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30, 1990

曾因酒醉鞭名馬

我是個失敗過很多次的人。失敗本來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這痛苦很短暫,過不了多久又再次嘗試。對我來說,勝利的歡欣比失敗的痛苦遠為持久,所以雖然敗多勝少,但在心底裡老是覺得自己是個優勝者。

這可能是天生的品性吧。我的兒子跟我一樣,對失敗處之泰然,不斷嘗試。記得八二年回港後,我建議兒子以考試的辦法進入本地的中學。我到一間頗有名望的學校去查詢有關入學的資格,校長很客氣,說我的兒子在美國長大,英語不用考了,但數學要考。然後他拿一份數學試題的實例給我看,我一看就知道兒子不可能及格。美國小學所教的數學是理論,不是數學問題的解答,所以香港初中的數學比美國的深得多,而我見到的試題大都是兒子從未學過的。

回到家裡,對兒子說:「明天你要考數學——但不用準備了,你是不可能及格的。」他沒有回應。到了凌晨四時,我見到他的房間有燈光,跑進去看看。原來他正拿一本美國小學的數學課本在溫習。我百感交集,憐惜地說:「我不是說過準備也沒用嗎?那些數學你根本沒有學過,怎可以在幾個小時內修補呢?」他說:「我也知道沒有用,但不想使你失望。」後來十題中他只懂三題,一敗塗地。晚飯後,兒子跑進我的書房裡,坐在旁邊,問:「爸,你對我很失望吧。」我莊重地回答:「怎可以這樣說?你多長大一天,我對你的期望就多一點,怎會因為你考試考得不好就改變了主意?」

是的,克服困難的勝利使我有滿足感。但每逢比賽、考試、研究——這些都是競爭——我要勝的是事物的本身而不是對手。例如下棋吧,我要爭取的是一局好棋,走幾步神來之,對手是誰,名氣大小,都不重要。搞攝影,我希望獲得的是一些雋永之作,至於我是否比其它攝影者高明,倒無關重要。他人下了一局好棋,或拍得一幀佳作,我愛之如己出也。讀大學時考試,我追求完美而有新意的答案,積分如何不介於懷。在課室上發問,我尋求的是一些新的角度,不管同學們怎樣想。作研究,所得的結論要使自己有滿足感。前輩或同行中的競爭者的結論如何,對我是很少影響的。

這種對事而不對人的競爭,勝與敗的最後評判者還是我自己。例如,作學生時一篇文章獲頭獎,但我認為是二流貨色,很失敗,就不能不尷尬地寫信去取消獎狀。另一方面,這樣為勝「事」而競爭,會使人覺得我喜歡獨斷獨行,「一士諤諤」,有時甚至如醉酒步行,難以捉摸。這不是因為我故作神秘,而是因為對事不對人,使誤會者覺得我是把他們輕視了。有某些自以為在跟我競爭的人,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對事的競爭,取勝絕不會比對人的容易,而二者的勝負分佈也有不同。譬如下棋吧。我與棋王或普通棋手下棋,勝負的機會相差不很遠。不管對手是誰,但求棋走得瀟灑,妙迷人而過癮,往往給低手難倒了。但假若勝了棋王,而自覺下得平平無奇,我是會感到失敗的。

這樣的對事競爭,會使一些勝了我的人奔走相告,但名家卻往往招架不住。在學術上,不少大師級的人物給我無意識地、不經意地「殺」下馬來。本來是令人尷尬的行為,在美國的教育環境中,竟然得到不少大師的鼓勵,花更多時間來教我。上赫舒拉發的課,我腦子集中在分析上,往往在無意間「逼」他將分析修改。被傳統接受了近二百年的佃農理論,因為我要解釋一些中國農業的現象,就把這理論全盤推翻了。高斯為了盛極一時的「界外效益」理論不明所指,而說出他的迷惑,這一提點,使我有所領悟而證明根本沒有「界外效益」這一回事。某些大師以為我有意針對他們,其實我對他們很敬佩,但老是提不起勁去細讀他們所寫的關於「界外效益」的文章。

