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29, 1996

戰爭與統一

記不起是誰說過,特洛伊(Troy)之戰是歷史上他唯一認可的戰爭,因為參戰雙方都清楚明白為什麼會打起來。這有名的特洛伊之戰(曾出現於荷馬史詩中),究竟為什麼會發生呢?是雙方為了爭奪一個風情萬種、名喚海倫的女人。

在白居易的筆下,昔日中國唐明皇為了楊貴妃而「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以致後來「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我明白。楚霸王烏江自刎,之前吟道:「虞兮虞兮奈若何」,我也明白。

一般而言,戰爭——為什麼打起來——是不容易明白的。雙方錯估了彼此的實力,而糊里糊塗地打起來,是愚蠢也。(如果大家都知己知彼,知道誰勝誰負,怎會打起來呢?)由於愚蠢而引起的戰爭,不容易明白。為了面子或政治「斗」法而戰,也不容易明白。(為了面子或政治職位,總比不上為了海倫或楊貴妃吧?)

二十世紀末期的今天,最難明白的應該是為「統一」而戰。古時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個概念,早已去如黃鶴。在今天文明的國度中,擴大領土取不到他人的產權,被「統」的人也不會做奴隸,而美人可不能讓政客招之即來的。

以古時的概念,或什麼光宗耀祖之類的意識來搞「統一」,是二十世紀末期有識之士難於認同的。今天,唯一說得通的統一,是互相有利可圖。

如果人民有利可圖,不「統」也罷。說得直白一點,如果把中國分為若干之「邦」而能肯定大家得益,人民生活有所改進,我會舉手贊成。

我以為,在原則上,中、台「統一」是可以互相得益的。台灣的科技人材,與大陸的人力和土地資源結合起來,應該是相得益彰。大家既然有共通的語文及文化,這結合之後的「交易費用」不高,互相得益的機會確實很大。問題就是大家要坐下來,切實地研討兩岸統一而「交征利」的遊戲規則。

香港的經驗是一個例子。我曾經屢次提及,如果中國走回頭路,舊制復辟,香港萬事皆休。但若中國大事改革,香港人可為協助這改革而賺大錢;中國一搞什麼「宏觀調控」——「控」而不繼續大事改革——香港地產則會在「控」中下降,失業率急升。

相比之下,中、台統一在原則上應該比中、港「統一」的利益大得多。這是因為百多年來——尤其是中國開放後——中、港兩地早已相依為命。香港人對九七的恐懼,是怕回歸後大陸會不會因為高山壓頂而多取其利;香港的執政者會不會因為忙於「擦鞋」而忽略了他們的職守;而香港的商人與大陸的高干子弟,又會不會搞底關係而把香港變成印度的孟買?

中、台統一有兩個比中、港優勝之處。其一,中、台在經濟上歷來沒有真正而全面地合作過。雖然「國家」的定義並不簡單,然而友好的統一總會減低「交征利」的交易費用。其二,比鄰若天涯,海峽之隔總會給台灣一點保障,減少了像香港人那種對九七後的憂慮。

我認為北京的領導人要搞統一,他們應以兩岸人民的經濟利益為大前提。既然蔣氏當年否定有兩個中國,從雙方的利益角度入手可以說得理直氣壯的。台灣彼岸,李登輝把統一問題說得吞吞吐吐,使人覺得他要搞「台獨」。我自己的感受是,李先生愛權如命,要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

原則歸原則,事實歸事實。事實上,我認為在目前,中、台「和平」統一是不容易辦到的。這主要是因為台灣搞「民主」——搞他們始創的拍拍凳民主,而且近幾年來又開始推行「民主貪污制」。在這種的政制下,即使李登輝支持統一,又從何著手呢?

不難想像,在台灣的什麼民主大會議中談統一,每個議員爭著為自己的利益發言,於是拳腳交加,皮鞋亂飛,得不到什麼結論,徒使外地的電視觀眾「笑甩大牙」罷了。

愚見以為:北京當局最好暫時擱置中、台的統一問題,集中精力於改革目前的國營企業(要私產化)與金融制度(也要私產化)。這樣做,香港在九七後會一帆風順,而中、港結合的競爭能力會使舉世失色。於是,台灣的工業會節節敗退,資金大量外流。到那時無論「民主」怎樣說,利益所在顯而易見,統一會真的「水」到渠成了。

以實惠的(現實而非將來的)經濟利益或經濟壓力(二者可以是一樣的)來搞統一,乃「大道之行」也。

Friday, March 22, 1996

春花秋月何時了?

