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26, 1990

傲慢與謙虛

我從來不否認我是個傲慢的人。我認為我的缺點不是傲慢,而是傲慢之情往往溢於言表。相熟的朋友,差不多一致認為這些言表很過癮,甚至有可愛的地方。但一些不相熟的人就不免有微辭了。我從來不管後者對我的評價。所以在傲慢的言表上,數十年來依然故我。

為什麼相熟的朋友能接受我這樣的人呢?我認為答案是:他們知道我的傲慢雖然表面化,但在另一方面,我是個很謙虛的人。這話怎樣說呢?我不恥下問,求知若渴;若認為可以教我的,拜師之舉從來沒有猶疑過。

林則徐說得好:「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山高千仞無慾則剛。」有容者,謙虛也。我不相信一個內心不謙虛的人,能真真正正地學得些什麼。另一方面,我也絕不相信胸有實學的人,是完全不傲慢的。表面上他們可能不傲慢,但在內心深處他們必有傲慢之情。因此,我認為傲慢與謙虛是沒有矛盾的。

一個人不斷地努力向上,經過悠悠歲月,自知達到了某一少有人到過的高處,然後向下一望,見到遠遠在下的人群有如盲頭蒼蠅般亂闖,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楚,這時很可能會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傲慢起來了。是的,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胸有實學的人,沒有傲慢之氣。至於這傲慢是在內心深處,還是溢於言表,卻各有不同。

我們中國的詩人李白,傲慢溢於言表。他自稱可以「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也說「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我覺得李白這個人很可愛,但在當時,他顯然冒犯過不少人。杜甫寫李白:「眾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辛棄疾的「仇家」可能有的是,因為他的傲慢也是溢於言表的。他寫道:「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在人類歷史上,大概沒有人說過比這幾句更傲慢的話。楚霸王的「力拔山兮氣蓋世」也望塵莫及也。但我覺得辛棄疾比楚霸王可愛得多。

蘇東坡的傲慢,在表面化中卻帶著風趣,所以就更令我覺得可愛了。他與秦少游論詩詞的記載,顯得旁若無人。老了,牙齒都掉下來了,朋友取笑他,他傲慢而又幽默地引經據典,套用孟子名句,將「樂」字改為「落」字,「此」字改為「齒」字,說:「賢者而後『落齒』,不賢者有『齒』不『落』也!」你說過癮不過癮,可愛不可愛?

李清照是女詞人,詞意婉轉無與倫比。但對各詞家的批評,她的傲慢也近乎女人中的世界紀錄。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毛澤東「糞土當年萬戶侯」……都是傲慢表面化的例子。

在經濟學界中,傲慢表面化得最厲害的人可不是我。一位經濟學教授問森穆遜一個問題,他反問:「初級經濟學你學過了沒有?」傲慢如斯,卻遠不及已故的夏理必艭飽C別人向莊遜問及稍有名望的經濟學者時,他通常的響應是:「(他)這個人蠢得可憐。」十八年前,我有一位同事被多倫多大學高薪聘請為正教授。他興高采烈地跑去問取莊遜的意見:「我要轉到多倫多大學去當教授,你認為該校怎樣呢?」莊遜想也不想就回答:「那是一家很偉大的大學呀,因為它是有二等腦子的人的收容所!」我那位朋友驚慌得把手上的一杯咖啡倒在自己的褲子上。

佛利民笑容可掬,妙語如珠,但某次有一位教授在他面前顯威風,敘述自己的研究心得與問題的重心所在時,他笑著說:「愚蠢的問題只會得到愚蠢的答案!」艾智仁謙謙君子,從來不以大師自居。但當他聽到一文不值的論點,他會手一擺,微微一笑,就忙顧左右而言他。高斯具有英國的最佳傳統,在謙虛中禮貌可人。然而,他曾兩次對我說:「我不明白的分析應該是錯了吧。」

