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15, 1990

赫舒拉發

(一)

上文談到老師艾智仁。這裡轉談另一位老師赫舒拉發(Jack Hirshleifer)。赫氏也是我的老師,他教我的時間比艾智仁還要多一點。我和赫氏的師生關係,雖然行內很多人知道,但不及我和艾智仁的關係來得那樣「眾所周知」。這很可能是因為:赫氏的文章,通常都用上很多數學方程式,而我卻少用。在文體上艾氏和我的遠為相近。

當我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任教時,赫舒拉發到那裡演說,有幾位同事後來問我:「你是赫氏的入室弟子,但在數學的引用上怎會有那樣大的差別呢?」是的,師徒之間的風格,通常都大有相同之處,但赫氏和我所用的「招數」卻截然不同。很多人以為我是高斯(R.H.Coase)的學生。其實我從來沒有上過高斯的課;在芝加哥大學時他和我算是同事。我的文體與高斯的很相近,而且學術上的興趣也相同,所以外間的人就以為有師生關係了。這個誤會我從來不加以糾正,因為對我來說,這誤會是把我抬舉了。

有一次,一位經濟學者朋友問史德拉,數學的引用對經濟學的重要性如何。史氏回答說:「這是個愚蠢的問題。近代經濟學者中不用數學的只有三個——高斯、艾智仁、張五常。」這是過於誇張的說法了。史氏本人懂得數學,但用得不多,而他的老師奈特(F.H.Knight),是完全不用數學的。艾智仁也懂數學,但用得很少。我曾經懂得用的,但博士論文後越來越少用,早已忘記了。高斯從來不用——似乎不懂數學——但他既然深不可測,數學於他何足道哉?

赫舒拉發喜歡用數學。他認為數學可以使我們比較容易地知道什麼答案才是對的。這個觀點我不敢苟同。我認為方程式證明是對的,只是公式上的對,內容上卻可能是錯的。對的內容,被數學加以引證,相輔相成,是錦上添花,但內容的本質是否可取,卻與數學無關。數學是沒有內容的。另一方面,無論方程式如何工整,如何可觀,內容還是要由作者加以補充,要經過邏輯的思維與推理。我又認為,任何以數學證明的理論,也可以不用數學而把它推斷出來的。當然,思想推理有高手與低手之分。高手推理,層次井然,用不用數學都沒有關係。低手呢,推理時錯的成分多於對的,以數學加以協助就大有用場了。

我與赫氏在數學上的觀點不同,可不是說我對他的學問不衷心佩服。他是個大名家,是近二十多年來大行其道的財務投資學的開山鼻祖。但我認為,倘若他較少地重視數學,多點重視概念與內容的創新,他的成就會更上一層樓。他才智過人,學問大有成就,但熟悉他的人總覺得,他何止如此而已?

赫舒拉發確實是我的老師。雖然文體及分析的風格大不相同,但事實上他對我的影響很大。跟艾智仁一樣,我沒有選修過他的課,卻旁聽了他六個學期。跟艾氏大異其趣的是:赫氏授課時,旁聽生是大可發問或回應的。我在他課堂上的發問與回應比任何其它學生多出好幾倍。不到一年之後,他的講課差不多變為他和我兩個人的對話。有時我稍為遲到,他就等我出現後才開始講。這使很多同學羨慕,但因為我與赫氏的對話別開生面,過癮刺激,同學們也就樂得做旁觀者,共享上課之樂。

旁聽了赫氏兩年後,一天下午,在他的辦公室裡閒談之際,他突然問道:「你重複又重複地聽我的課,難道我所知道的經濟理論你還沒有學完嗎?」我回答說:「你的經濟理論我早已從你的著作中學會了;我聽你的課可不是要學你的經濟學,而是要學你的思考方法。」他點點頭,顯得很高興。

是的,我的文體與赫氏的大為不同,而經濟學上的觀點也有大異之處,不過,我思考的方法,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從他那裡學來的。赫氏在腦中怎樣想,口中就怎樣說;而同時他又很高興學生能跟著他的思路去想,提出問題,作出反應。從來不固執己見,客觀地聆聽他人的觀點,如果覺得對方稍有新意,他就大加讚賞。這是大宗師的風範了。他不僅博學多才,思想敏捷,而且對學生來說,更重要的是,他的思考方法容易學。


(二)

我旁聽赫舒拉發的課,始於一九六二年的秋天。那時我已取得碩士學位,也跟另外一位教授選修過高級價格理論了。價格理論是經濟學的靈魂,有決定性的作用——單以這項理論在操縱上所達到的程度如何,就可以衡量懂不懂經濟;所以凡有高手講解價格理論,我必定不會放過。我是慕名而旁聽赫氏的。他當時以一篇關於利息與投資的文章嶄露頭角,而他別的文章我也耳熟能詳。但在旁聽他的課以前,赫氏並不認識我。

