教書時他屈身下就,讓學生們「騎」在他的背上。「俯首甘為孺子牛」,魯迅說的,而赫舒拉發真的是做到了。

赫氏思考的方法還有一個特點,值得一提。那就是,他所作的任何分析,必定用上一些例子。假若他在現實世界中找不到例子,他就會虛構地創造一個。比如有一次,要解釋生產量增加,每件產品的平均成本可能會上升,真實的例子不容易找,他就舉出如下的別開生面的例子來:「假若一隻草蜢跳一次的高度是兩呎,跳三次的高度加起來是六呎了。但假若一隻草蜢的身體加大三倍,跳一次的高度卻不會有六呎的。」在座的同學們都笑了起來。但大家都因而知道,要解釋產量增加而每件產品的平均成本上升,可真不容易。教科書上的成本曲線豈不是全都錯了?

赫氏有微笑的習慣,即使不高興時他臉上看來也有笑容。那時,在美國的報章上有一著名漫畫連環圖,主角常笑,故名為 Smiling Jack。赫氏常笑,其名字為 Jack。於是,同學們給赫氏起了一個外號:Smiling Jack。一提起他這個外號,同學們都在欣喜中表現著一種尊敬之意。我認為在大學唸書時是平生最愉快的日子,不是沒有原因的。


(四)

師以徒名,徒以師名——在國際學術上是很普遍的事。「那是誰的學生?」或「他的老師是誰?」類似的話是常常聽到的。大宗師不一定能出高徒。經濟學巨匠如凱恩斯(J.M.Keynes)、費沙(I.Fisher)等的門下,就沒有出過一個在學術上大有成就的弟子,更不用說青出於藍了。已故的莊遜(H.Johnson)曾對我說,凱恩斯與費沙的思維超人幾級,學生要跟也跟不上,因為老師高不可攀,弟子也就變得平平無奇了。

莊遜的話有道理。不過,思想高不可攀之如佛利民,卻桃李滿門而出高徒,又怎樣解釋呢?佛氏的一位頗有成就的門生對我說:「佛利民不斷地向我挑戰,使我寢食不安地要勝他一次,久而久之,我就學到不少學問!」這個解釋也有道理。

在本世紀經濟學界內,教出最多優秀學生的是奈特(F.H.Knight)。他有四位學生獲諾貝爾獎(佛利民、史德拉、布格南、森穆遜),很可能還有一兩個會獲得該獎的。奈特本人是如假包換的一代宗師。他自己不能獲取諾貝爾獎(該獎在經濟學成立頒發了七屆他才逝世),被行內人認為是該獎的一個大污點。我有幸,在奈氏謝世前數年遇到了他,跟他談過兩次話,其時他雖已八十多歲,但我還能從那些簡短的談話中,體會到為什麼他的學生那樣厲害。奈氏個性突出,有無與倫比的感染力。他文章湛深難明,而授課也不清楚。但他有創見,表達時有千鈞之力。這樣的老師是世外高人,餘生也晚,不能拜他為師,實在可惜。

一個關於奈特的故事,對香港墨守成規的教育應該有針對性的諷刺。一個多年前曾跟隨奈特讀博士的學生,年紀大了後,有一天到芝加哥大學去接他的兒子回家。兒子剛剛考過奈特所出的博士試卷。為父的一看,試題像二十多年前他考博士的一樣。正感詫異之際,年已老邁的奈特在走廊上迎面而來。他連忙問道:「奈特教授呀,我兒子今天所考的博士試題,跟我二十多年前所考的相同,難道你的經濟學沒有進步嗎?」奈特繼續前行,喃喃自語道:「試題是一樣,但答案卻不同!」明師之見,確是不凡。

大宗師不一定教得出有成就的學生,桃李滿門的大宗師,當然也是有的。奇怪的是,有些近乎不見經傳之輩,也可能教出高手。中諺云:「冰成於水寒於水,青出於藍勝於藍。」高斯對他的老師——A.Plant——推崇備至,但我對Plant的著作卻不敢恭維。高斯對我說,Plant使他知道自己什麼也不懂,所以日以繼夜不斷地鑽研學問,尋求答案。也有一些人——如艾智仁——怎樣說也不知是誰能教出像他那樣天馬行空的思想。艾氏說他的啟蒙老師是A.Wallace。但Wallace是統計學高手,不懂經濟學,那又從何說起呢?我拜讀過Wallace的統計學講義,絕不湛深,但奇妙之處是,他把統計學的基礎解釋得通透絕倫,使人覺得初學的基礎就足以應付任何有關統計的難題了。艾智仁像小孩子般的發問本領,顯然是從Wallace那裡學來的。

