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9, 1994

千島湖與統計局

(編者按:一九九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乘坐遊覽船海瑞號遊覽浙江省千島湖的二十四名台灣旅客,與八名船員及導遊在船艙內被燒死。中國當局最初向外公佈這是「意外事故」,後於四月十七日宣佈破案,並逮捕三名當日搶劫後縱火殺人的疑犯。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於同年六月審結此案,三名被告被判處死刑。)

千島湖這個名字,事發前我聽過很多次了。友好簡慶福,曾數次與朋友到那裡及鄰近的麗水拍攝風景,偶得佳作,談得眉飛色舞,多次建議要帶我去,讓我「表演」一下攝技給他看。他見我的風景作品甚少,就要拿什麼黃山、千島湖的名勝來「考」一下我的本領。

想不到,我尚未出師,千島湖就被污染了。看來這點「污染」將留「跡」於史冊——江山如此多嬌,豈不痛哉!

週末很不好過。星期六(四月十六日)早上,我決定抽起已排了版的《我看席揚事件》,使《壹週刊》那方面怪責。他們說這樣臨時抽稿,我的專欄要「開天窗」。我的回應是:那沒有問題,但「天窗」既然為我而開,他們要照常付稿費。

我之所以臨時抽稿,是因為北京突出奇招,以閃電方式重審席揚,使我覺得北京可能還有其它的數據公佈,我應該多等幾天看看。週末就這樣悶悶不樂地過了。

今早(星期一,十八日)醒來,打開《明報》一看,見到「論壇」的標題是《千島湖的事件揭示了什麼問題?》。作者是兩大高手:金堯如與江素惠——算是多年老友了。他們二文各附玉照:金老雄姿英發,江女貌美如花。問題是,金前輩之大作附於江玉照之旁,而江美人的大名卻放在金玉照的頭上。本來,這樣的小糊塗在香港的刊物上是司空慣見的,沒有什麼大不了。但在千島夕陽的今天,每天的大事新聞都使人覺得糊塗之極,於是,金、江換「位」就變得很合時宜,相映成趣。

回到大學的辦公室,公事繁多,但我趕著要略改「席」文,填補「天窗」也。同事中有關心其事的,見到文稿中我並不全力支持席揚,就替我擔心起來了。女秘書顯然讀過該稿,也替我憂形於色。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我這個坐言起行的人竟然使鄰近者為我的言論而替我憂心,究竟是誰在搞什麼鬼的?我於是向她解釋說:「作為一個從事學術的人,我不可以說言不由衷的話。」

「席」稿在下午再讀一次,不大滿意也算了。掛個電話給江素惠,想確定哪一篇「千島」文是她的。找她不著。另一位同事拿了一份路透社所發的中國新聞社的報道給我看,我一讀就肅然起敬!

該中國「官方」統計局的報道說,去年與今年首季相比,中國的國營企業生產增加了百分之二點二,鄉鎮及集體企業生產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二點一,合資及私營的生產增加了百分之七十九點一。

該報道同時引用統計局發言人的話:「應該死的死不掉,應該活著的活得不好過!」其含意是:國營的應該「收檔」,但卻苟延殘喘;私營的應該欣欣向榮,但卻因政府的貸款集中於國營上,而難以大展拳腳。

如上的報道,清楚明確,沒有煙幕,也沒有神秘感,雖然通脹是困難,國營也是困難,但我不覺得這是國家之恥,反而覺得統計局的辦事人大有英雄本色,君子之風也。

拿「報道」給我看的同事,見我突然站起來喜形於色,以懷疑的眼光望著我。他是研究中國經濟的。我對他說:真是奇哉怪也,千島湖事件的報道左遮右掩,胡說八道,連小孩子也騙不過,但為什麼統計局的經濟報道,在不幸中來得那樣擲地有聲,令人刮目相看?

同事解釋說:北京政權管制政治言論,不管制經濟言論。我回應道:我同意他們處理政治言論與經濟言論的手法截然不同,但我的看法與你所說的倒轉過來,認為北京是管制經濟言論,不管制政治言論!

