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30, 2000

學券制的困難是不容易相信

半個世紀前弗裡德曼(M. Friedman)提出了學券制(School Voucher)。弗裡德曼的經濟建議歷來都很有份量,而我認為學券制是他多項建議中的神來之筆。多年過去了,學券制雖然有某些地方局部試用,但被接受的程度低得可憐,令人失望。
  試想吧。若干年前,弗裡德曼提出美國廢除強迫徵兵制,國防轉為全由僱用的職業軍人從事。這當然是一個好主意,但與傳統的方法與信念有那樣大的差別,怎可以被一個大國接受呢?看來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建議,牽涉到國防那樣重要的事,竟然在30年前被美國政府全面接受了!今天,美國再沒有強迫兵役這回事,職業軍人效率甚高,而軍費也相對地下降了。
  廢除有根深蒂固傳統的兵役制度被接受,而明顯地對社會教育大有好處的學券制卻不被接受,是一個不容易明白的現象了。且讓我試作解釋吧。
  公立學校的主要弊端,是顧客沒有選擇的權利,也沒有有效的發言權。你到一間酒家吃晚飯,見菜式不好,味道欠佳,只要批評半句,老闆或經理就臉有懼色,向你道歉,搶著給你免費換菜。為什麼他們會那樣低聲下氣呢?無他,酒家老闆知道你可以選擇,不高興就不會再光顧。要是顧客沒有選擇的權利,你道酒家的菜式會怎樣?
  20年前子女在美國念小學,我放棄了在家鄰近的免費公立學校,每天清早駕車半小時送孩子到私立小學去。學費每孩每月美元350,是辛苦賺回來的錢。公立的免費,而政府資助每個學生的費用高出私立的一倍以上。私立的小學只有兩三間簡陋的木房子,校園跟公立的差很遠。但私立的不僅教得用心,而且每月要我花1個小時跟那裡的老師研討,對我陳述孩子的長短,分析他們的興趣,做出每個孩子的課程的建議,給我閱讀教育孩子的書籍,徵求我的意見。我被校方搞得不勝其煩,最後跟他們說:「你們是教育孩子的專家,教得那樣好,怎樣教我都不會反對,用不著我的參與了!」是因為有那樣一流的教育起點,我平生沒有一次叫子女做功課,或要他們準備考試,或替他們請補習老師的。孩子後來進了大學,選修什麼我從不過問,也不大清楚。子女在大學時,被選入美國優秀學生名列。他們可沒有告訴我。我知道,但想,子女念小學時交了私立的學費,「優秀」是應該的吧。
  弗裡德曼跟香港戰後的財政司郭伯偉一樣,反對政府資助教育。但如果政府必定要資助,弗裡德曼就認為學校要搞得像私立那樣的。這就是學券制的重心所在了。學生顧客把學券制交到學校去,學校憑券跟政府換錢,選擇的權利落在顧客的手上,學校的運作就逼著要倣傚私立的方法,豈不妙哉?另一方面,政府的教育經費可以削減而還有比公立的有更好的教育,使納稅人減低負擔,兩全其美,不亦快哉?
  問題是學券制的建議不容易通過。這是因為有兩方面的困難。一方面,在公立制度中既得利益的團體:有鐵飯碗的老師、教育署的官員、考試局等,都會反對。美國每次要投學券制的票,既得利益的團體可不是一盤散沙,或烏合之眾。他們聯手集資刊登大量廣告,把家長們嚇得不敢多說話。
  另一方面,一盤散沙的市民,不容易相信學券制有起死回生之效。如下幾點是他們感到不安的。
  (一)市民不相信公立的浪費大得那樣驚人,一提到學券可以削減教育經費,他們就認為教育的水平會下降了。
  這其中顯然有一個謬誤。私立學校每個學生的經費一般地比公立的為低,而教育的水平是前者遠勝後者。今天美國最好的前20間大學——哈佛、芝加哥、耶魯、斯坦福等——都是私立的,每個學生的經費低於香港的大學。不要告訴我香港的大學有近於這些美國大學的水平。
  (二)有官員認為,以學券制推行私營學校,為了招徠賺錢,好些學校就會讓學生看連環圖,不務正學,於是「野雞」林立也。這些官員的含意,是一般的家長——尤其是家境不好的——不懂得什麼才是好教育,且對孩子的求學漠不關心。言下之意,官員反對學券制,是他關心他人的子女比這些子女的父母更甚。你信不信?我是不信的。
  (三)這點比較頭痛。美國及好些其他地區,公立與私立學校並存。以學券資助現有的公立學校,私立的總要有同樣的學券補貼——不然的話,怎可以向納稅人交代呢?
  這樣一來,現有的公立免費享受者,就難免恐怕私立分薄了他們的免費享受。
  有理說不清,我們不容易說服現有的公立享受者,在經費被學券瓜分後而改為私立,教育的水平還會改進。在香港,這個頭痛問題是不大存在的。這是因為多年來經過納稅人對公立學校的樂善好施,私立的大部分早已被淘汰了。
  (四)這是個更為頭痛的問題。好些小心而又局部地試行學券制的地區,其成效不大明顯,甚至有不良的效果。我的一位朋友很熱衷於學券制在香港推行(他有兩個寶貝女兒也),傳真給我不少關於外地局部試行學券制的經驗。
  我細讀這些報告後,認為成效不大或有不良效果的情況,主要是一個原因:局部試行。推行學券制是不應該局部的,更不要「小心」地處理。小心翼翼地處理,局部的嘗試,總會附帶著多種與自由市場格格不入的管制。混合的制度,眾所周知,不一定比公立的辦得好。
  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解釋這一點。假若香港今天全面推行學券制,你道會怎樣?可以肯定的,是名校學生爆棚;平平的不夠學生;而聲望差勁的,學生人數可能下降至零。
  你是同意的吧。但為什麼會這樣呢?答案是:政府管制學費。要是政府發學券後就什麼也不管,那麼需求大的名校就會在學券之上補加學費,使申請入學的人數減少。這就會給那些不濟的一個機會,提升教育水平而免遭淘汰。