我不是一個重視優生學的人,但相信基因的遺傳對人的天分有決定性。中國的蘇東坡與英國的赫胥黎(Huxley),各有各的一門三傑,倒不是或然率巧合的結果。

我不敢說中國人的先天基因比他人高一等,所以中華民族是「優生」之族。但好些外國的知識高手都是那樣看。發明半導體而獲諾貝爾獎的那位仁兄,被美國的輿論罵得狗血淋頭,因為他三番四次毫不含糊地說: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智商——中國人最聰明,黑人「包尾」!我的師友艾智仁與高斯,高尚之士也,沒有說黑人「包尾」,但卻說過中國人天生最聰明。異國朋友有類似觀點的,屈指難算。

我自己不敢說我們炎黃子孫有「優生」的天分(事實上,我認為猶太人可能稍勝),但從表現與一般外人評價這兩方面看,中國人的基因絕不遜於他人。

中國人不但聰明,而且刻苦耐勞。根據一項美國學者的統計,抗戰期間,在上海拉黃包車的勞動者,操此業後,平均壽命只有五年,但他們還是為了生活拉呀拉的。也是抗戰期間,我隨母親在廣西一帶坐船逃難,船是由十多個苦力(或縴夫)在河岸上拉著前進的。他們從早到晚拉呀拉的,骨瘦如柴,汗流浹背,但舉步維艱之際,卻面不改容。

中國人聰明,既能刻苦,也能耐勞。然而為什麼身在神州大地的中華民族,竟然給我們祖先一度看不起的洋鬼子比下去呢?——不僅比下去,而且大有天淵之別,不能比也。不僅生活如是,藝術、科學也如是。

以上所說的「不能比」,說起來,也只不過是最近二百年的事。中國最後一個好皇帝是乾隆。乾隆卒於一七九五年——距今整整二百年。這二百年中,江河日下,炎黃子孫越來越不成樣子。如果不是鄧小平從七十年代末期起說左走右,大事開放,中國今天肯定不堪設想。

大約八年前,一位在史丹福大學胡佛學院當高級院士的朋友,不遠千里而來,專程到香港來問我一個問題:「為什麼中國人在香港、美國、日本、歐洲、東南亞一帶,事業上都有出人頭地的成就,惟獨在中國本土,他們就是那樣不成氣候?」我回答說:「這似乎是個淺顯的問題,因為答案是中國本土的制度有所不逮。」

但是,為什麼制度會有所不逮呢?中國人既然又聰明又刻苦,那為什麼不可以解決這制度上的困難?我今天的答案是:中國人雖然聰明,但卻沒有政治智慧。還有,他們受到傳統約束,不善於推理引證,不敢對權威大名手起刀落。這樣的民族是易於受政客瞞騙的。

記得在抗日戰爭期間,蔣介石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多麼好聽的口號,於是「匹夫」奮不顧身,為國捐軀去也。他們可沒有想到,當時的達官貴人,風花雪月,你捐你的,我貪我的。

到了毛澤東時代,「為人民謀福利」的口號不脛而走,好聽得不得了。到後來明明稀粥也沒有得吃,也天天說著為人民謀福利,而信者甚眾。殊不知老毛天天大魚大肉,身邊美女如雲——不知是真是假,但他的私人醫生所寫的書,不可能全是謊話。

說中國人沒有政治智慧是對的,但毛澤東是個例外。他懂得高舉洋鬼子的胡說八道的學說,以舶來品聲價在中國出售。什麼「剩餘價值」、「階級鬥爭」之類的空泛理論,不知所謂,但既是舶來,中國人怎敢不相信。

一個本來是優秀的民族,但在傳統上有三從四德的家訓,有「孝」、「禮」的倫理,也有「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的「國法」,加上善良的老百姓有盲從於「權威之言」的習慣等等,是很容易受到政客的影響,而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

中聽但不中用的口號、術語,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實在是說得太多、太多了。春花秋月何時了?

在行將踏進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作為在學術上可與西方較量的中國人,回顧二百年來我們祖國的「往事知多少」,我不禁潸然淚下!

春花秋月,應該「了」於今天。要做到這一點,我認為中國的特權分子,應該放眼觀望,看得遠一點,為自己的兒女的兒女,設想一下。「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們是知道的。但向前看,他們可能不分黑白,如果他們今天不肯放棄他們的特權,他們的兒女的兒女,充其量就只不過是弄到一官半職,整天搞政治性的人事關係,心驚膽戰地以貪污特權為「謀生」之道。而其它沒有特權的人,刻苦耐勞就只得一個「耐」字矣!