我的興趣很廣泛。因為要勝事而無意識地把名家「殺」下馬來的例子,在經濟學之外還有五、六樣玩意。

郁達夫的詩瀟灑絕倫,記得其中某首有一聯如下:「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名馬我是鞭過的。雖然在鞭時沒有喝酒,但也像醉酒那樣,不知馬是誰的,無意識地鞭下去。至於美人呢?她們畢竟是人而非事物,可不是我競爭的對象了。

* * *

寫好了以上的文章,我好奇地重讀郁達夫那首詩,發覺竟然適用於今日的中國,不勝感慨!但那差不多是六十年前所寫的了。在這漫長的風風雨雨的日子裡,炎黃子孫沒有一天不遭受折磨,以致昔日的豪情煙消雲散。我認為郁前輩所發的瀟灑牢騷,在今天中國大陸沒有誰再可以發出來。茲錄全詩如下: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Friday, March 23, 1990

菩提本無樹

張五常是怎樣的一個人,相熟的與不相熟的都有些話可說。這個怪現象我難以解釋。雖然我很少注意他人對自己的評價,但從朋友口中還是時有所聞。這些評價當然有好有壞。我沒有作過統計,但下意識地對不好的評價我忘記得很快。於是,我很容易地覺得比毛澤東的功、過七三開高一點。對胡耀邦所主張的八二開——八褒二貶——也就接受了。關心我的朋友似乎也有類似的估計。

本來,八二開是很好的成績了。沒有誰考試獲得八十分會大歎倒霉的。問題是,他人對我的評價,無論是八之褒或二之貶,都言過其實。我既非超人,也非敗類,但為什麼從來沒有得到「中庸」的評價?得不到的永遠都覺得特別珍貴。中庸的朋友羨慕我,而我卻衷心羨慕他們。我又想,「中庸」是美德,但卻非新聞,是不容易招惹評論的。既然人們看我都從兩端看,言過其實是免不了的吧。

說起來,他人喜歡把我作為話題,已不是今天或二、三十年來的事了。從我兩歲多稍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有這個感受,而我自己從來都沒有刻意地引人注意的。一些童年時的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一九三八年初,母親在西灣河的奧背龍村建石屋。她要「監工」,希望屋子建得如她所願,就把我帶到地盤上。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看工人搓水泥,好奇地點數英泥、水與沙的份量,有規律地二三二三地數起來。突然間見工人少用了一鏟沙(不照規律),就急不及待地指著工人大哭起來了。母親說:「阿常又搞什麼鬼呀?」姐姐們應聲附和:「又是阿常!」自此以後,無論家中發生什麼事,「阿常,阿常」之聲不絕於耳。

三歲到鄰家讀幼兒園,教師是一位吳姑娘,人長得美,脾氣好得出奇。學生只有三個。我年紀最小,每次背誦課文時都是由其它兩個同學先背,輪到我,即使背不出,吳姑娘也總是一笑置之。有一次背書時間到了,同學又照例地先背,我提出反對,堅持非先背不可。吳姑娘當然順我意,讓我先背。但我根本不知道背什麼,一句也背不出來。吳姑娘於是問:「那你為什麼要爭著先背呀?」我回答說:「我說要先背,可沒有說我背得出來的。」數十年後,吳姑娘老了,還提及這件事。

諸如此類的例子,每隔幾天都會發生。家人見慣了,不覺得什麼,但見不慣的外人就不免要多說幾句。抗戰期間在廣西,戰後在佛山,解放後在香港的灣仔書院與皇仁中學,五七年到多倫多,五九年到洛杉磯,六七年到芝加哥,六九年到西雅圖,八二年回港,其經歷也大約如是。年紀大了,經驗不同,感受不同,觀點不同,但童心未泯,好奇心從來未離開過我,它往往驅使我做自感興趣的一切。好奇是人之常情,也是人類進步的一個重要因素。但好奇又怎會那樣容易地引起人們的議論呢?這問題我不明白,久而久之,習慣了,也就懶得找尋答案。

我是熱愛生命的。我認為生命既然只有一次,我就要盡可能「豐滿」自己的生命。在大學唸書時,修人類學,得到一位老師的啟發,知道生命的存在是宇宙數百萬億無一的機緣巧合所成,是一個可一而不可再的「意外」,於是就變得不僅珍惜自己的生命,而且也珍惜他人的生命了。我決定從事教育工作,對共產政制下的思想教育深感痛心,也是由此而起。我並非因為自以為是君子而不損害他人,而是自己對生命的觀點不容許我那樣做。