我認為,生命很真實,要盡量地用,也要珍惜。傲慢不表面化比表面化可取,因為樹敵太多有害無益。但若傲慢表面化可以過過癮,那麼樹敵云云,也無傷大雅。有學之士,傲慢無可避免。傲慢表面化與否不大重要。重要的是,無論一個人怎樣傲慢,要增加知識——要贏得可以傲慢的權利——其內心一定要謙虛的。

Friday, October 12, 1990

略談關大志

(一)

以前在這裡說過,一九五五年我在香港中環的一個窗櫥前,看到當時極負盛名的攝影家簡慶福的一幀作品——《水波的旋律》——心焉嚮往,就千方百計地積了一點錢,買了一部戰前德國產的祿來福來相機,學人家拍藝術照。幾個月後,我以四幀作品參加香港國際沙龍比賽,其中兩幀入選的都被選印在該沙龍的年鑒上。這樣神乎其技,可不是因為我自己一出手就了得,而是得力於另一個人。他的名字是關大志。

在今天,香港的攝影界中不會有很多人聽過其名。但我認為他是個罕有的攝影天才。說實話,香港的攝影天才多的是:張汝釗、簡慶福、何藩、潘日波、李錫安、陳復禮、梁堅、陳平、黃貴權……。他們和另外的一些,我都很佩服。然而,純以天才論天才,我認為少見經傳的關大志獨樹一幟!可不是嗎?作為一個在香港攝影黃金時代(五十年代)被同行尊敬的攝影家,關老兄連相機也沒有一架!他的作品大都是跟朋友一道去拍攝時,在朋友暫停或稍歇的當兒借相機一用而攝得的。

關大志有過這樣的紀錄:他在一個下午之內,用一卷十二幅的一二○底片,攝得十二幀不同的沙龍入選作品。這樣的本領令人難以置信,但我是親自見過的。如此天才少人知道,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關氏當時付不起沙龍的參加費。其二是有實物獎的比賽他會參加,但為了要多獲獎,他會用幾個不同的藝名參加。一九五五年,祿來福來相機舉辦有獎比賽,關氏用六個名字寄出六幀,獲取六個獎。

我認識關大志有點傳奇性。五五年中買了一部舊的祿來福來,無師自通地學人家搞攝影,拍攝出來的效果不知所謂。那時我父親的店舖在永樂街,鄰店是一家涼茶舖。涼茶舖的主人姓高,曾有兩幀作品入選香港沙龍。對我當時來說,他是攝影界高人了。自己胡亂地攝得一些習作,沖曬後就到涼茶舖請教高兄。高兄達人,高談闊論,不客氣地對我的作品批評指正。

有一天,我攝得一些自認為得意之作,急不及待地跑進涼茶舖去。奇怪的是,高兄這次看完後一聲不響,我追問之下,他才指著坐在不遠處的一位我以前從未見過面的人,說:「這是關先生,他的攝影術比我高明得多了,你應該請教他。」

年少時,我見師就拜。於是立刻將習作拿給關先生看。他看了良久,對我說:「你要知道攝影不同繪畫,光線與物體不能像繪畫那樣刻意安排。攝影要把對像看得很快,判斷得很快。你這些作品,每一幅都有缺點,顯然是『看』錯了,反應得太慢了。不過你的作品每幅都有思想,所用的光很特別,我希望能同你一起去拍攝一次,使你明白。」我當然同意。

是八月間的一個星期一,關大志帶我到虎豹別墅去。進了裡面,關氏說:「這個地方俗不可耐,但潘日波曾經在這裡攝得三幅佳作。他在這裡所攝的都是建築物,容易抄襲。作品要有創見,但初學的人不妨先學抄襲,因為假若連照抄也不懂,就談不上創新了。攝影是有它的基本法則的。」他於是指出潘氏三幀作品從何而來,說明是以角度取勝;教我如何把相機傾斜才能攝得潘氏的作品。這使我大開眼界,體會到攝影可以千變萬化。