我認為今天中國的特權分子,絕大部分都知道要怎樣改進。不過,他們就是不願意改,因為一改之下,其擁有的特權就煙消雲散。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如此一來,問君能有幾多愁?

Friday, March 15, 1996

台灣行

不久前新春期間,我有機會到台灣一行,上次一別大概五年了。蔣經國先生謝世後不久我去過一趟,是關於什麼中國會議的。其後郭婉容女士邀請,又是要談關於中國情況的,我再去一次。逝水流年,時間真的是過得那麼快。這回訪台,純是度假性質,順便到台北及高雄的大博物館去看看那裡的書法展覽。

時為丙子新春大吉,中、台兩岸以武論友,而台灣快要舉行他們所說的「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次的民選總統,所以朋友之間在「恭喜發財」之後都在談一些悶得怕人的政治問題。電視台轉來轉去都是李登輝在亮相,說來說去都是些仁義道德之類而沒有實質內容的話。在書店中,盛讚副總統候選人連戰的書籍觸目皆是。在宣傳上,李、連這對搭檔聲勢如斯——公共汽車身上塗著的、街上數以千計的小旗上寫著的,都是他倆的名字——看來應該勝出吧。

李、連勝出似成定局,然而是否民心所向卻成問題。記得蔣經國先生謝世後一兩年,台灣的朋友大都以李登輝繼「任」為深慶得人。如今,這些朋友一致地對李氏搖頭,沒有一個支持的。也是當年,這些朋友對蔣家長子蓋棺論定,在肯定蔣氏功績的同時,卻批評他的獨裁本質。今天,這些朋友一提到蔣經國,無不大叫好、好、好,好得不得了。看來台灣的朋友對「民主」的觀點有很大的轉變。

匆匆數載,台灣的朋友對蔣經國評得什麼都好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由於:今仍健在的蔣夫人雖然不算是一貧如洗,但生活廉潔,怎樣也算不上是富有之家。這是說,在位多年而本可以藉權大貪特貪的蔣經國,卻原來真的是一名清官。蔣氏的辦事能力超凡,沒有誰不同意,但有權貪而不貪,就真的是超凡了。

相比之下,李登輝的辦事能力不僅不能與蔣經國相提並論,而且在「貪」的問題上,台灣的朋友舉出很多大可質疑的例子。他們又指出,除了總統競選不能明目張膽買賣選票外,其它的「民主」選舉,選票的買賣卻成行成市。(據說台灣立法局的某一選票以天文數字成交。)這可見近幾年來,台灣的貪污變本加厲,可與大陸一較高下也。

這次台灣之行,使我在理論上得到一個新的啟發。那就是:民主貪污比獨裁貪污壞得多。民主貪污可說是奉「民意」,或者奉「天命」而行,從上而下,清一色地貪,你貪你的,我貪我的,大家心照不宣可以持久不變。印度所行的就是「民主貪污制」。而獨裁貪污制呢,只要高高在上的不貪,中、下級的官員就只能貪得提心吊膽,只要上頭權力所及,管得著,就隨時有殺身之禍。所以獨裁貪污,只要上頭不貪,其勢就不能持久,不會有固定性。

雖然我不同意江澤民、李登輝、朱鎔基等高高在上的中國領導人的經濟政策,但我們卻沒有聽過他們有什麼有口皆「悲」的貪污行徑。

好些年來,我推斷中國可能走上印度之路——那貪污有了特權界定的制度。近兩年多來,中國的改革失卻了方向,印度之路應該是走定了的。但今天,我還是看不到中國有印度之路的明顯像。究其原因,在廉潔上,儘管我們不能說江、李、朱等人能與蔣經國相比,但起碼他們不是大貪之輩。看來在貪污的問題上,中國還有希望。

在台北故宮博物館看了那裡的書法特展,大失所望。該館珍藏的多件絕世之作——懷素的《自敘帖》、米芾的《蜀素帖》、蘇東坡的《寒食帖》、顏真卿的《祭侄稿》、黃山谷的《松風閣》、孫過庭的《書譜》等真——都因收藏起來而緣慳一面了。

到了高雄,去該市龐大的美術館看他們的大型書法展覽,更是不成氣候。所有書法真跡都是曾長居台灣的書法家之作品,絕大部分是三流貨色。即使較為可觀的於右任與台靜農之作,從中國書法史上的角度來品評,二流也說不上。