師以徒名,徒以師名,相得益彰,是我們從事學術的人引以為榮的傳統。我自己教過幾個算是很不錯的學生,在學術上稍有成就,但不能說師以徒名。不得已而求其次,徒以師名,我倒可以這樣說的。外人說我是艾智仁的學生,是赫舒拉發的學生,使我感到很驕傲。也有人說我是高斯的學生(其實不是),我感到高興。佛利民對人說我是他的學生(其實也不是),使我更感高興了。事實上,我曾「偷聽」佛利民的課(在芝加哥大學時我們是同事,同事聽他的課不止我一人);也曾屢與高斯研討問題,談到投機興奮處,我有時對他衷心直說:「你這個觀點我非『借』用一下不可。」

學術的交流就是那樣奇妙無窮。說是偷也好,是借也好,是影響也好,只要求知投入,存真誠之心,沒有任何博學之士會「秘技」自珍而不肯傾囊相授的。學術的進步用不著青出於藍,但卻要千變萬化,多采多姿。屢遇明師是我難得的際遇,而我感到驕傲的是,當我引用他們的思想,或推廣發揚,或加上變化,或直指其誤,他們都那樣高興,給我提供建議和鼓勵。徒以師名,到頭來,我的老師可能覺得有點師以徒名了。

Friday, June 1, 1990

天才何足道哉?

(一)

世界上的天才多的是,但值得我們羨慕的少得很。

少年時讀過宋代王安石的《傷仲永》一文,大致是說,一個名為方仲永的五歲農家孩子,沒有上學讀過書,就可以即席揮毫地寫詩,而且文理通順;秀才們發現,大加讚賞,方仲永的父親因此獲得同縣人的款待與金錢。於是,為父者認為有利可圖,就帶著兒子到處表演,沒有好好地教他。這樣過了若干年,孩子長大後變得平平無奇,與一般農家子弟沒有什麼分別了。

這個有名的《傷仲永》故事,使我想起:二十年前,韓國某兒童天才畢露,他的父親也就四處宣揚,惟恐天下不知似的,舉世的新聞傳媒也就加油添醬地報道了。這位天才神童,如今安在哉?不久前,香港某報章報道一名中國大陸的神童,去年十一歲就有足夠的資格進入醫學院,但——報道說——黑暗的大陸政制卻諸多留難,使這天才無表演之所云云。對大陸的政權我一向少有好評,但這件事我卻認為他們是做對了的。十一歲進醫學院,對兒童,對社會,半點好處也沒有。

算得上是神童的實例,我遇見過一個。一九六一年,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以優異的成績進入了洛杉磯的加州大學,引起舉校矚目。我當時認識他,很替他難過。可不是嗎?他的知名度那麼高,同學們誰都特別注意他。例如,他選修了某一科後,一進課室時就舉座嘩然;好事的同學大聲問神童:「要是考試我勝了你,我的智商怎樣計算?」神童的心理負擔,重矣哉!到了考試成績公佈後,神童通常只獲丙級。其實這足以證明他是神童了;十一歲的年紀在加大有丙級的成績,不是神童是什麼?但同學們總是不肯放過他,問道:「我以為你是天才,而我一向被人視為蠢才的,也有丙級的成績,跟你一樣,你怎樣解釋?」後來這位神童越讀越差,不知所終。這是一出悲劇。

在人類歷史的紀錄上,最高的天才是經濟學家米爾(John StuartMill)。據後人的估計,他是歷史上唯一智商高達二百分(是滿分)的人。米爾的天才,簡直匪夷所思。芝加哥大學的史德拉(G.J.Stigler),二十年前印製過一本日曆,送給朋友。每個月份他選上歷史上一位大名鼎鼎的經濟學家的人像,在像旁引用那名家寫過的幾句精彩的話,很有意思。

到了以米爾為主(亦即他的誕辰)的那個月,史德拉引用他的那幾句話,使人摸不著頭腦。那是引自米爾給邊沁(J.Bentham)的一封短信:「邊沁先生:你借給我的《羅馬帝國史》的第一冊,我已經讀完了,覺得很有興趣,現在托人交還給你。希望你能續將第二冊借給我,我會很細心閱讀的。」我們都知道《羅馬帝國史》是一套經典之作,與中國的《資治通鑒》異曲同工,也同樣卷帙浩繁;但米爾那段平平無奇的話,又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呢?我是史德拉的老友,知道此君聰明絕頂,無事不登三寶殿,那麼為何日曆到了米爾那個月份,卻如此淡然處之?想了很久,不得要領;再看日曆,突然發覺米爾那封短信後面所注的日期,屈指一算,那時他只有三歲!