緩步同行,歸程中我在路旁見到一個身穿破衣的孩子,在石階上哭泣。我見機不可失,立刻將相機高舉,以從高而下的角度把快門按下去。這是我入選香港沙龍及後來數次獲獎的作品。當天晚上回到家裡,高興得睡不著,依稀地見到床前不遠處放著一把打開了的雨傘,傘前擱著兩雙鞋子。我清早起來,到街上買了一把半透明的東洋傘。然後跟兩位年青朋友(一男一女)說好,帶他們到山邊一野草叢生的地方,請他們坐在地上。在半透明的傘後,二人狀若擁抱;傘前可以看見他們兩雙毫無遮掩的鞋子。這樣,觀者一望而知傘後是一雙情侶了。

這幀與傘有關的作品不僅入選沙龍,而且也是後來數以百計、內有半透明傘的作品的先驅。張汝釗顯然很喜歡這幀作品,寫了一封信給我,希望我送他一幀。他當時大名鼎鼎,所攝的多幀金魚作品可謂前無古人(至今仍是後無來者)。我受寵若驚,立刻把一傘二人之作送給他。


(二)

關大志認為我是他的朋友,而我卻認為他是我的老師。我常說我屢遇明師,關氏是其中一個。但從教的方法看,他比我所遇到過的都要高明。他從來沒有教過學生;這可見教的方法不一定要有什麼經驗,什麼理論基礎。一些人,例如關大志,好像天生下來就懂得教法似的。

假若一個學生交習作,老師一看,就在學生的面前將習作拋到廢紙箱去,你說這位老師是不是好老師?當然不是!但關大志卻是那樣做了。跟他到虎豹別墅攝影后,他告訴我以後不用給他看曬好了的相片,只給他看沖洗後的底片就可以了。但他每次看我的底片時,往往只一看就隨手把它棄如廢紙。他為師的一個超凡本領,是當他這樣做時我絕不感到氣餒;反之,他隨便地說幾句話,就令我覺得要再接再勵了。如此一來,若他對著某底片一看再看的話,我就感到莫名的興奮,說不定在底片中有我神來之作呢。

關大志很少稱讚別人的作品,所以他一稱讚,我就當然全神貫注而聽了。記得李錫安初出道時,沒有誰知道他是什麼人。關氏一看李氏的一幀初期作品——以鉛筆及大頭針為主題名為《魔舞》的靜物照片——他就對我說:「這個姓李的是誰呀?他是個天才,靜物攝影無出其右!」後來過了兩年,李錫安嶄露頭角,英國的一本攝影雜誌對他的評價真的是那麼說:「靜物攝影無出其右!」在今天,我們還是可以這樣說的。

何藩怎樣?關氏回應:「聰明絕頂!」簡慶福怎樣?「胸襟廣闊!」陳復禮怎樣?「畫意盎然!」一語中的的評價,走在歷史的前頭,其對後學者的感染力是難以形容的。可惜在今天,關大志還沒有看過陳平及黃貴權的作品。我很想知道他對他們的評價是怎樣的。

是的,老師對他人作品的評價,中肯深入,對徒弟影響甚大。加拿大渥太華的卡殊是當代的人像大師;關氏對卡殊的評價:手的安排是卡殊與非卡殊的分別。後來我有機緣到卡殊的攝影室工作了一個暑期,學到的就是他對「手」的安排。一九五五年,我攝得一幀一個木匠在木架上工作的作品。關氏一看,就說:「這是天才之作,構圖創新。」後來這作品在香港沙龍落選了,關氏很不以為然。幾個星期後,該作品入選英國倫敦沙龍;一本名雜誌選出該沙龍的最佳十幀作品,「木匠」入圍,評論者說:「構圖創新!」

說是教,關大志其實沒有教——指的是嚴格意義上的教。在認識他以後的兩年中,我們日夕同行,我旁聽他對攝影的言論,讚的贊,彈的彈,過不到一年我就學會了攝影的「哲學」。其中我最佩服的,是關氏的一段話,以之作為座右銘。他說:「以不平凡的事物攝得不平凡的作品,理所當然;但藝術的主旨,是以平凡的事物表達出不平凡的感受。」這段話,影響了我的藝術。我欣賞陳平,是因為他的攝影題材實在是平凡之極。