同事和我於是辯論起來了。到最後,他同意我的看法:北京政權管制經濟言論而不管制政治言論。這個看來是怪論中之極怪論,是有邏輯推理支持的。且聽我道來。

中國統計局的報道,其統計數字不一定準確(在今天,不可能很準確),但沒有誇誇其談,沒有以往的報喜不報憂,沒有斷章取義,而數字大致上與我們所知的大概吻合。這樣的報道,顯示統計局的工作與言論,是走上了國際性的軌道,雖然還說不上是高級國際水平,但進步神速,是可以告慰的。若政府在這方面沒有管治,統計局不可能有這樣的成績。

另一方面,千島湖的不幸,其報道的胡說,只有智商零蛋的政權才會公之於天下。北京政權不可能這樣蠢,不可能不知道那樣的故事連小孩子也不會相信。我於是認為,千島湖把悲劇變為鬧劇,是因為在「政治」言論上「群龍無首」,從一層一層的地方政府而上至北京,官員實行自己顧自己,但求置身事外,所以報道「說」來好像是發神經似的。這樣的「神經」言論,北京不可能不想管,而是管不及也。昔人所說的要倒過來:「不能也,非不為也。」

據說在東歐經濟搞得較好的波蘭,今天「內臟竊賊」大行其道。這些竊賊(也是劫匪)把遊客「俘虜」後,下了麻醉藥,把可以移植的內臟割掉(賣錢),「棄體」街頭。這樣慘絕人寰的事,與千島湖的大可相提並論。但波蘭政府不僅沒有隱瞞事實,還叫遊客小心提防。

沒有誰不知道,或不明白,在經濟改革中的中國或波蘭,悲慘的「劫」事屈指難算。若說清楚這些「過渡」期中的不幸,我們會感到惋惜,感到同情,也會建議改進的辦法。但北京政權就是管不到——連其有關的言論也管不到。

愚見以為,北京當局應該把千島湖事件中胡說八道、把事實遮遮掩掩的地方官員,與席揚掉換居住的地方。

Friday, April 22, 1994

我看席揚事件

(編者按:一九九三年十月,北京市國家安全局將當時的《明報》記者席揚逮捕。中國當局指席揚於九三年六、七月間透過朋友取得包括當時尚未公佈的中國人民銀行存貸款利率,和中國人民銀行參加國際黃金交易決策的機密,將資料寫成稿件交《明報》發表。九四年三月二十八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席揚「竊取、刺探國家機密」罪名成立,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九七年一月,中國當局突然宣佈,席揚表現良好,假釋出獄。)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美國總統的「白水門」,竟然也有個「水」字,使人聯想到另一個「水門」那方面去;墨西哥的「必勝」總統候選人,據說被他僱用的保鏢謀殺了;香港政府向市民「保證」,樓宇價格將會下降。……

還有,《明報》記者席揚被「酌情輕判」十二年!

我也許早應寫這篇文章,因為席揚去年在《明報》發表的關於中國利率政策的「獨得之秘」,我以為是公開消息。可不是嗎?去年,朱鎔基出任人民銀行行長的前前後後,有兩位朋友分別向我說及類似而又較為詳盡的中國利率與金融政策,而這兩位學者朋友,對中國經濟是門外漢。他們既然姑妄言之,我就姑妄聽之,沒有把那「消息」放在心上,因為當時中國的通脹問題嚴峻,而「消息」的內容不是問題的重心所在。

話得說回來,我不同意我們香港某高官的觀點,認為一個政府的利率政策不算是什麼機密或秘密。先進之如美國或德國,其聯邦銀行或中央銀行的某些利率升降,在公佈前絕對是機密。這是因為「能知半日事,富貴萬千年」,一旦走漏了風聲,好炒之徒可在市場大炒而獲巨利也。話雖如此,有好些算是「先進」的國家,有關的政府官員,守秘之時親自下注,炒、炒、炒。