第一課,他跑進課室時,手裡拿著佛利民剛出版的《價格理論》。那是一本由佛氏的講義編寫而成的書。前些日子,這講義的另一個「版本」,是佛氏的學生以筆記的形式印出,在不合法的灰色市場上出售,我和其它一些同學已「偷偷」地讀過好幾遍。到了六二年夏天,這個有名的筆記講義由佛利民親自整理、修訂,正式出版。秋季學期一開始,我們每個研究生都買了一本。因此,當赫舒拉發拿著佛氏的《價格理論》進來,準備替我們介紹該書時,只見每人手中已有一本,大家都笑起來了。

剛買來的書,大家都在翻閱,赫氏也好奇地在翻閱著,課堂上有十多分鐘誰也不說話,只聽見一陣陣翻書的聲音。赫氏說話了:「你們都知道佛利民發表過《馬歇爾的需求曲線》,他這本新書的第二章是分析那曲線下的消費者盈餘的,就讓我們從那裡開始吧。」我一看書上的有關圖表,就忍不住衝口而出:「但佛利民的分析是錯了的!」我跟著指出書中在同一錯誤上的幾個有關的地方,簡略地一說,赫氏立刻同意,而在座有幾位同學也明白。後來其中一位寫信給佛利民,佛氏認錯,在後來的版本中作了修改。

在這件小事上我們可以體會到三點。第一,美國研究院的學習氣氛的確好。不僅老師與學生之間的溝通容易,就是大宗師與籍籍無名之輩也大可「點到即止」地過癮一下。第二,學生指出老師或書本上的錯處,老師不惱反喜,大加讚賞。赫舒拉發見我指出佛利民的錯處,就問及我的名字——他在「選修」的學生名單內找不到,便再問清楚「張」字的英文寫法,用筆記下來了。第三,同學中有高手,大快事也。我們互相尊重,互相批評,互相公開自己所知,從來不管誰對誰錯,一心只為追求真理。

在洛杉磯加大研究院求學那段日子,是我平生最快樂的了。可是,正當我樂極忘形的時候,卻有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使我認為是奇恥大辱。按照那時加大經濟系的規定,每個學生獲碩士銜後,都要考一個口試,用以決定該學生應否繼續攻讀博士。這個口試很公式化,六、七年來沒有一個被考的人不及格。我讀碩士時選修了八科,每科名列前茅,在積分上是一個紀錄的擁有者,但這個微不足道的口試,我竟然不及格,也破了「紀錄」,使舉系嘩然!

無巧不成書,該口試是在我旁聽了赫氏三個星期之後舉行,考官三個,而赫氏是主考者。他們一開始就提出高級理論上的問題,我對答如流。過了半小時,赫氏翻閱放在他面前的關於我的「檔案」,說:「你成績那麼好,高級的理論,你顯然是個專家,我們不用多花時間了,還是讓我們轉到一些初級的基本問題去吧。」他於是問:「眾所周知,在市場競爭下,大家無利可圖,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競爭呢?」一時間我不知所措,拿不準問題的重心,每個答案都給考官手起刀落,於是越答越差,最後無以為對。結果是不及格。

該試不及格是不能攻讀博士的。好不容易過了一夜,經濟系的女秘書清早給我電話,說希望我補考該口試。但我知道那個試是沒有補考這回事的,所以一口拒絕了。到了下午,校方的另一位教授找我談話,說我的「不及格」其實是還沒有「考清楚」,是作不得準的。我感到尷尬,不答應補考。跟著幾位老師都勸我再考一次。

我後來決定補考,是因為幾天後一位同學向我轉告了一件事。是週末的晚上,經濟系舉行師生酒會,我由於心情不好而沒有參加。一位同學的太太,在酒會上問赫舒拉發最好的學生是誰。赫氏的回應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好學生聚在一起,但其中一位中國學生還是顯得突出。從上述的同學那裡聽到主考的、判我不及格的赫氏竟然那樣說,我於是改變主意:要求校方給我兩個月的時間作補考的準備。

在那兩個月中我重溫初級經濟理論,日夕不斷地對最基本的概念鑽研。後來補考輕易地過關。更重要的是,從此之後作任何經濟分析,我都是從最基本的角度入手,半點較為花巧或高深的理論也不用。