我在一九五七年離開香港,遠渡重洋。一年多之後,關大志因親戚關係也移居美國。我再遇到他時,是一九六五年了。那時他到美國已近七年,期間在得克薩斯州艱苦工作,經營食品商店,僅六年就發了達。我真替他高興。從來買不起相機的他,竟然一下子花了數千美元買了一整套瑞典產的「哈蘇」相機。錢用不完,他要到舊金山購置地產,就請我到那裡與他會面。大家沒有見面八年,重逢之日恍如隔世。有趣的是,他當時身邊的攝影器材應有盡有,多到幾乎拿不起來;但因為沒有時間攝影,拿得出來的「美國」作品卻一幀也沒有。

一九六五年後,我再沒有見過關大志了。據說他在十餘年前曾回港一行,大排筵席,宴請友好,一嘗錦衣日行之樂也。

Friday, October 5, 1990

藝術天才的排列

經不起朋友及讀者的要求,我要在這裡試將我認為是歷史上的十個藝術天才,從一至十排列出來。其實他們要我將天才排列,可沒有規定是屬於藝術的。但科技上的天才與藝術的怎可以相提並論?就是單從藝術那方面看,不同的媒介也難以相比,雖然感情上的共鳴是很一致的。

無論怎樣說,任何天才的排列都是武斷的。天才就是天才,高不可攀,又怎樣可以替他們分高下?但閒著無聊,姑且妄自「排」之,倒也有些娛樂性。我得首先聲明,我要排的是藝術上的天才,不是藝術上的成就。天才不一定大有成就的。當然,不見經傳的天才,要排也排不了。但若有「經傳」,其成就再小也小不到哪裡去。


(一)莫扎特

以莫扎特排列在藝術天才的首位,沒有誰會反對的吧。莫氏在年幼時的光芒,歷史上從來沒有見過。可惜天才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他只活到三十五歲。然而,莫氏的創作之多,之博,之妙,使人歎為觀止。從旋律優美的角度看,沒有人能勝過他。今天,很多專家認為,以純音樂而論,莫氏無與倫比。


(二)蘇東坡

以我們的蘇學士排名第二,外人應該無話可說。論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論「賦」,其作品千古傳誦;論詩,世有「蘇、黃」之稱;論詞,世稱「蘇、辛」;論書法,他是宋四家之一;論畫,他是畫竹名家。除了這些外,他是中國評畫家中最出色的一個。假若我們能撇開莫扎特年輕的那一段時期,我會很容易地就把蘇東坡排在第一位。


(三)畢加索

套用鄧小平的說法:「我把畢加索排在第三位,你們不可不服氣!」從繪畫以至後期的雕塑,畢氏的風格轉變層次井然,而每一風格都可以雄視百代!在基礎上他的作品很傳統,但新意與新技巧來得那樣自然,那樣舒暢,使人對他的創意與想像力五體投地。任何一個藝術家能有畢氏的一種創新的風格,就可以名留於世。畢氏的藝術成就,使我深深地體會到上帝造人是不公平的。


(四)米開蘭基羅

他在有極大約束性的文藝復興時期中脫穎而出,創造了Mannerism,為後來光芒萬丈的巴洛克藝術開路。沒有米開蘭基羅,我們不敢想像歐洲的視覺藝術會是怎麼樣的。米氏的畫與雕塑的成就很多人都知道。比較少人知道的是他的詩也令人拜服。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人材輩出的藝術家中,世人都讚頌達左漵_,但單從藝術創意那方面看,達氏有所不及,不可以相提並論。


(五)王羲之

很不幸,我們的王羲之所遺留下來的墨甚少。《蘭亭》書法的幾個臨摹本各不相同,使我們難以判斷何者最接近原,但那些可靠的雙字,以及據說是真的《快雪時晴帖》的二十多個字,的確令人歎為觀止。書法因為沒有顏色,沒有畫面,應該是視覺藝術中最湛深的學問了。右軍的書法對後來書法藝術影響之大,是視覺藝術中從來所罕見的。