要炒國家的「經濟機密」賺錢,有三個條件,但在目前的中國,這三個條件都不存在——以為自己認識某高干或其子弟而有獨得之秘的香港炒家朋友,不可忽略也。是的,我有幾位這樣「自以為是」的朋友,輸得「雞毛鴨血」。

且說第一個條件,是機密或政策在公佈前不能走漏消息。若消息外洩或甚至「內洩」,知者搶先在市場下了注,公佈後往往有相反的效果。這個「守密」條件,今天的中國不可能做到——今後二十年內也絕不可能。是的,凡官皆商的社會,這條件是無法成事的。

我們不要忘記,十多年來,北京的什麼機密、內部文件,與北京稍有關係的香港人唾手可得。而其它什麼絕密消息,高干子弟們無不隨「腦」攜帶,以博港商之器重也。絕密不密,也難怪那麼多以為「執到寶」的港商,投資損手。

第二個先知機密而圖利的條件,是跟著而來的消息公佈一定要在市場意料之外。個多月前美國聯邦銀行宣佈加息,就是這樣的一個意外例子(意外,是因為美國經濟仍然疲弱),但這樣的例子不多見(意料中的加息或減息,造成相反的效果,是屢見不鮮的)。

綜觀今天中國的發展情況,出乎意料之外的經濟政策消息不容易有。我不是說北京政權沒有政策怪招,而是怪招層出不窮,且朝令夕改,久而久之,市場上見怪不怪,就沒有什麼「意外」可言了。

這不由得涉及第三個條件。要先知「機密」而炒市圖利,社會的經濟要相當穩定,有一定的規律可循才行的。今天的中國經濟還遠未達到這個水平,所以單憑一些政策或數字的公佈,即使絕頂經濟學高手也難以闡釋其含意而在市場上「過癮」一下的。

不僅經濟消息如是,即使重大政治消息也如是。君不見,去年年底北京宣佈中、英談判破裂,恆生指數狂升三千點!一位朋友的朋友,據說在此兩天前知道這個重要(「破裂」)消息的公佈,大手賣空期指,飲恨股場!

從以上種種看,席揚所發表的「機密」其實沒有什麼「密」度可言,雖然我們不能否認北京可能在形式上視之為「機密」。另一方面,席揚的發表對國家肯定沒有害處。假若他自己以為有「獨得之秘」而試行炒市,那麼要賺錢,非得上帝協助不行!

席揚所犯的罪,是以記者身份來採訪他不應該採訪的數據。(我不同意香港傳媒的好些言論,認為席揚應該那樣做。)更重要的,是席揚不應該把數據公開發表。(在這方面,《明報》的編輯應該負一部分責任——尤其是「央行決定拋黃金」那個大字標題。)但席揚很可能不知道是犯法(從《明報》發表的形式看,他顯然是不知道的),而就算是明知故犯,「輕判」十二年又怎樣解釋呢?

在這後一問題上,香港的專家朋友各有各的理論,五花八門,都富於想像力。我不是專家,但也想來猜測一下。以我之見,最可能的解釋,是美國不久前再玩一年一度的MFN政治遊戲,玩得過了火位。北京於是就還以顏色。

我同意李鵬的觀點,認為國與國之間的經濟利益與人權問題不應該相提並論。我更認為,取消中國的MFN資格對中國的人權改進有肯定的反效果。這是因為一旦取消了MFN,中國本身的外貿管制必然增加——對中國官員有增加權力的好處,但人民大眾的權利就會相對地下降了。

好幾年來,北京當局似乎是用著捉、捉、放、放民運人士的辦法,來作為MFN與人權交換的討價還價。這種遊戲實非泱泱大國所應為。李總理既然一刀兩斷,堅持把MFN與人權分開,北京就不應該繼續搞捉放的遊戲。

昔日諸葛亮七擒孟獲。今天,魏京生已遭三擒。如果美國總統繼續玩他的人權遊戲,幾年之後魏老弟就很可能打破孟獲的紀錄。

另一方面,如果以席揚為例,北京動不動就「輕判」十二年,那麼不到三擒,被擒者就可能一命嗚呼,「人權」遊戲變作「人命」遊戲矣!

