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9, 1994

千島湖與統計局

(編者按:一九九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乘坐遊覽船海瑞號遊覽浙江省千島湖的二十四名台灣旅客,與八名船員及導遊在船艙內被燒死。中國當局最初向外公佈這是「意外事故」,後於四月十七日宣佈破案,並逮捕三名當日搶劫後縱火殺人的疑犯。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於同年六月審結此案,三名被告被判處死刑。)

千島湖這個名字,事發前我聽過很多次了。友好簡慶福,曾數次與朋友到那裡及鄰近的麗水拍攝風景,偶得佳作,談得眉飛色舞,多次建議要帶我去,讓我「表演」一下攝技給他看。他見我的風景作品甚少,就要拿什麼黃山、千島湖的名勝來「考」一下我的本領。

想不到,我尚未出師,千島湖就被污染了。看來這點「污染」將留「跡」於史冊——江山如此多嬌,豈不痛哉!

週末很不好過。星期六(四月十六日)早上,我決定抽起已排了版的《我看席揚事件》,使《壹週刊》那方面怪責。他們說這樣臨時抽稿,我的專欄要「開天窗」。我的回應是:那沒有問題,但「天窗」既然為我而開,他們要照常付稿費。

我之所以臨時抽稿,是因為北京突出奇招,以閃電方式重審席揚,使我覺得北京可能還有其它的數據公佈,我應該多等幾天看看。週末就這樣悶悶不樂地過了。

今早(星期一,十八日)醒來,打開《明報》一看,見到「論壇」的標題是《千島湖的事件揭示了什麼問題?》。作者是兩大高手:金堯如與江素惠——算是多年老友了。他們二文各附玉照:金老雄姿英發,江女貌美如花。問題是,金前輩之大作附於江玉照之旁,而江美人的大名卻放在金玉照的頭上。本來,這樣的小糊塗在香港的刊物上是司空慣見的,沒有什麼大不了。但在千島夕陽的今天,每天的大事新聞都使人覺得糊塗之極,於是,金、江換「位」就變得很合時宜,相映成趣。

回到大學的辦公室,公事繁多,但我趕著要略改「席」文,填補「天窗」也。同事中有關心其事的,見到文稿中我並不全力支持席揚,就替我擔心起來了。女秘書顯然讀過該稿,也替我憂形於色。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我這個坐言起行的人竟然使鄰近者為我的言論而替我憂心,究竟是誰在搞什麼鬼的?我於是向她解釋說:「作為一個從事學術的人,我不可以說言不由衷的話。」

「席」稿在下午再讀一次,不大滿意也算了。掛個電話給江素惠,想確定哪一篇「千島」文是她的。找她不著。另一位同事拿了一份路透社所發的中國新聞社的報道給我看,我一讀就肅然起敬!

該中國「官方」統計局的報道說,去年與今年首季相比,中國的國營企業生產增加了百分之二點二,鄉鎮及集體企業生產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二點一,合資及私營的生產增加了百分之七十九點一。

該報道同時引用統計局發言人的話:「應該死的死不掉,應該活著的活得不好過!」其含意是:國營的應該「收檔」,但卻苟延殘喘;私營的應該欣欣向榮,但卻因政府的貸款集中於國營上,而難以大展拳腳。

如上的報道,清楚明確,沒有煙幕,也沒有神秘感,雖然通脹是困難,國營也是困難,但我不覺得這是國家之恥,反而覺得統計局的辦事人大有英雄本色,君子之風也。

拿「報道」給我看的同事,見我突然站起來喜形於色,以懷疑的眼光望著我。他是研究中國經濟的。我對他說:真是奇哉怪也,千島湖事件的報道左遮右掩,胡說八道,連小孩子也騙不過,但為什麼統計局的經濟報道,在不幸中來得那樣擲地有聲,令人刮目相看?

同事解釋說:北京政權管制政治言論,不管制經濟言論。我回應道:我同意他們處理政治言論與經濟言論的手法截然不同,但我的看法與你所說的倒轉過來,認為北京是管制經濟言論,不管制政治言論!

同事和我於是辯論起來了。到最後,他同意我的看法:北京政權管制經濟言論而不管制政治言論。這個看來是怪論中之極怪論,是有邏輯推理支持的。且聽我道來。

中國統計局的報道,其統計數字不一定準確(在今天,不可能很準確),但沒有誇誇其談,沒有以往的報喜不報憂,沒有斷章取義,而數字大致上與我們所知的大概吻合。這樣的報道,顯示統計局的工作與言論,是走上了國際性的軌道,雖然還說不上是高級國際水平,但進步神速,是可以告慰的。若政府在這方面沒有管治,統計局不可能有這樣的成績。

另一方面,千島湖的不幸,其報道的胡說,只有智商零蛋的政權才會公之於天下。北京政權不可能這樣蠢,不可能不知道那樣的故事連小孩子也不會相信。我於是認為,千島湖把悲劇變為鬧劇,是因為在「政治」言論上「群龍無首」,從一層一層的地方政府而上至北京,官員實行自己顧自己,但求置身事外,所以報道「說」來好像是發神經似的。這樣的「神經」言論,北京不可能不想管,而是管不及也。昔人所說的要倒過來:「不能也,非不為也。」

據說在東歐經濟搞得較好的波蘭,今天「內臟竊賊」大行其道。這些竊賊(也是劫匪)把遊客「俘虜」後,下了麻醉藥,把可以移植的內臟割掉(賣錢),「棄體」街頭。這樣慘絕人寰的事,與千島湖的大可相提並論。但波蘭政府不僅沒有隱瞞事實,還叫遊客小心提防。

沒有誰不知道,或不明白,在經濟改革中的中國或波蘭,悲慘的「劫」事屈指難算。若說清楚這些「過渡」期中的不幸,我們會感到惋惜,感到同情,也會建議改進的辦法。但北京政權就是管不到——連其有關的言論也管不到。

愚見以為,北京當局應該把千島湖事件中胡說八道、把事實遮遮掩掩的地方官員,與席揚掉換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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