但在廣闊無際的宇宙間,個人的生命遠不及滄海一粟。我的存在與毀滅,無足輕重。說自己有「泥上偶然留指爪」的本領,只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但生命既然存在而又是那麼真實,我倒要過一下生命的癮。這不是有意無中生有,然而,自內而觀之,可以因為覺得豐滿而把自己看「大」了一點。至於他人從外觀我呢,應該覺得是微不足道的,因為個人生命的存在,只可以珍惜,而不能把生命本身擴大的。想不到,他人自外而觀我似乎比我自己的內觀還要誇張了。

我於是想起六祖的詩,忍不住把它改兩個字:「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還要惹塵埃。」是的,我沒有六祖的胸懷,但比起神秀和尚,卻要高明一點。我對惹來的塵埃毫不介意,所以老是提不起勁去「時時勤拂拭」了。勸我久不久要「拂拭」一下的朋友,應該明白在這問題上,我心領而不苟同,是因為個人的生命觀是不容易改變的。

Thursday, March 15, 1990

《憑闌集》序

經不起黎智英與梁天偉的邀請,要我為他們新搞的《壹週刊》寫專欄,指明要散文,不要其它,雖然感到奇哉怪也,也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事實上,幾年前《東方日報》的周石向我約稿,也指明要我寫散文。不久前,台灣《中國時報》的黃肇松表示對我的散文有特別興趣。既然英雄所見略同,那我就不用客氣了。

名不正則言不順,專欄要一個名稱,而散文專欄尤其如此。我和認識了四十年的舒巷城商量了好一陣,從七八個欄名中選出了《憑闌集》。顧名可以思義,但我的憑闌之意,可不是岳飛的「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那一種。我根本不可能激烈到「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我的意思是近於辛棄疾的「待燃犀下看,憑闌卻怕,風雷怒,魚龍慘」。稼軒詞為我所偏愛,且將他的《水龍吟》全首抄錄如下: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闌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人的一生或平平無奇,或風風雨雨,或飢寒交迫,或大富大貴,或叱吒風雲,或甘於淡泊。這些我既不低貶,也不羨慕。我的一生比較特別,不管是好是壞,有些事情於我總算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稼軒這首詞是「過南劍雙溪樓」的有感之作。難道他「預知」世上會有我這個人?回顧自己的一生,其感受就像那詞中所說的「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這樣的生命很有意思。有高山,有低谷,有流水,也有危樓,而在這樣的際遇中為了好奇而躍躍欲試,但卻又欲飛還斂,不是挺有意思嗎?

是二十六年前吧。一位同事與我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附近的一個墳場內漫步,說著些什麼,他突然停下來,指著場內的眾多墓碑,說:「這些人的生命,都不會像你那樣有意思吧!」我想,這是誇張的說法,但也可能是對的。

很多朋友希望我能寫自己的傳記,我的響應是,從來不想改變自己經歷過的生活與感情以外的人和事;既然悄然而來,欲飛還斂之後就應該悄然而去。但他們認為我自己感到過癮的,應讓他人分享一下,而我的成功與失敗的經驗,對後學的人可能有點益處。無論怎樣說,自傳是要大有作為的人,才可以寫;高山,低谷,流水,危樓……雖然過癮精彩,是不足以勒碑誌之的。

不過,憑闌靜立,仰望高山,俯視流水,既可遠瞻,也可回顧,其感受倒是散文的好材料。我衷心欣賞王羲之寫《蘭亭集序》的情懷。對他來說,人的生命只不過是俯仰之間的事。然而,他在《集序》中「俯仰」了三次,把生命的意義表達無遺。

他首先寫道:「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這是快樂的一面。他跟著說:「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這是生活態度的一面。最後,他寫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這是悲哀的一面。

憑闌俯仰,帶著一點王羲之的情懷,倚天長劍,想起辛棄疾的胸襟,而寫的卻是自己的觀點、追憶或感受;生當今日,世事如棋,執筆記之,倒也有不讓古人專美之概。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