Friday, April 15, 1994

爭取第二生命

我熱愛生命,可惜在生理上,生命只有一次。誰說死後十八年又是另一條好漢?但創作的生命,卻可以有兩次。且聽我道來。

話說幾個月前,到科技大學作客座教授的葉孔嘉與太太到我家來作客,大家一見如故。葉老兄是我的前輩。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唸書時,他在鄰近的蘭克公司做研究工作,但咫尺天涯,我沒遇見過他。當年,他的大名如雷貫耳,而我又拜讀過他與劉大中合著的關於中國經濟的書。

想不到,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裡,我們終於在香港會面了。葉兄的太太在香港學國畫,她的老師開師生畫展,我和西崎崇子去剪綵,剪後葉兄走到我的面前,自我介紹,我一聽大名就為之驚喜。當他提到我的恩師艾智仁是他的多年老友時,我有「他鄉遇故知」之感,晚餐之約是很自然的了。

葉兄謙謙君子,也很健談。晚飯時他開始談的,是從我恩師艾老那裡聽到關於我學生時期的往事。這使我感到興奮,因為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作學生時有那麼多「典故」。艾師對學生一向是彈的多,讚的少。我要到博士論文臨近完工時,才聽到他說一句讚許的話:「我認為你是可造之材,所以對你的要求特別高!」僅此而已。想不到,他在我背後會把我捧到天上去,而且還把我自己早已忘了的小事記得那麼多。他日有緣,我會在艾師面前笑談他在我背後說我的話。

葉老兄說罷他聽來有關我的學生時期往事,轉談他來港一年中所聽到的關於我的「近代史」。道聽途說,當然不可靠。而葉兄說的都是「好話」,沒有「壞話」,應該更加不可靠了。一向不滯於物的我,明知不可信,聽來還是感到飄飄然。難怪以隱逸知名的陶淵明,也要想入非非地寫下「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與周旋」。

餐後暢談良久,夜了,大家站起來,向門外那邊走去,葉老兄突然嚴肅地問:「今後你打算做什麼?為什麼不多以英語寫文章,想一下諾貝爾獎的事?」

我想了好一陣,回答道:「我開始老了,科學上的創新我應該無能為力,但好些我在以往想好但還沒有下筆的觀點,我希望能在六十五歲之前以文字表達出來。這以後呢?我打算在藝術上找尋我的第二生命。」

可能是史德拉(G.J.Stigler)給我惹來的「禍」!已故的史氏不僅是經濟理論高手,而且還是經濟思想史的專家。他曾經作過統計,在經濟學歷史上,沒有誰在五十五歲之後能有重要的創新之見。今天我已近耳順之年,即使上帝對我特別仁慈,也不可能還有奇跡。

是的,我少年時的過目不忘,早成陳跡;壯年時在科學上的思如泉湧,近幾年不知躲到哪裡去。在經濟科學上我還可以做出的貢獻,應該只是動筆寫下若干年前我想到了而還沒有寫下來的觀點。

然而藝術卻大為不同,可以到很老的年紀才有大成。例子真是不勝枚舉了。朱屺瞻到九十歲之後才在繪畫上得享盛名;今年一百零三歲了,還是「揮毫落紙如雲煙」。法國印象派的絕頂高手莫奈,八十歲以後的作品最值錢。張大千以晚年的潑墨而留名畫史。齊白石六十歲才開始全力以赴地繪畫;黃苗子也是到了六十歲才開始在書法上下苦功。孫過庭說:「右軍之書,末年多妙。」

我認為藝術的生命,可以活到很老,有兩個原因。其一是藝術不重視記憶力,更不重視邏輯推理;其二是藝術著重感情的表達,而人老了,感情會變得比較穩定,比較真誠,也比較溫暖。比起年青的人,老者的感情表達來得厚而純,好像是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一陽指似的。