台灣之行的意外收穫,是高雄勝台北:前者比較清潔,酒店一流;日本投資的百貨商場比香港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能是好大喜功,高雄竟然有快要完工且高而雄的八十五層高的大廈——亞洲之冠,世界第四高。適逢隔岸福建有軍事演習,台灣地產一蹶不振,這個亞洲冠軍,虧本「斗多」也應該是榜上有名的。

Friday, March 8, 1996

畢發德的悲劇

在財富上,畢發德(Warren Buffett)可與世界首富蓋茨(Bill Gates)平起平坐。不久前一位記者出版了一本關於畢氏的傳記,連蓋茨也要為此「傳」寫書評,一時間洛陽紙貴。

我沒有機會拜讀這本近來有口皆碑的《畢發德傳》。但楊老弟懷康對此書大讚特贊,使我不由得把楊老弟的「書評」一口氣讀完。跟著,個人有這樣的感受:倘若楊老弟的書評沒有斷章取義,大致上正確地描述畢發德的「慶幸今生」的哲理,那麼畢氏的大富大貴的生命,著實可憐!

從楊老弟的書評中,我可以看到畢發德的「慶幸今生」,有兩點很突出:其一,作為一個賺錢的絕頂奇才,畢氏的生存只有一個重要目的:賺錢!數十年來,他每天從早到晚,都是為如何賺錢而工作——「每年研究超過一千本公司年報,牢記數據……。」至於其它什麼,畢氏則一概不理:兒子受傷,他視而不見;穿的衣服不論款式,從來只吃芝士漢堡包;太太忍受不了而搬出去,凡二十年,他也不會分心去想一下離婚的問題。

其二,畢發德視財如命,例如:「他的大女兒……結婚生子,房子太細不夠應用,願意以市場息率,向老父貸款擴建廚房,畢發德一口拒絕。」又例如:「小兒子有志務農,但苦無本錢……,畢發德成全給他打本,條件是要按市場水平,繳付利息。」

一句我們耳熟能詳的英諺是:「縱有萬金,難買幸福」(All the money in the world cannot buy happiness)。二十多年前,我任職於華大時,一位同事在他的辦公室門上掛了一面印製精美的「語錄」——把這句話倒過來,說:「世間幸福,難買金錢」(All the happiness in the world cannot buy money)。這前後兩句聽來頗為幽默的話,其實也有點哲理。

人不是單為金錢——或單為金錢可以買到的享受而生存。但從生命的整體看,金錢之外的享受(經濟上所說的non-pecuniary goods)應該是更多、更重要的。其中主要的困難,是我們基本上不能以金錢買時間,那是說,我們錢再多也不能把一分一秒——逝去的時光——買回來。另一方面,金錢之外的享受,是要以時間來換取的。

文學、藝術、宗教、科學、哲學等知識,對人們來說,都是享受,但我們卻不能因為有錢可以隨時買得到。這些人類遺留或積累下來的智慧,不用金錢可以予取予攜,不過,我們要花時間——往往要花很多的時間——才能爭取到一點點比較深入的體會,才能像五柳先生那樣「欣然忘食」的。

同樣,父母的愛、兒女的愛、夫妻的愛、朋友的關懷,都是無以尚之的享受。但這一切,都是需要時間來爭取的。

記得在七十年代初期,我的兩個孩子出生了。我花了大約四年時間差不多全職地教養他們,因而荒廢了當時事業中算得上是「如日中天」的學術研究。後來遇到老師艾智仁(Armen A.Alchian),我對他說:「因為兩個孩子,我起碼少發表了五篇重要的文章。」艾老師回應道:「那是很相宜的交易啊。我的兒女出生後,屈指一算,他們起碼值二十篇好文章!」

說一個人是富有,單以其金錢有多少來衡量,實在是把這個人的生命小看了。

我認為畢發德的生命是一出悲劇,其中的主要根據,是蓋茨在他的書評中所形容畢氏對子女的一段話(楊老弟是拍案叫絕的):「他(畢氏)會讓子女有足夠的金錢,從事任何工作,但不會多到使他們游手好閒,無所事事。」(To give his children enough for them to do anything, but not enough for them to do nothing.)

這不是悲劇是什麼?倘若為父的對兒女好好地教養,兒女長大後怎會因為錢多而游手好閒呢?如果蓋茨所說的是對的話,那麼畢發德的兒女真的是沒有「家教」了。對了,與家教相比,艾智仁所說的二十篇好文章,又何足道哉?