是的,米爾的天才,前無古人。他七歲時寫了一本歷史書,十一歲精通當時的所有數學。然而我對他並不羨慕。他的父親是位有名的學者,也是當時英國名重一時的教育家。這位老米爾發現了李嘉圖(D.Ricardo)的天才,不遺餘力地策勵李氏,使他後來在經濟學上雄視百代。老米爾也不斷督促自己的兒子,日夕用功學習。小米爾童年時,沒有一般孩子所享有的快樂——沒有玩耍,也沒有小朋友。這是悲劇。到了二十歲左右,小米爾幾乎患了精神分裂症。

但米爾的天才高人一等。他自知精神有問題,知所適從地把自己的生活調整了。到了中年,他寫下《自由論》(On Liberty),為「人權」這個概念打下了基礎,也寫了《政治經濟原理》,被後人認為經濟學上的第二本好書。後者洋洋數十萬言,是經典之作,據說米爾只花了六星期就完成了。我曾經把此巨著讀之再三,認為六個星期是不可能完成的,即使花了六年時光寫出這樣的書,也算是天才了。


(二)

從米爾這個例子看,天才畢竟是天才,父親對他小時候的強教不能壓制他後來(中年)的成就。不過,米爾的成就始於四十歲後,不免使人覺得他兒童時的超凡本領,起不了什麼作用。事實上,從童年到中年,其間米爾有二十多年的日子一事無成,而這一段時期的失敗顯然是由於童年時他父親管得太嚴,迫得太緊。當然,一個人倘無教育,天才再高也難在學術上有大成,但我總覺得,如果老米爾不是那麼急不及待地對兒子苛求而讓他過一些普通孩子的生活,那麼小米爾的日後成就是會更大的。

是的,兒童應該多些遊玩,多交些小朋友,過一段輕鬆愉快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在童年時不珍惜,長大後就機會難再了。我們為了他們童年的快樂,即使會荒廢了孩子們學業的某方面,也是值得的。無論怎樣說,天真的年齡卻要被迫「嚴肅、認真」起來,對兒童長大後的發展有害無益。如前文所提及的,本來是天分極高的兒童,被父親視為有什麼了不起,強而迫之,惟恐天下不知孩子之能,孩子長大了就變得平凡之極。

數學與下棋的天才,通常來得很早。但對這兩項造詣的神童,我也不羨慕。這種天才往往是偏於一個方向的,發展得很不平均,若在童年或少年時急於「推」展,長大後對其他事情往往一無所知,令人惋惜。有些天才到成年之後才「爆發」出來。印度的一位數學家與英國的牛頓,都是在二十多歲時才突然光芒四射。後發的天才比早發的天才幸運。可惜的是,這兩位傳奇人物在如日中天的兩三年間用功太盡,以致往後的生活過得不大愉快。

我認為愉快的生活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然而,天才創作與愉快的生活往往格格不入。從科學那方面看,有大成就的天才,而生活又過得算是寫意的,只有愛因斯坦、佛利民等寥寥數人而已。這些人小時候都並非神童,而他們成年後的發展也不急速。按部就班地創新的天才,歷時數十年,而其間的生活多面化,懂得享受一下,是足以令人羨慕的。但在歷史上這樣的人不及兩掌之數。

藝術上的天才比較幸運。主要原因是,藝術是表達感情的事,在年幼時不容易被父母發現天才,所以很少被迫而趕在生活前頭。莫扎特一早被發現了,其生命之短令人惋惜,但王羲之可作東床快婿,蘇東坡幽默灑脫,畢加索有七十年的創作生涯,就是狂放之如李白,後人為他所作的、在江上捉月而死的故事,也如詩如畫。這樣寫意的天才,在科學上不多見。

是的,父母對自己的孩子都有偏愛,也有偏見。認為自己的孩子是天才的父母,比比皆是。他們之中有不少真的是相信自己的孩子有過人之能,於是強迫孩子日讀夜讀,學校成績可觀時,就奔走相告。這樣的教育,能有大成的例子極少。童年應該做的事,應該有的快樂,被父母認為孩子了不起就給壓制了,長大後沒有什麼童年的溫馨回憶,豈不是把生命辜負了?

我自己的女兒,小時未學「行」就先說話,到了三歲,幼兒班的幾位老師就認為她是個天才。我花了不少時間和老師們爭論,力指女兒絕非天才,千萬不可把她安排在些什麼特別的課程班上。女兒今年十七歲了,我對昔日的堅持認為做得對。

後來我才知道,女兒的聽覺很敏銳,對語言確有過人之處。她的中、英、法語都說得流利,而在英語中幾個不同地區的口音,她可以倣傚得以假亂真。凡是耳朵能將音調分辨很清楚的人,都有這樣的本領。但這又怎可算是天才呢?女兒對音樂毫無興趣;有分辨音調的耳朵,但沒有音樂感,不過如此而已。女兒的眼睛之於顏色,也有過人之處。她自小圖畫畫得很不錯,但也沒有興趣畫下去,我就樂得由她自由發展。如今女兒快樂可人,算是有點「成就」了。

我的兒子較為傷腦筋。他的記憶力很強,而個性又是屢敗屢戰的那一種。但他顯然「搏得太盡」。他今年十八歲,快進大學了。十多年來,我對他主要的教導是:千萬不要那樣用功;也對他細說學校成績的好壞毫不重要。他於是忙著在乒乓球、網球、足球、國際象棋等方面下功夫,倒也沒有辜負他的童年。然而,我認為,有朝一日,在學術上我這個兒子還是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