我於是認為在藝術的第二生命上,我可以在港大退休後向兩方面爭取。其一是從事彩色抽像攝影。六十年代初期,我始創抽像攝影,搞得很過癮。但那時搞的是黑白,今天彩色的科技比二十九年前進步,大可再嘗試也。其二是向書法那方面打主意。根據幾項統計,書法可以延年益壽,而右軍的「末年多妙」更吸引著我。三年前我就幸運地得到三位大師的指導,勤攻書法,可為退休的「玩意」打好基礎。

我認為人的生命,不是李白所說的「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而是很真實,很寶貴的。說來不幸,生理上的生命的確只可能有一次。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創作的生命卻可以有兩次,甚至更多的。

生命既然那樣寶貴,創作的第二生命,是非爭取不可的了。


後記

時光只解催人老!屈指一算,在書法藝術上我已經下了十年的功夫。三年前上海中國畫院封我為畫師,給我一點成就的界定。四年前見自己在書法上的用筆漸趨大成,很想嘗試一下水墨畫,但遍尋高人指導不獲,也就算了。

彩色的抽像攝影呢?什麼計算機、數碼等科技,今天淘汰了我所知的攝影。日漸黃昏,懶得再學新的玩意。

Friday, April 8, 1994

回答幾位天真少女

幾位念中學的少女,天真活潑,她們通過其中一位父親的朋友介紹,到港大來找我作了個多小時的訪問。其實她們不用通過任何人事關係:凡是學生——包括小學生——要約見我,我是有求必應的。這是為人師表「義不容辭」之舉。

少女們事前讀過我的文章,有備而來,但還是問得很天真、可愛,使我一時間喜上心頭,像對自己女兒般地響應。下述記錄是當時的問與答的一部分,在這裡發表,對一般的少年可能有點用處。


問:我們認為你是個天才,你自己是否這樣想?天才的感受是怎樣的?

答:我有時喜歡誇誇其談,過癮一下,但在心內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說我在多方面有點「小成」,是對的,這是因為我的興趣廣泛,求知時盡我所能。如果所有的青年都像我那樣,凡對某事物有興趣就全力以赴,世界上的天才必定多如天上星。不盡力嘗試就覺得自己沒有成就的人,是把自己可能有的天才抹殺了。

我認為自己唯一可取之處,是用功嘗試某一事項一段日子之後,就把自己的「能」或「不能」客觀地衡量,自己認為不能的就不強而為之。以打乒乓球為例吧,少年時對這門玩意很有興趣,也作了深入的研究。但其後我遇到十三歲(比我年輕兩歲)的容國團,見他完全不懂球「法」,但揮手拍球瀟灑利落,就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天分有限,要再好就有所不逮,於是轉作鼓勵阿團下苦功,自己打乒乓球就只是為了娛樂。有一些事項,我知道自己是可以的,但因為沒有興趣就放棄了。下象棋和打橋牌是例子。所以我認為年青人要在任何事項上下功夫,首先要認真地嘗試一下,過了一段日子後,自覺沒有興趣或天資有限的,就不應強求。知道自己(能與不能)是很重要的。假若我有什麼天分,是有點自知之明。這本領不難辦到,主要是對自己的評價要客觀地看。


問:你為什麼往往要盡己所能?

答:我自小就熱愛生命,長大後,更有兩個因素加強這「熱愛」。其一是在大學時讀了兩科人類學,知道生命的來源是億中無一的機緣巧合,而有頭腦,可以思想的生命,更是近於不可能的際遇了。其二,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相信死後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這樣,生命本身是比任何可以想像到的更重要。生命既然遠超什麼奇珍異寶,每一天就變得價值連城,我又怎能不用盡每一天?


問:但你寫《隨意集》,為什麼要那樣隨意?你少年時逃學去釣魚,這樣隨意,父母不管嗎?