我想,假若畢發德今天能在孳孳為利的百忙中,抽出百分之一時間來,客觀地回顧平生,他應該感到有點後悔吧。

Friday, March 1, 1996

喜見覺斯神品在

中國民間可能到處都是寶!不久前看到一幅王鐸書法,簡直是蘇東坡說過的可以「洗瘴毒」的神品,但該作品卻沒有注錄,從來沒有出版過。這也可見在中國歷史上,官方對藝術作品有隨意「徵收」的習慣,往往使得民間流傳的作品越精,其物主藏之越秘也。

王鐸,字覺斯(一五九二——一六五二),是自北宋米芾(一○五一——一一○七)至今的整整九個世紀之中最傑出的書法家。這成就非同小可,因為王鐸生存的明末清初,是中國書法的全盛時期,高手屈指難算。但我們今天回顧,王鐸還是在同儕中領前,勝出一兩個「馬位」。

覺斯天分既高,又好書成癖,日夕不斷下苦功五十年,再加之創意層出不窮,在書法上能在北宋後獨當一面,不足為奇。但「神筆鐸」給識者捧到天上去,卻還是近二、三十年的事。(他的真作品市價急升,也只是最近兩年的事。)

雖然王鐸生時書法知名天下,但他歸降滿清,成了千古罪人,三百多年來,人們要贊也不敢贊出口。今天王鐸聲名大噪,有兩個原因。其一,數十年來日本盛行書法,他們就是不懂「反清復明」那一套,把王鐸放在王羲之之上。其二,我們這一代的「政治觀」改變了,認為「罪」歸「罪」,書法歸書法,不可混為一談。

關於王鐸的書法藝術,論之者多矣,這裡毋庸細說。我認為對覺斯書法藝術分析得最好的,是今人劉正成所寫的《王鐸書法評傳》(見《中國書法全集——第六十一冊,王鐸》,一至二十二頁)。

我曾對書法老師周慧珺說,單從今天還可以看到的作品(真)來品評,王鐸可能是中國歷史上的書法第一把手。這個極端的評價,也有兩個原因。其一,到了王鐸時代,中國出產的紙好墨妙,綾、絹均趨上乘。因此,王鐸所好寫的巨幅立軸,寫得氣象萬千,北宋時的大書法家是不能辦到的。

其二,雖然過了三百五十年,但今天遺留下來的王鐸真作品還是不少的。從出版的印本及原作中,我見過的就有二百多件。我曾依據各方資料作過大約(不準確)的估計,今天尚存於世的王鐸書法真(拓本不計在內),應該有五百件之譜。

從事書法的人都知道,書法作品可以寫得很多,但拿得出來示人的十中無一。大名鼎鼎如董其昌,在今天市場見到的,算是真的作品有的是,然而不可取的頗多。覺斯與眾不同之處,是作品不僅多,而且劣作極少。我曾對黃君實打趣說:王鐸用筆如神,從心所欲,要怎樣變就怎樣變,要亂來就亂來,所以市場見到的王鐸劣作,都應該是假的吧!

圖中所示的王鐸手卷,是我所見過的王鐸最佳行書作品。在書法上,行書最難寫。劉正成選出中國歷史上的行書最佳四幅作品,是王羲之的《蘭亭敘》,顏真卿的《祭侄稿》、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與王鐸的《贈張抱一行書詩卷》。但我認為,這後者不及附圖中「籍籍無名」的手卷。(劉正成對行書「四絕」的選擇,大可商榷,因為米芾的行書不可能不入圍。)想來劉先生是沒有機會看到這手卷吧。

這手卷寫於一六四六年。當時五十五歲的王鐸,書法進入巔峰狀態。那是他降清後一年,有清朝的官職,但沒有實權,無所事事,書法朋友散的散,逝的逝,他卻成了千古罪人,內心實在不好過,於是寄情於筆墨間。一向在書法上豪氣逼人而寫來有點造作的他,這時可能萬念俱灰,於是隨意下筆,半點造作之意也沒有。

手卷說明是臨唐褚遂良等人之帖的。但王鐸很妙:他的「臨」是臨文字、臨內容,卻不是臨書法。書法是王鐸自己的。可能是因為熟記文字內容,所以寫時想也不用想,提筆(手卷分明是提筆寫的)信手而下,達到了米芾所說的「振迅天真,出於意外」的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