我本來不敢單看一些非原的書法就把王羲之排到第五那麼高的位置。但他的文章也顯示他確是天才。《古文觀止》是一本很有份量的書,選收了千多年諸家的佳作。王氏只有一篇《蘭亭集序》在其內,但我認為這篇文章是書中的表表者。傳說他寫時即席揮毫,就算有腹稿,也是非常難得的。


(六)倫勃朗

巴洛克藝術(在十七世紀)是歐洲藝術的一個黃金時代,不過,雖然可觀的畫家甚眾,但倫勃朗仍是其中突出的藝術巨匠!這個藝術時代的油畫,對空間與光的處理都有大成,但一個人怎可以將眾多的天才畫家比下去呢?實在不容易想像。


(七)巴哈

歐洲的巴洛克藝術可能有點怪異。在那樣的一個人材輩出的藝術黃金時代中,出類拔萃的藝術家只有三個。繪畫有倫勃朗,雕塑有布丹尼,而音樂出了巴哈。巴哈的音樂我不用介紹了。我不明白,既然當時人材輩出,為什麼一個人有如此的藝術力量,可以高出同輩幾級,把其它天才蓋得黯然失色?因此,我不能不在個人選的「十大」中,把兩個位置讓給巴洛克時期的藝術家。


(八)莎士比亞

不要以為我低貶了杜斯妥也夫斯基那樣的大文豪。但從文學天才那個角度看,莎士比亞確有其獨到之處。他的文字簡潔,用字的恰當如有神助。他的舞台劇可能因為大家耳熟能詳,就覺得沒有什麼超凡之處。但將莎翁的與其它的大家相比,就會覺得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距離。毫無瑕疵的文學作品並不多見,但莎翁的作品,瑕疵到哪裡去找?


(九)希治閣

他導演的電影從來沒有得過奧斯卡金像獎,但在大學中選讀導演這一系,總不免要選修一兩科《希治閣》。在大學有系統的研究範圍內,沒有哪一位導演能有希治閣一小半的位置。我曾經以此問過一位研究導演的教授,他的回答是,撇開希氏知名的「緊張」與「恐怖」場面不談,單從藝術上的細緻、創新與整體結構緊密的角度看,希氏電影,無出其右。任何有大成就的近代導演,都或多或少受過希治閣的影響。


(十)和路狄士尼

只看他創造了米奇老鼠與當奴鴨,其天才就非同小可,在美國選出的歷史上十大最佳電影,和路狄士尼的卡通竟然有兩席之位!不用明星,不用導演,也有此建樹,可謂奇跡。

我純從藝術天才那方面想,在紙上寫下了近百個名字,武斷地排出前十名後,才發覺最後兩位是電影界的。從歷史上看,電影是一門較新的藝術。我選的十大藝術天才,電影界竟然有兩個,雖然排在最後的位置,但也顯示這門新興藝術大有所成,人材輩出了。


後記

今天重讀此文,突然發覺我忽略了徐渭!這個又名徐文長又名徐青籐又名徐天池的徐渭,藝術天才之高把我嚇破了膽。繪畫、書法、詩、文章、劇作,無一不精。他是明末的人,整生命途多舛。要不是他身後的遺作把才子袁中郎嚇得魂飛魄散,我們今天可能不知道有徐文長這個人。

這樣吧,把我排名第五的王羲之抽出來,補之以徐渭。

Monday, October 1, 1990

社會福利主義中看不中用

最近有機會到瑞典一行,無意間學得了一門學問,要在這裡與讀者分享。說起來,這門學問驚人,神乎其技,北京的政權大可仿而效之,對國民收入的增長或可一日千里!

昔日對《水滸》推崇備至的金聖歎,因罪要被皇帝殺頭,行刑前靜靜地對兒子說:「黃豆與大豆同吃,大有胡桃之味。此法一傳,吾無憾矣!」瑞典對經濟增長(國民收入增長)的法門,不僅比金聖歎的胡桃理論高明得多,就是中國眾多的氣功大師的本領也是望塵莫及的。

可不是嗎?氣功大師變「氣」法,隔山打牛,彫蟲小技而已。要他們將舉國的國民收入增加,他們決不能夠了。然而,瑞典——及其它的一些北歐國家——辦來卻易如反掌!這豈非神乎其技哉?說穿了,正如魔術把戲一樣,簡單不過,原來如此而已!這個法門是甚麼?答案是:加稅!