答:我喜歡不滯於物,認為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他人管不著。但少年時的「隨意」逃學,是因為父母有多個子女,對我這個幼子的存在好像是忘記了的。很幸運,在我讀書不成的日子中,結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大都是能人異士,對我有很大的啟發。

孔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重要的是有所用心,不要走向犯法之途,其它的大可隨意學習。後來我在學術上有點小成,就更加隨意了。這是因為一個在學術上經得起考驗的思想,比萬里長城有更頑固的存在性。

我曾說自己「有恃無恐」,是因為覺得自己有幾篇文章,一百年後也會有人讀。從事學術就有一種很特別的權利,外人難以明白。那就是:外人對我的評價怎樣,說到底,還是要看在學術上我有沒有說過幾句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話。不久前我教導兒子時就說過:「你發表一個創新而有存在性的思想,達到了某一個地位,天下間沒有任何人可以將這個地位移動的。這是學術思想的獨特之處。」


問:多方面的興趣,多方面的爭取,是好還是壞?

答:壞的一面當然是不能專於一項而達到更高的境界。我認識好些專於一項而有大成的朋友。我對他們佩服,但不羨慕,甚至有時替他們感到「惋惜」,因為這些高手往往在專業之外什麼也不懂。

我認為人的思想是世界上最大的寶藏,而這寶藏是可以予取予攜的。我於是廣而集之,希望自己能成為富有的人。莫扎特等高手的音樂,莫奈、塞尚等大師的繪畫,李白、蘇東坡、辛棄疾等人的詩詞,《道德經》的哲理,海明威、愛倫坡等人的文章,米開蘭基羅的雕刻,甚至蘇曼殊的多愁善感或粵曲中小明星的韻味……數之不盡的,我也要深入地享受一下。少年時的釣魚、彈波子、放風箏……後來搞攝影,嘗試創「光」法,以至今天研習書法、學人家寫散文,也是同樣為尋生命之寶而做的。

回顧平生,雖然度過不少艱苦的日子,但還是覺得在享受上差不多了,沒有什麼大遺憾。悲從中來的是,於今「來日無多」,而還有智力與魄力去盡量爭取的日子更少。向前看,人類積累下來的思想寶藏我只拿得那麼小的一部分,心有不甘,但時不我與,無能為力了。

Friday, April 1, 1994

成名說

古時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收音機、電報之類,也沒有報章、雜誌。那麼當時的人是怎可以成名的?

古代的皇帝,有生殺大權,一下詔書,快馬傳達,於是舉國知聞;又例如,要犧牲誰,一下聖旨,誰就得「臨危受命」。這樣,皇帝成名不難理解。話雖如此,好些皇帝確實有點真才實學,非平庸之輩也。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一般皇帝的平均本領,可比老百姓高得多。另一方面,平庸的皇帝,在今天大都不見經傳。這可見皇帝之所以成名,不是單靠皇位那麼簡單。

但李白、蘇軾等騷人韻士,在當時怎可以成名的?一個解釋,是這些韻士個性突出、可愛,而又總有一官半職,不是一窮二白。然而,整體來說,古代要成名,若非大富大貴之人,主要是靠真才實學。有真才實學不一定可以成名,但沒有真才實學,在古時,聲名是非分之想了。

在傳媒發達之前的歐洲,生時最負盛名的音樂家應該是莫扎特,科學家應該是牛頓——但那時的歐洲已有報章了。這兩位本領超凡,成名理所當然。令人惋惜的是,藝術天才梵高、科學天才門德爾(Mendel,1822-1884),在生時卻籍籍無名(門德爾的重要貢獻在他死後五十八年才被發現)。這可見有本領是成名的必需條件,但不一定足夠。

在傳媒發達的今天,情況卻有點改變了。今天,有實學的天才不一定可以成名,但平庸之輩卻可以靠機緣巧合而變得大名鼎鼎。當然,這後者的「大名」難以持久——將來的歷史書籍是不會記載的。但傳媒的發達,可以使好些沒有天分的人過一下成名之癮。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在今天,有那麼多人向傳媒招手。