Thursday, November 23, 2000

高人的啟發

我常對要到外國深造的學生說,選大學不要選名氣,要選老師。高手明師一個就夠了。當然,有三幾個更好,但有一個也已足夠。

遇到這樣的高人,要講好幾種際遇。龐大的大學比細小的機會高一點。當然,舉世知名的大學,在一系之內高人通常有三幾個,問題是他們不一定肯教你。另一方面,一些大名鼎鼎的教授,不一定是超凡的,甚至可能是浪得虛名。這樣一來,無論怎樣說,你還是要講際遇。

昔日楊振寧與李政道到美國求學,學物理,千辛萬苦地轉到芝加哥大學去,為的是要拜師於Fermi門下。是他們的好際遇,得到啟發,拿得諾貝爾獎!

一九六二年,我在當時不算是大名的洛杉磯加州大學拿得經濟學碩士,打算轉到芝加哥大學拜師於佛利民(M.Friedman)門下。但聽到正在史丹福大學造訪的艾智仁(A.A.Alchian)快要返回加大,就打消去意。當時我已選修了研究院的價格理論,打算立刻考理論的博士試,但聽到艾氏快返回加大,就決定要先旁聽他的課,要考他出的博士試題,於是延遲一年才考。平生所作的「投資」決策,這延遲可能是最好的了。

不要問我為什麼作這決策。我真的不大清楚。我只是聽到老一輩的同學說艾師的思想有如天馬行空,深不可測,就決定賭他一手。沒有艾智仁的啟發,我今天的經濟學會是很技術性,思想內容免不了要差一點。

當年的情況不妨細說一下,好叫今天的學子能知道高人啟發的重要性。進入研究院後,我知道價格理論是經濟學的重心所在,選修了一位來自哈佛的R.Baldwin所教的。他教得非常好。選修後不能再修,只能旁聽。我首先旁聽赫舒拉發(J.Hirshleifer)的課。他來自哈佛與芝大,教得精彩。雖是旁聽,赫師對我特別關注,使我學得用心。

艾師返回加大了。那是我期望了很久的事。他的課很特別:旁聽的不准發問,不准答話,也不准坐在前排。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受。價格理論我得過兩位名家傳授,算是個專家,而同學們有什麼問題大都向我求教。有這樣的根底才去旁聽艾師的課,應該沒有困難吧。

