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8, 1994

回答幾位天真少女

幾位念中學的少女,天真活潑,她們通過其中一位父親的朋友介紹,到港大來找我作了個多小時的訪問。其實她們不用通過任何人事關係:凡是學生——包括小學生——要約見我,我是有求必應的。這是為人師表「義不容辭」之舉。

少女們事前讀過我的文章,有備而來,但還是問得很天真、可愛,使我一時間喜上心頭,像對自己女兒般地響應。下述記錄是當時的問與答的一部分,在這裡發表,對一般的少年可能有點用處。


問:我們認為你是個天才,你自己是否這樣想?天才的感受是怎樣的?

答:我有時喜歡誇誇其談,過癮一下,但在心內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說我在多方面有點「小成」,是對的,這是因為我的興趣廣泛,求知時盡我所能。如果所有的青年都像我那樣,凡對某事物有興趣就全力以赴,世界上的天才必定多如天上星。不盡力嘗試就覺得自己沒有成就的人,是把自己可能有的天才抹殺了。

我認為自己唯一可取之處,是用功嘗試某一事項一段日子之後,就把自己的「能」或「不能」客觀地衡量,自己認為不能的就不強而為之。以打乒乓球為例吧,少年時對這門玩意很有興趣,也作了深入的研究。但其後我遇到十三歲(比我年輕兩歲)的容國團,見他完全不懂球「法」,但揮手拍球瀟灑利落,就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天分有限,要再好就有所不逮,於是轉作鼓勵阿團下苦功,自己打乒乓球就只是為了娛樂。有一些事項,我知道自己是可以的,但因為沒有興趣就放棄了。下象棋和打橋牌是例子。所以我認為年青人要在任何事項上下功夫,首先要認真地嘗試一下,過了一段日子後,自覺沒有興趣或天資有限的,就不應強求。知道自己(能與不能)是很重要的。假若我有什麼天分,是有點自知之明。這本領不難辦到,主要是對自己的評價要客觀地看。


問:你為什麼往往要盡己所能?

答:我自小就熱愛生命,長大後,更有兩個因素加強這「熱愛」。其一是在大學時讀了兩科人類學,知道生命的來源是億中無一的機緣巧合,而有頭腦,可以思想的生命,更是近於不可能的際遇了。其二,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相信死後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這樣,生命本身是比任何可以想像到的更重要。生命既然遠超什麼奇珍異寶,每一天就變得價值連城,我又怎能不用盡每一天?


問:但你寫《隨意集》,為什麼要那樣隨意?你少年時逃學去釣魚,這樣隨意,父母不管嗎?

答:我喜歡不滯於物,認為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他人管不著。但少年時的「隨意」逃學,是因為父母有多個子女,對我這個幼子的存在好像是忘記了的。很幸運,在我讀書不成的日子中,結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大都是能人異士,對我有很大的啟發。

孔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重要的是有所用心,不要走向犯法之途,其它的大可隨意學習。後來我在學術上有點小成,就更加隨意了。這是因為一個在學術上經得起考驗的思想,比萬里長城有更頑固的存在性。

我曾說自己「有恃無恐」,是因為覺得自己有幾篇文章,一百年後也會有人讀。從事學術就有一種很特別的權利,外人難以明白。那就是:外人對我的評價怎樣,說到底,還是要看在學術上我有沒有說過幾句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話。不久前我教導兒子時就說過:「你發表一個創新而有存在性的思想,達到了某一個地位,天下間沒有任何人可以將這個地位移動的。這是學術思想的獨特之處。」


問:多方面的興趣,多方面的爭取,是好還是壞?

答:壞的一面當然是不能專於一項而達到更高的境界。我認識好些專於一項而有大成的朋友。我對他們佩服,但不羨慕,甚至有時替他們感到「惋惜」,因為這些高手往往在專業之外什麼也不懂。

我認為人的思想是世界上最大的寶藏,而這寶藏是可以予取予攜的。我於是廣而集之,希望自己能成為富有的人。莫扎特等高手的音樂,莫奈、塞尚等大師的繪畫,李白、蘇東坡、辛棄疾等人的詩詞,《道德經》的哲理,海明威、愛倫坡等人的文章,米開蘭基羅的雕刻,甚至蘇曼殊的多愁善感或粵曲中小明星的韻味……數之不盡的,我也要深入地享受一下。少年時的釣魚、彈波子、放風箏……後來搞攝影,嘗試創「光」法,以至今天研習書法、學人家寫散文,也是同樣為尋生命之寶而做的。

回顧平生,雖然度過不少艱苦的日子,但還是覺得在享受上差不多了,沒有什麼大遺憾。悲從中來的是,於今「來日無多」,而還有智力與魄力去盡量爭取的日子更少。向前看,人類積累下來的思想寶藏我只拿得那麼小的一部分,心有不甘,但時不我與,無能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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