有時我想,古代的謙謙君子比現代的多,可能是因為沒有傳媒,就索性做謙謙君子了。孔子云:「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要是夫子今天還在,他可能會收回這句話。

成名很奇怪。在傳媒發達的今天,一傳十、十傳百,名家在成名之際,其聲望以幾何級數急升,要壓也壓不住。經濟學者高斯(R.H.Coase)其實沒有什麼「高斯定律」。二十五年前,當這個「定律」在行內不脛而走時,高斯反對,我也反對,我們二人雖合力壓制,但半點效果也沒有。過了幾年,他和我也跟著大家說「高斯定律」了。

成名這回事,對藝術家顯然比科學家重要,名望雖然對科學家也有利,但可以為此而增加財富的機會不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沒有市場價值的。但藝術家卻大為不同,籍籍無名的畫家,其作品再精也不值多少錢,而若有了大名,劣作也有人搶著要。

我這個人喜歡誇誇其談,過癮一下,但對「大名」是衷心厭惡的。這是因為我認為,背著個大名行動諸多不便,多了一種無謂的約束,以致不能來去自如。可是,我嘗試過一次大名來無影、去無蹤的有趣經驗。

是在攝影那方面的。一九六四年,我的攝影開始自成一家;六五年的作品更令自己滿意了。也是六五年,我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開了一次攝影展,引起一些人的興趣,僅此而已。六六年,我再於加州的長堤博物館開個展,為期一個月。首兩星期反應平平,但到了第三個星期傳媒突然大事報道,每天都有。到了最後一個星期,觀眾擠得水洩不通。跟著,我被邀請在美國各大城市的博物館舉行個展。適值那時,我的博士論文有了苗頭,就決定棄攝影而攻學術了。

八年之後,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任職,算是職位不俗的教授了。該校有一規模很小的藝術館,籍籍無名,但常搞攝影展覽。展出的作品,一律是三流貨色。

一位經濟學系的同事,知道我八年前在加州時的攝影「大名」,就極力推薦,介紹我給該館的主事人,希望我的作品能在那裡展出。我帶了多件作品去「求」展,但該小型藝術館的主事人半點興趣也沒有。他自稱是研究近代攝影歷史的,說出不少他佩服的攝影家的名字,其中有好幾個是我在加州時的攝影學生,但他對我的「影名」就是沒有聽見過。

莎士比亞說:「人的生命中會有潮漲時候,若能把握時機,就可以乘潮而起。但若一旦錯過了,就會擱置於淺水中過著悲慘的命運。」是的,要成名,就必定要把握潮來的時機。這一點,要賺錢的藝術家要好好地記著了。

我自己對聲名毫無興趣,所以樂於擱置在沙灘上,在某些「造詣」上過癮之後心安理得,越少人知道就越覺得舒服。在傳媒發達的今天,在人煙稠密的香港,這點享受可不容易。傳媒要訪問,十推其九,但由於人情難卻,有時不能不「接受」其一,但後果還是難於應付的。


後記

關於知名度這回事,對我來說是非常矛盾的。如果你問我:大名鼎鼎要不要,免費的,要不要?我會肯定地回應:不要!如果你再問:大名鼎鼎過癮不過癮?我會肯定地回應:過癮之極也!

兩年來我到國內的大學演講十多次,所到之處,聽者甚眾。去年到武漢中南財經大學,下午二時半的講話,早上十一時就有學生排隊了。可容三百人的講場,到會者七百多。其後簽名一個小時,回港後那裡的學生很多來信。這樣英雄式的款待,說是不過癮是言不由衷了。佛利民多次對我說,聽眾不要多,但一定要濟濟一堂,搞得水洩不通的。像我一樣,他也要過一下英雄之癮。但如果你問佛老:大名鼎鼎要不要?他會像我一樣肯定地回應:不要!

這樣的矛盾怎樣解釋呢?我自己的感受是這樣的:英雄之癮很刺激,但很短暫,事過之後就再沒有英雄感了。大名呢?其麻煩慘過擔泥,且永遠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