殊不知艾師一進課室,第一課我完全不懂!他不是談經濟,而是談量度石頭的重量。第二課也不懂,一連十多課都不懂。他說的不是深不可測,而是淺得離譜,是經濟的題外話。要是事前沒有聽過艾師的天馬行空,我早就放棄了聽他的課。十多課後,他突然從石頭轉到經濟學去,是老生常談的經濟學,但逼使我從另一個角度看。霍然而悟,我意識到深的學問要從淺處看。

學問有多個層次。低下的教授不教好過教,因為一搭上了,先入為主,你的智商總要下降十多度。愚蠢之見,一旦染上了,要洗卻可不容易。高一層的是平庸老師。平庸為禍不大,但比不上自己找書來讀。比自己讀書好的老師,算是中上人物,但他們只能教你多知一點,沒有其它。再高一層是胸有實學的老師,遠勝書本,可以教得你胸有實學,且技術超凡。然而,只有我所說的高人,才可以啟發你去想,去天馬行空地想。這樣,你就可以打開學問之門,登堂入室,倣傚公孫舞劍。

飽學之士,有真才實學的,不一定是我所說的高人。我所說的高人的學問,見其面而不見其底。他們通常知得不太多,但能把所知的融化了,重視傳統但完全不受傳統約束,思維因而能達到了另一個層面。他們不一定懂得教,但與他們談話,其感染力排山倒海而來。問題是如果你遇到這樣的一個人,你可不可以分辨出來,然後屈膝求教?這也要講際遇。

還有一點要講際遇的,那就是一些高人的思維與你的不一定可以自然地溝通。在大學唸書時的一位老師普納(K.Brunner),高人無疑也。但他對任何問題都從邏輯想起,與我格格不入。後來認識史德拉(G.J.Stigler)與貝加(G.Becker),是絕頂高手,思想奇快而分析清楚明確,但與我的思維也不容易合得來。我喜歡無端端地魂遊到研討的題外去,或聽而不聞,或單刀直入,又或如脫羈之馬,他們就不免認為我有點怪,孺子不可教也。

佛利民是另一回事。這個人的思想快得離譜。無論我想得怎樣天旋地轉,他不僅跟著,且往往搶先走在前頭。佛老真的很了不起。以我來說,與自己正在研究的問題無關的事,我是不容易聽入耳的。但佛老凡話皆聽,跟著在你面前行雷閃電,你不慣見就會被嚇破了膽。他在全盛時的困難是太忙,不能給後學的太多時間。

在思想上,與我合得最好的高人是高斯(R.H.Coase)。我魂遊,他也魂遊,大家游來游去,一下子就是幾個小時了。他要先論世事,繼而以預感找答案,再以邏輯分析。我也是一樣。我從他那裡學得很多。

我常說平生最幸運的際遇,是屢遇明師。說起來不容易相信。少年時讀書不成,跑到西灣河太寧街談天說地,與一位比我年長一倍的人談詩論詞——我當時是不懂的——這個人後來的筆名是舒巷城。下象棋嗎?十八歲時的對手是國手級的神童徐道光。打乒乓球嗎?十七歲時我教一位比我年輕兩歲的,三個月後他就把我殺得片甲不留。他的名字是容國團。攝影嗎?一九五五年在永樂街的一家涼茶舖遇到一個從未謀面的人,無端端地說要教我。他的名字是關大志。書法嗎?我遇到上海周慧珺。經濟學上的明師際遇,不用再說了。各項的高人,我從來不刻意找尋,只是幸運地遇上。(在加大作學生時打橋牌,我跟一位鬼仔拍檔拍了多次才知道他是代表美國的選手。)

要到外國深造的同學,問我要進哪間大學,我想,他們要問的是找哪一位高手明師。很不幸,回港任職十八年多,外間的後起之秀我不熟,而當年我遇到的高人,不再教了。

世界上有些人先知先覺,可以無師自通。我是次一等的,後知後覺。朋友,要是你遇不到一位我所說的高人,得不到啟發,除非天生先知先覺,你不可能知道自己在任何造詣上可以走多遠。我常對為父母的說,不要見自己的孩子考試成績好而高興,也不要見孩子要留級而灰心。時來運到,有點際遇,得到啟發,就足夠了。

Thursday, November 16, 2000

成就的界定

成就有大小之分,也有明確與模糊之別。朋友,你要哪一種?你當然想要大而明確的成就,但很對不起,像我一樣,你的機會不大。二十世紀有一個愛因斯坦,有一個畢加索……,這樣的水平你和我都不應該奢望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再求其次,又再求其次,如是者退了六、七步,你和我或許可以問津。