我到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一家中國餐館吃飯,見到菜牌上一條春卷的價格為美金八元,就若有所悟,向該餐館的經理問:「你們從批發商那裡買雞,用不用抽稅的?」答曰:「抽百分之二十五。」再問:「雞烹調好了賣給顧客時,用不用再抽稅?」答曰:「百分之二十五。」又再問:「那麼入息稅多少?」答曰:「百分之四十以上。」於是,如「一」字之淺,瑞典的價格奇高,是因為稅、稅、稅!

但國民的平均收入,是包括稅在內的。稅愈高,國民的收入就愈高。要增加數字上的國民收入,加稅可也。我們香港的財政司屢次要推行銷售稅,不知是否要拜瑞典為師,學一下增加國民收入的快捷方式法門。要是他在香港推行百分之五百的銷售稅,那麼香港的國民收入在一夜之間成為世界之冠。又因為物價祇有一次過的大幅度上升,那麼香港的實際通脹率是不會上升的。何樂而不為?

瑞典抽稅那麼高(可能不比芬蘭高;一位朋友最近在芬蘭喝一杯白開水,美金四元!),政府賜與人民的福利當然非同小可。一位當地朋友的太太在家中浴室跌斷了什麼骨,政府不僅給她免費治療,給她一年的有薪假期(休息),還派人到他們家裡,把政府認為不安全的浴室免費裝修。(問題是,要是她可拿裝修費折算的現金,她會不會不要裝修而要錢?)一個母親生孩子可休假一年;孩子病了,可休假兩個月;薪金的百分之九十是由政府支付的。(問題是,在這種有薪的休假中,若還能找些工作賺錢的話,那你工作不工作?)

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然而,問題的所在是:假若瑞典政府要在山間興建一條毫無價值的公路,耗資一千萬美元,在國民收入的統計上,當然是增加了一千萬美元;這是因為政府認為該公路起碼值此數字。但事實上該公路一文不值,以市價而言國民收入並無增加,政府不過把公路的建造費用加進去罷了。那是說,好看,但不中用。

是的,瑞典的經濟中看不中用。從國民平均收入而言,瑞典的數字遠超美國,香港更是瞠乎其後。表面上看,森穆遜大讚特讚的瑞典經濟模式有其可取之處。街道清潔(姑勿論其所付的經濟費用是否值得);每一家都起碼是小康之家(一位小康以上的朋友請吃晚飯,主人偶然不小心,將一塊羊肉掉在地上,連忙拾起來,沖洗後再分享);很多人有汽車(但到機場接朋友汽油費用太高,貴客自理);居民的房子內都掛著多幅畫(是朋友自繪而送的)。

諾貝爾基金很客氣,供給我在瑞典時的全部費用。但與我同去的兩個孩子的起居飲食是自費的。他們同住一個酒店房間,在那裡吃早餐與晚餐;兩人和我一共打了六個簡短的長途電話到香港。四天過後,在酒店結帳(結基金會供給以外的帳)是四千多美元。春卷的價格何足道哉?

入境之初,可能坐飛機坐得頭昏眼花,否則我老早就應該留意到瑞典的「問題」了。下機後,從機場到酒店的出租車費一百美元,我還不覺得什麼。但在途中,出租車司機問:「要不要經過斯德哥爾摩的市中心看一下?」我說:「當然要看。」車子過了一些不大起眼的房屋,只見四周江山如畫,我問:「斯德哥爾摩的市中心還有多遠?」答曰:「已經過了!」

江山如畫,瑞典名不虛傳,但我體會到:社會福利主義中看不中用,資本主義不中看卻中用,而共產主義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

(按:此文寫於第一次赴瑞典之後,是為介紹高斯的理論而到瑞典去的。這比後來到瑞典觀禮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