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 1994

成名說

古時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收音機、電報之類,也沒有報章、雜誌。那麼當時的人是怎可以成名的?

古代的皇帝,有生殺大權,一下詔書,快馬傳達,於是舉國知聞;又例如,要犧牲誰,一下聖旨,誰就得「臨危受命」。這樣,皇帝成名不難理解。話雖如此,好些皇帝確實有點真才實學,非平庸之輩也。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一般皇帝的平均本領,可比老百姓高得多。另一方面,平庸的皇帝,在今天大都不見經傳。這可見皇帝之所以成名,不是單靠皇位那麼簡單。

但李白、蘇軾等騷人韻士,在當時怎可以成名的?一個解釋,是這些韻士個性突出、可愛,而又總有一官半職,不是一窮二白。然而,整體來說,古代要成名,若非大富大貴之人,主要是靠真才實學。有真才實學不一定可以成名,但沒有真才實學,在古時,聲名是非分之想了。

在傳媒發達之前的歐洲,生時最負盛名的音樂家應該是莫扎特,科學家應該是牛頓——但那時的歐洲已有報章了。這兩位本領超凡,成名理所當然。令人惋惜的是,藝術天才梵高、科學天才門德爾(Mendel,1822-1884),在生時卻籍籍無名(門德爾的重要貢獻在他死後五十八年才被發現)。這可見有本領是成名的必需條件,但不一定足夠。

在傳媒發達的今天,情況卻有點改變了。今天,有實學的天才不一定可以成名,但平庸之輩卻可以靠機緣巧合而變得大名鼎鼎。當然,這後者的「大名」難以持久——將來的歷史書籍是不會記載的。但傳媒的發達,可以使好些沒有天分的人過一下成名之癮。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在今天,有那麼多人向傳媒招手。

有時我想,古代的謙謙君子比現代的多,可能是因為沒有傳媒,就索性做謙謙君子了。孔子云:「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要是夫子今天還在,他可能會收回這句話。

成名很奇怪。在傳媒發達的今天,一傳十、十傳百,名家在成名之際,其聲望以幾何級數急升,要壓也壓不住。經濟學者高斯(R.H.Coase)其實沒有什麼「高斯定律」。二十五年前,當這個「定律」在行內不脛而走時,高斯反對,我也反對,我們二人雖合力壓制,但半點效果也沒有。過了幾年,他和我也跟著大家說「高斯定律」了。

成名這回事,對藝術家顯然比科學家重要,名望雖然對科學家也有利,但可以為此而增加財富的機會不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沒有市場價值的。但藝術家卻大為不同,籍籍無名的畫家,其作品再精也不值多少錢,而若有了大名,劣作也有人搶著要。

我這個人喜歡誇誇其談,過癮一下,但對「大名」是衷心厭惡的。這是因為我認為,背著個大名行動諸多不便,多了一種無謂的約束,以致不能來去自如。可是,我嘗試過一次大名來無影、去無蹤的有趣經驗。

是在攝影那方面的。一九六四年,我的攝影開始自成一家;六五年的作品更令自己滿意了。也是六五年,我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開了一次攝影展,引起一些人的興趣,僅此而已。六六年,我再於加州的長堤博物館開個展,為期一個月。首兩星期反應平平,但到了第三個星期傳媒突然大事報道,每天都有。到了最後一個星期,觀眾擠得水洩不通。跟著,我被邀請在美國各大城市的博物館舉行個展。適值那時,我的博士論文有了苗頭,就決定棄攝影而攻學術了。

八年之後,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任職,算是職位不俗的教授了。該校有一規模很小的藝術館,籍籍無名,但常搞攝影展覽。展出的作品,一律是三流貨色。

一位經濟學系的同事,知道我八年前在加州時的攝影「大名」,就極力推薦,介紹我給該館的主事人,希望我的作品能在那裡展出。我帶了多件作品去「求」展,但該小型藝術館的主事人半點興趣也沒有。他自稱是研究近代攝影歷史的,說出不少他佩服的攝影家的名字,其中有好幾個是我在加州時的攝影學生,但他對我的「影名」就是沒有聽見過。

莎士比亞說:「人的生命中會有潮漲時候,若能把握時機,就可以乘潮而起。但若一旦錯過了,就會擱置於淺水中過著悲慘的命運。」是的,要成名,就必定要把握潮來的時機。這一點,要賺錢的藝術家要好好地記著了。

我自己對聲名毫無興趣,所以樂於擱置在沙灘上,在某些「造詣」上過癮之後心安理得,越少人知道就越覺得舒服。在傳媒發達的今天,在人煙稠密的香港,這點享受可不容易。傳媒要訪問,十推其九,但由於人情難卻,有時不能不「接受」其一,但後果還是難於應付的。


後記

關於知名度這回事,對我來說是非常矛盾的。如果你問我:大名鼎鼎要不要,免費的,要不要?我會肯定地回應:不要!如果你再問:大名鼎鼎過癮不過癮?我會肯定地回應:過癮之極也!

兩年來我到國內的大學演講十多次,所到之處,聽者甚眾。去年到武漢中南財經大學,下午二時半的講話,早上十一時就有學生排隊了。可容三百人的講場,到會者七百多。其後簽名一個小時,回港後那裡的學生很多來信。這樣英雄式的款待,說是不過癮是言不由衷了。佛利民多次對我說,聽眾不要多,但一定要濟濟一堂,搞得水洩不通的。像我一樣,他也要過一下英雄之癮。但如果你問佛老:大名鼎鼎要不要?他會像我一樣肯定地回應:不要!

這樣的矛盾怎樣解釋呢?我自己的感受是這樣的:英雄之癮很刺激,但很短暫,事過之後就再沒有英雄感了。大名呢?其麻煩慘過擔泥,且永遠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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