此「問津」也,倒有一個有趣的選擇問題。同樣的代價,你要選較大但比較模糊的成就,抑或是較小,但比較明確的?同樣的代價,這選擇永遠存在。比較模糊的可以混水摸魚,搏大一點;比較明確的不容易自欺欺人,要有所成只能選較小的了。我自己歷來都選走小而明確的路。為什麼這樣選,自己也不清楚。

你說我們的毛澤東先生在政治上是否有大成就呢?大則大矣,但是否明確的成就很難說。政治人物,古往今來其成就是不容易明確的。北宋的蘇東坡在他的《赤壁懷古》寫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南宋的辛棄疾說:「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諸如此類的話,我們歷代的才子說完又說。但如果蘇、辛今天復生,膽子再大他們也不敢「浪淘」畢加索,或「雨打風吹」愛因斯坦的。無他,畢、愛二公的成就有清楚的界定,極為明確,像鐵鑄的那樣,比萬里長城還要堅固。

明確的成就界定,與發明專利權、版權、商標註冊等大有雷同之處。這些「成就」或可在物品上表達,或可從論著中寫下來。只要成就能經得起時間的蹂躪,永久的存在是不用法律保護的。外人的欣賞和尊重,比法律強得多了。

成就當然不限於學術及藝術這兩方面。我自己感到最滿意的成就,是教養了一子一女。不幸的是這項成就不容易界定,況且誰知道明天兒女會變成怎樣了。我說自己喜歡走明確的路,但兒女的教養,我是沒有選擇的。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經濟學老師,是奈特(F.H.Knight)。他自己是經濟學高手,曾經有五個學生拿得諾貝爾獎!奈特的學生都說他教得一塌糊塗,在課堂上不知道他說什麼。只靠無與倫比的感染力,奈特開花結果。這是成就。很不幸,奈特的教育成就也不容易界定。今天他最年輕的學生已越七十,有朝一日,這成就會被雨打風吹去。

在生意、事業上有看頭,正當地賺到錢,也是成就。這種成就本來可以界定,但財富可聚也可散,其界定不容易持久,以至被人低貶了。我認為歷史上最成功的商人成就的界定例子,是瑞典的諾貝爾。這個以發明炸藥而成大富的商人,設立了諾貝爾獎。真是一個奇跡,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獎項能比得上諾貝爾獎那樣受人重視的。獲該獎的人不一定值得,但「界定」了諾貝爾。要是今天的大富捐出去的獎金比諾獎高出十倍,也不容易相提並論。

美國的首富蓋茨,似乎也在想辦法來界定自己的事業成就。他捐出去的錢多得驚人,選走的「界定」自己的路是醫學那方面,著重於治療窮孩子。這是很有意思的。通脹調整後,蓋茨捐出去的錢,遠多於一百年前的諾貝爾,但將來在「名氣」上能否有諾氏的成就,還是一個疑問。我個人的取向,是救生勝獎賞,什麼「名氣」云云,管之作甚?

蓋茨的不幸,是美國政府要把他殺下馬來。美國的反壟斷法例歷來不知所謂。蓋茨的「罪」是賺錢「太多」。十多年來,美國的經濟是以高科技掛帥的,而蓋茨是這個潮流的王子。科技賺錢這回事,一將功成萬骨枯。要鼓勵前仆後繼,必定要讓一些人賺很多很多的錢。把蓋茨整治,科技股市一蹶不振。蠢也。

體育又怎樣了?我認為體育上的成就,界定甚難。這是因為這種成就是沒有個性或特色的。在體育上甲創了一項紀錄,乙平之,而近這紀錄的人數之不盡。被界定的成就,主要是紀錄的本身,而不是創紀錄的人。

然而,人要有界定的成就才有滿足感,再接再厲。這樣,為了界定人的體育成就,我們就發明了獎章、金盃、銀杯之類的。我想,凡是要用獎章之類來界定成就的,其成就的本身必定不容易界定。蘇東坡寫《赤壁懷古》,一寫下來就界定了蘇東坡,用不著獎章了。