從高處跌下來的心情並不好過,但後學的人應該從我的經驗中知道,跌倒後站起來時要顧及的,是基礎上的問題。基礎不穩而向上爬,是操之過急,危險之極也。我因為該口試不及格而因禍得福。不過令我引以為憾的是,據說因為我的緣故,該口試後來被取消了。


(三)

一位博學多才的老師,思想快如閃電,但在教書時,自己知的就說知,不知就說不知,而他每說了一段話,就有意或無意地停下來,希望學生提出新的觀點,也希望學生證明他是錯了。當他認為學生所說的愚不可及,就忙顧左右而言他,聽到較為可取的,就大加讚賞。這樣的上課氣氛,會使最愚蠢的學生變為天才。是的,在赫舒拉發的課堂上,我是個天才。

我在中、小學時考試成績不好。雖然那時有幾位老師很看得起我,但成績難以示人,心中不免慼慼然。進了大學,我的成績很不錯,但這只是讀書考試的彫蟲小技,自己究竟有什麼本領可以在學術上謀生,不得而知也。我是在碩士之後才聽赫氏之課的,不過我可以說,他是我第一個真正的開蒙老師。旁聽了他不及一年,我就意識到,既然能跟他「平起平坐」,那麼將來要作教授是沒有問題的。天下間這樣的老師到哪裡去找尋?

一些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赫氏對學生的發問,通常立刻回應:「這問題不重要」,或「這是個好問題。」過不了多久,任何同學提出一個問題時,我就預先知道赫氏會怎樣回應。這是因為我意識到,凡是得到答案而沒有新意的,或不可能有另一個答案的,赫氏都認為「問題不重要」。我後來被同學們認為是發問高手,因為我在幾個星期內就學會了赫氏的法門。任何問題,我必先從多個不同的角度入手,直至自己能找出一個有新意的、可以有不同答案的角度才發問。

又例如赫氏本人提出的問題,不管他自己有沒有答案,他總是把問題的重點所在,說得一清二楚。這樣一來,學生就被他帶著去想,再愚蠢的也總有些話可說。至於往往能夠一答即中的學生呢,就心知自己是可造之材。有時赫氏會說:「我有一個問題,想了很久也沒有答案,希望同學們能幫忙一下。」這樣的不恥下問,我們做學生的,怎敢輕視他而不全神貫注地聆聽?

在赫舒拉發的課堂上,我學會了怎樣判斷問題的重要,學會了怎樣把問題的重點弄清楚,也學會了怎樣從多方面「進攻」問題而獲取答案。在他不斷的鼓勵下,這個學習過程進展得很快。起初他顯然超我幾級,但過了不久,自己就覺得可與他並駕齊驅,甚至大有搶先之概。我沒有見過哪一位老師能像赫氏那樣,被我間中「手起刀落」而仍表現得那樣高興的。他似乎對學生們說:我所知甚廣,對任何經濟學上的問題都有興趣,但我知的不一定是對的,你們當中有本事的不妨教教我。

明師都一定有如下的特點:他們不堅持己見,從來不把自己的觀點加上一分一毫的重量,對任何提議都一視同仁地作出反應、判斷。艾智仁如是,高斯如是,史德拉如是,赫舒拉發也如是。但赫氏的過人之處,是對學生很有耐心,即使平庸之極的學生,若能提出稍有可取的觀點,也就加以鼓勵。他是行內的高手,令人尊敬,但在教書時他屈身下就,讓學生們「騎」在他的背上。「俯首甘為孺子牛」,魯迅說的,而赫舒拉發真的是做到了。

赫氏思考的方法還有一個特點,值得一提。那就是,他所作的任何分析,必定用上一些例子。假若他在現實世界中找不到例子,他就會虛構地創造一個。比如有一次,要解釋生產量增加,每件產品的平均成本可能會上升,真實的例子不容易找,他就舉出如下的別開生面的例子來:「假若一隻草蜢跳一次的高度是兩呎,跳三次的高度加起來是六呎了。但假若一隻草蜢的身體加大三倍,跳一次的高度卻不會有六呎的。」在座的同學們都笑了起來。但大家都因而知道,要解釋產量增加而每件產品的平均成本上升,可真不容易。教科書上的成本曲線豈不是全都錯了?