不管怎樣說,從成就的界定那方面看,學術與藝術的成就是最為容易做到的。這兩種事項我們還見到有獎狀或銜頭的頒發,是因為在比較低的層次中競爭者甚眾,名銜的界定就有用場。有大成的,獎項或名銜是多此一舉。有誰會因為愛因斯坦拿得諾貝爾獎而把他刮目相看?事實上,不是諾獎界定了愛氏的成就,而是後者提升了前者。

在經濟學上,凱恩斯、費沙等大師謝世於諾獎給予經濟學之前,而他們的成就早有定論。佛利民要等經濟諾獎頒發了七年才拿得,很有點尷尬。要是他今天還拿不到,諾獎可能會被低貶了。另一方面,好些拿得該獎的人,過了幾年就被遺忘了。這可見就算是有口皆碑的諾貝爾獎,對成就界定的幫助不大。

成就的界定,頗有界定產權的味道。然而,與產權不同,成就是不可以轉讓或在市場買賣的。換言之,成就的本身有所值,但不可以轉讓而使財富增加。

這使我意識到單被外人欣賞是一項重要的無形收入,對人類的進步有很大的幫助。這一點,經濟學者是忽略了的。

昔日伯牙遇到鐘子期,高山流水一番之後,子期謝世,伯牙於是碎琴。這個故事是可信的。

Thursday, November 9, 2000

從淺觀察看深問題

重要的經濟問題,往往可從微不足道的觀察中找到答案。這種答案不精確,但很可靠。「不精確」的意思,是指沒有嚴謹的統計數字;「很可靠」是指不容易錯,而答案有水平。跟今天後起的經濟學者不同,我這一輩的喜歡用淺觀察來先找答案的大概,再用其它日常觀察加以引證,然後再考慮要不要多走幾步。

幾個月前我和太太到揚州一行,與來自瑞典的一位經濟學者及其太太相聚,四人在那裡暢遊了三天。那是揚州八怪的地方,有好些故事可對他們說,而瘦西湖等名勝也是值得一遊的。令我感慨的是朱自清的故居。好不容易才找到,是陳舊的房子,一個老人在那裡看守,一些舊相片,幾本書。老人說,幾天才見到訪客——朱前輩是逐漸被遺忘了。

少年時我愛讀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背影》等我今天還背得出來。從朱的故居中的介紹文字可見,當年他很「前進」,有赤子之心,但與其它熱血才子一樣,潦倒窮途而早逝。

在揚州第二天的黃昏,我們在鬧街上走,小販多如天上星。瑞典朋友見到街上廢物頗多,問:「為什麼這個重要的古城不清掃多一點的?」我答道:「是應該多加清掃的,但地上的廢物,證明著經濟大有改進!」我於是指著地上的幾個膠袋,說:「文革期間,或共產當道,這些還可再用的膠袋不可能棄諸街頭,就是有人不小心遺棄了,不到幾分鐘就會有其它人拾起來。」揚州街上其它的廢物也同樣地有說服力:還沒有吃完的食品,可以再讀的報章,破舊的衣裳……

可以這樣說吧。你要知道一個城市比另一個城市的生活水平的高下,把兩市街上的廢物箱中的棄物拿出來比較一下,所得的結論是可靠的。

記得一九六一年,在加大作本科生時選修了一科經濟發展學。教授是有名的CharlesWolfe, Jr.,談到國民收入增長的數據及統計上的困難,就說上好幾課。

我見學問搞得那樣複雜,忍不住問:「為什麼不看政府每天清潔城市時所收的廢物增長率?這不是簡單而又可靠嗎?」教授無言以對。

最近香港的經濟有一個熱門話題:貧富懸殊愈來愈嚴重,有兩極分化的象。據說經濟正在全面復甦,但貧富卻兩極分化。全面復甦是「據說」,不是我說的;另一方面,只要到環頭環尾走走,兩極分化容易相信。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是個深問題,我見跑出來解釋的年青經濟學者都答得深,有些深不可測,就試行從淺觀察找答案。

想了幾分鐘,坐上出租車問的士佬:「阿叔,近兩三年來你們所收的小帳是增加還是減少了?」答曰:「慘!慘!慘!」只三個同樣的字,我就找到了答案的大概。且聽在下道來。

我認為香港的貧富兩極分化,有兩個基本因素。第一個不是我發明的,那就是回歸後的香港政治化加速了。政治化對富有的人有利,或起碼能給他們多點保障。這是世界歷史的經驗,非我之見也。

第二個因素是與的士佬的小帳有關的了。這就是香港的聯繫匯率制度出現了我不大明白的問題,導致香港的實質利率比美國的高得多。香港有通縮,實質利率高達年息十多厘。這樣的高息對富人為害不大,而對有錢借出去的卻是有利了。但對中層人士來說,高的實質利率會使他們削減消費,尤其是那些買錯樓而成為負資產的,其消費削減的幅度更大。

我求教於的士佬的原因,是富有的人很少坐的士——他們有私家車與司機。窮的人也不坐——因為坐不起。坐的士的大都是中層人士。我問小帳,因為那是削減消費在邊際上首當其衝的。低層窮人所吃的飯,是從中層得來的「嗟來之食」,或可說是從中層的慷慨消費而得的。

看看今天香港的飲食業,就知道那所謂全面復甦是誇誇其談了。低層的人沒有錢到酒樓吃飯,去那裡洗碗、傳菜是可以的。但中層的因為實質利率奇高而減少酒樓的光顧,窮的變得洗碗工作也不容易找到了。

君不見,環頭環尾的商舖,租值下降的百分比,遠比太古廣場或置地廣場的為大。前者,有些地方是下降至近於零的。無他,中層大幅削減消費而已。在商店購買一套衣服可以穿一年也可以穿十年。購買新衣的時間長短與實質利率的高低是正數聯繫的。

對讀經濟的學生說幾句吧。經濟學是一門驗證科學(Empirical Science)。這種科學是要有實驗室的工作訓練的。你們在中學讀物理、化學,要上實驗室的課。在科學的本質上,經濟與物理、化學沒有什麼不同。但為什麼你們選修經濟,從來不用上實驗室的課?你們應該知道,書本上的統計數字不可能代替實驗室的教育。

經濟學的實驗室只有一個,那就是真實的世界。你們天生下來就生活在這實驗室裡。問題是你們不知道自己活在其中,所以除了上課溫習,行行企企,沒有細心地觀察世界或市場上的事。這樣,你怎樣苦學也不會成為一個有斤兩的經濟學者。

你可能見到一些前輩同學,到外地的名校拿得個經濟學博士,作了什麼教授的,寫出來的文章數學與統計的方程式多得怕人。然而,論及解釋世事,一般來說,這些文章的內容大概是零。

想當年,高斯讀到我那篇後來成為名作的《蜜蜂的神話》,見到內裡有一個幾何圖表,就說那是整篇文章的唯一缺點。過了些日子我才意識到,高斯是說文章既然內容充分,用幾何引證是多此一舉。

多到市場走走吧。微不足道的觀察,往往有深入的含意。你會學得很多的。回港任職的頭幾年,年宵之夜我帶學生到街頭賣桔,是帶他們到實驗室去了。

Thursday, November 2, 2000

赤壁行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看官,以上是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來頭不小也。這首詩的墨寶真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館,是宋四家之一的蘇學士的書法代表作,同期另一家的黃山谷說東坡若再寫也寫不到那個水平。我想到這首詩,是因為要瞭解一個疑問。

話說不久前武漢的華中科技大學邀請我到那裡講學,希望我和太太能到三峽一遊。我見時間緊迫,推卻了三峽之行。他們建議古城荊州。我回應說赤壁比較好。他們問:是「文」的還是「武」的?文赤壁是蘇東坡赤壁,在黃州,離武漢個半小時車程;武赤壁是三國周郎赤壁,在蒲圻,離武漢三個小時車程。我選去蘇子赤壁,不是因為比較近,而是因為蘇子勝周郎。

近代相傳,蘇學士當年擺了烏龍,誤把黃州赤壁作為周郎赤壁,寫成了萬世留芳的前、後《赤壁賦》及家喻戶曉的題為《赤壁懷古》的《念奴嬌》。我的疑問,是蘇學士怎可以擺那樣大的烏龍?他不是黃州遊客,順便到那裡的赤壁一遊。如上文詩中所述,他到了黃州「已過三寒食」。寒食是清明的前一天,蘇子是說已在黃州三年了。

北宋元豐三年(一○八○年),蘇子被貶謫居黃州,在那裡居住了四年多。前《赤壁賦》起筆寫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壬戌是元豐五年(一○八二年),「既望」是月圓後一天,農曆七月十六(陽曆八月十二)也。那是說,蘇東坡寫前、後《赤壁賦》及《赤壁懷古》時,已在黃州居住了兩年,怎可能不知道黃州的赤壁不是三國周郎的赤壁?要是他不知道,我們今天又怎會知得更清楚?