赫氏有微笑的習慣,即使不高興時他臉上看來也有笑容。那時,在美國的報章上有一著名漫畫連環圖,主角常笑,故名為 Smiling Jack。赫氏常笑,其名字為 Jack。於是,同學們給赫氏起了一個外號:Smiling Jack。一提起他這個外號,同學們都在欣喜中表現著一種尊敬之意。我認為在大學唸書時是平生最愉快的日子,不是沒有原因的。


(四)

師以徒名,徒以師名——在國際學術上是很普遍的事。「那是誰的學生?」或「他的老師是誰?」類似的話是常常聽到的。大宗師不一定能出高徒。經濟學巨匠如凱恩斯(J.M.Keynes)、費沙(I.Fisher)等的門下,就沒有出過一個在學術上大有成就的弟子,更不用說青出於藍了。已故的莊遜(H.Johnson)曾對我說,凱恩斯與費沙的思維超人幾級,學生要跟也跟不上,因為老師高不可攀,弟子也就變得平平無奇了。

莊遜的話有道理。不過,思想高不可攀之如佛利民,卻桃李滿門而出高徒,又怎樣解釋呢?佛氏的一位頗有成就的門生對我說:「佛利民不斷地向我挑戰,使我寢食不安地要勝他一次,久而久之,我就學到不少學問!」這個解釋也有道理。

在本世紀經濟學界內,教出最多優秀學生的是奈特(F.H.Knight)。他有四位學生獲諾貝爾獎(佛利民、史德拉、布格南、森穆遜),很可能還有一兩個會獲得該獎的。奈特本人是如假包換的一代宗師。他自己不能獲取諾貝爾獎(該獎在經濟學成立頒發了七屆他才逝世),被行內人認為是該獎的一個大污點。我有幸,在奈氏謝世前數年遇到了他,跟他談過兩次話,其時他雖已八十多歲,但我還能從那些簡短的談話中,體會到為什麼他的學生那樣厲害。奈氏個性突出,有無與倫比的感染力。他文章湛深難明,而授課也不清楚。但他有創見,表達時有千鈞之力。這樣的老師是世外高人,餘生也晚,不能拜他為師,實在可惜。

一個關於奈特的故事,對香港墨守成規的教育應該有針對性的諷刺。一個多年前曾跟隨奈特讀博士的學生,年紀大了後,有一天到芝加哥大學去接他的兒子回家。兒子剛剛考過奈特所出的博士試卷。為父的一看,試題像二十多年前他考博士的一樣。正感詫異之際,年已老邁的奈特在走廊上迎面而來。他連忙問道:「奈特教授呀,我兒子今天所考的博士試題,跟我二十多年前所考的相同,難道你的經濟學沒有進步嗎?」奈特繼續前行,喃喃自語道:「試題是一樣,但答案卻不同!」明師之見,確是不凡。

大宗師不一定教得出有成就的學生,桃李滿門的大宗師,當然也是有的。奇怪的是,有些近乎不見經傳之輩,也可能教出高手。中諺云:「冰成於水寒於水,青出於藍勝於藍。」高斯對他的老師——A.Plant——推崇備至,但我對Plant的著作卻不敢恭維。高斯對我說,Plant使他知道自己什麼也不懂,所以日以繼夜不斷地鑽研學問,尋求答案。也有一些人——如艾智仁——怎樣說也不知是誰能教出像他那樣天馬行空的思想。艾氏說他的啟蒙老師是A.Wallace。但Wallace是統計學高手,不懂經濟學,那又從何說起呢?我拜讀過Wallace的統計學講義,絕不湛深,但奇妙之處是,他把統計學的基礎解釋得通透絕倫,使人覺得初學的基礎就足以應付任何有關統計的難題了。艾智仁像小孩子般的發問本領,顯然是從Wallace那裡學來的。

師以徒名,徒以師名,相得益彰,是我們從事學術的人引以為榮的傳統。我自己教過幾個算是很不錯的學生,在學術上稍有成就,但不能說師以徒名。不得已而求其次,徒以師名,我倒可以這樣說的。外人說我是艾智仁的學生,是赫舒拉發的學生,使我感到很驕傲。也有人說我是高斯的學生(其實不是),我感到高興。佛利民對人說我是他的學生(其實也不是),使我更感高興了。事實上,我曾「偷聽」佛利民的課(在芝加哥大學時我們是同事,同事聽他的課不止我一人);也曾屢與高斯研討問題,談到投機興奮處,我有時對他衷心直說:「你這個觀點我非『借』用一下不可。」

學術的交流就是那樣奇妙無窮。說是偷也好,是借也好,是影響也好,只要求知投入,存真誠之心,沒有任何博學之士會「秘技」自珍而不肯傾囊相授的。學術的進步用不著青出於藍,但卻要千變萬化,多采多姿。屢遇明師是我難得的際遇,而我感到驕傲的是,當我引用他們的思想,或推廣發揚,或加上變化,或直指其誤,他們都那樣高興,給我提供建議和鼓勵。徒以師名,到頭來,我的老師可能覺得有點師以徒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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