蘇東坡當年所游的赤壁,是黃州赤壁無疑。在後《赤壁賦》中他寫得清楚。朋友拿得一尾魚,但沒有酒,他回家求酒,「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那時沒有汽車,赤壁顯然是在他的黃州之家鄰近的。

今天,不少學者專家認為,蘇東坡當年是知道他游的赤壁不是三國周郎赤壁,但明知是「假」而借題發揮,寫成了傳世的一詞二賦。我認為這些專家不懂為文之道。一詞二賦寫得那樣真情實感,令人讀後驅之不去,對著一個明知是「假」的赤壁怎樣也寫不出來!還有一點是,蘇東坡這個人,要是知道還有另一個真的周郎赤壁,千山萬水也會去走一趟。無可置疑,學士當年是肯定黃州赤壁就是三國周郎的那一個。他當年肯定是,為什麼我們今天肯定不是?

游赤壁,十月十八日從武漢乘車抵鄂州,北渡長江,抵黃州。款待我們的黃州副市長王順華是張培剛教授的博士生,修經濟學,大家一見如故。提到我對蘇學士的「烏龍」質疑,他立刻響應,說他們今天之見,是蘇子赤壁就是周郎赤壁,因為據考查所得,三國的赤壁之戰是在長江北岸,而蒲圻的「武」赤壁卻是在南岸的。

心境平和,赤壁之行就來得暢快了。赤壁原本在長江之濱,但自一九五三年的水患後,江向外移,今天的赤壁離江邊大約半公里之遙。有些房子建築在江濱與赤壁之間,並不古雅,在視覺上對赤壁有不良影響。現在的赤壁是一個大公園,後面的小丘就是赤壁。拾級而上,十多間零散的房子是半古跡,大部分是清代及以後重修的。建完又建,修後再修,是中國的古建築傳統了。只有在一間小屋中的石床,據說老達北宋,蘇學士醉後曾經睡過的。要不是市長在場,我會去大睡一覺。

在小丘上的建築物中所見,都是與蘇學士有關的對聯或文字的刻品或拓品。眾多對聯中,只有一首是蘇子之前的唐人之作。是杜牧寫的:

平生睡足處
雲夢澤南州

為什麼在蘇子的前人中他們只選杜牧?我知道蘇東坡最喜歡杜牧,難道黃州的眾君子也知道這個「秘密」?

今天黃州赤壁公園的重點,是在一間比較大的房子內收藏著十分齊全的蘇子書法石刻。我認為不是原刻,但那樣齊全地集中在一起是極為難得的了。原刻本已失真,翻刻一減再減。在台北故宮博物館及上海博物館我見過好幾件蘇子的書法真,其神韻遠超黃州赤壁的石刻。

石刻的蘇子文字,我大部分都讀過,不少今天還可以背出來。似曾相識的感受,不容易對外人說清楚。介紹我們觀光的小姐,叫舒玲,可能是那裡的導遊吧。她不知道我是個蘇東坡迷,向我解說學士的詩文,滔滔不絕。我問:「什麼是『寒食』呀?」答道:「清明的前一天。」我指著一聯,問:「『篴』是什麼字呀?」答道:「是『笛』字。」都答對了。這些不是一般導遊應該知道的。她在說,但我在想:像我一樣,這位小姐愛上了蘇東坡。
要離開了,帶著無限的思懷,無限的感慨,拾級而下,回頭仰望,見到一幅對聯,就對太太說:「還是這聯寫得最好。」是清康熙的一位知府叫郭朝祚寫的。聯云:

客到黃州或從夏口西來武昌東去
天生赤壁不過周郎一炬蘇子兩游

真想開口叫市長請我為赤壁題字(一笑)!要是他糊里糊塗地邀請,我會以狂草大書:逝者如斯!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蘇東坡說的,九百多年來沒有誰反對過。但我想:逝者如斯,卻淘不掉蘇東坡。我又想:蘇學士的文采,似乎比大江有更頑固的存在性。

赤壁之遊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