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14, 1985

沒有兄弟姊妹的社會

近幾年來,中國實施嚴厲的生育管制,希望能減少人口的增長。據我個人訪問所得,外間傳說關於中國強迫節育的極端手段,大都是真實的。在中國,除了在很特別的情況下,一對夫婦只能有一個孩子。被強迫墮胎的例子多的是。長此下去,二十年後,中國的青年都沒有兄弟姊妺。再過些時日,所有的人都沒有叔、伯、姑、表——除父母以外,每個人都是舉目無親!

我對心理學一無所知,因此不敢推論一個在成長時沒有兄弟姊妺、長大後舉目無親的人會是怎樣的。我對社會學也沒有研究,所以不敢對中國將來男多女少的社會問題下判斷。因為重男輕女的舊習仍在,父母對女嬰缺乏照顧而造成有意或無意的殺嬰的例子很多。

這個「一家一孩」政策,若被堅持下去,是有著一些明顯的長遠效果:例如孤兒院及老人院將來會在中國林立,是可以肯定的。我本想找一些人壽保險的數據,給將來中國孤、老院的數量作估計,但因為時間不夠,就擱置了。


血濃於水減少交易費用

我不明白為什麼研究人口的經濟學者,到今時今日還不對中國的人口政策作些有份量的分析。雖然在職業上的研究我從來沒有涉及人口問題,但一想之下,我發覺沒有兄弟姊妺對經濟的不良影響,可以寫一本書。因為篇幅所限,在這篇文章裡,我只能大要地用交易費用的角度來分析這個問題。

且讓我首先指出,經濟學上所用的自利假設,是不僅限於個人本身——親屬的照顧也是「自利」。經濟學鼻祖史密斯及現代的貝加(G.Becker, 1930-),都同意血濃於水的重要性。父母為自己的孩子前途苦幹,可能比為自己更甚;兄弟姊妺之間的關心,一般而言,要比朋友之間的來得密切。正如史密斯所說,我們不能長久地靠兄弟的援助生活,但短暫的依靠,卻是可以的。

在社會裡,生產需要合作,交易需要信用,資本不足需要支持。但在我們所知的任何社會裡,合作的人可以卸責,訂了合約可以反悔,籌資可以賒借無門。這些困難,都是因為有交易費用的存在而起的。一個孩子長大了,要找一點本錢,做一點小生意,雙親不在或是貧困,難道銀行會借錢給他嗎?虧了本又怎麼樣?到兄弟姊妺或親戚處求援,往往是最有效的辦法。一個青年要求學,學費何來?就算是政府免了學費,日常的生活費又怎麼辦?若要政府供給一切,「大鍋飯」的經驗又怎樣了?親屬照顧不了,難道可以靠朋友嗎?親屬的協助,是不可忽略的。

一個人要靠任何人的長期經濟援助,難有什麼大作為。但假若一個人知道自己若是作了錯誤的判斷,失敗了,可以暫時依靠一個親屬的援助,因而還有翻身的機會,他的上進心態就大為不同。一些值得冒險的生意或專業投資,有了一點血統關係的依靠,嘗試的機會就大了。這好比一個跳高的人,知道跌下去時有軟墊,不會死傷,他是會跳得較高的。

假若社會沒有交易費用,情況就不同了。借錢的人一定言而有信,做生意或專業投資的成敗可以買保險,周轉不靈的人就大可以跑到銀行或朋友那裡借錢。因為還債有了保障,將錢借出的也就樂於賺點利息。親屬的援助就變得無足輕重了。但交易費用往往是高昂的,所以親屬的暫時援助就成了經濟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

血濃於水的關係的形成,並不是因為人一生下來,就懂得怎樣分辨誰是兄弟、誰是朋友。這關係的形成,是因為父母對自己的兒女有偏愛,希望他們長大後能有較安定的生活,所以在教育兒女的過程中,就強調了兄弟姊妺要互相扶助,彼此照顧。血統的區別也就有了界定。當然,一般的父母是不知道交易費用的各種含意;他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懂得兄弟姊妺互助的好處。久而久之,「血統教育」就成了社會習慣。


家庭公司是重要的制度安排

在一個理想的共產制度裡,互助團結的教育是被推廣到同志之間。事實上,為了要將互助團結「社會」化,毛澤東不惜將家族關係粉碎!其效果怎樣是不堪回首的。要父母視他人的孩子如己出,已是無法辦到;要國家、幹部推行人民的互愛互助,更是無稽。也許在「文革」之後,中國的執政者忽略了家族關係的重要性,所以為了要管制人口,一家一孩的政策就被嚴厲地推行。

高斯始創的公司原理,在近代經濟學大行其道。這原理有一個重要而常被忽略了的含意:家庭是一個可以大量節省交易費用的生產單位。簡單來說,高斯指出市場上的交易費用,尤其是議訂價格的費用,是不小的。公司的形成,以主事人決定及指導資源的使用,可以避去用價格的直接指引。公司於是就代替了市場。在私產制度裡,每個人都可選擇自行生產,利用市價的訊息,或跟他人組合而成公司,讓他人指導或指導他人。公司與市場的選擇,決定於那一種安排能有較低的交易費用,使生產收入增加。家庭是一種公司的形式。多了這一個選擇,交易費用就多了一個可以被節省的機會。假若每家只有一個孩子,這個「公司」選擇就少了一種極為普遍而重要的形式,社會的交易費用就會被提高了。

我們不要以為大公司、大企業是現代經濟發展的現象,就把家庭式小公司的價值低估了。在經濟發達的香港,家庭式小公司不計其數。每一間大公司的成員,大都同時是一間或幾間家庭式小公司的成員。這些小公司本著血統關係,省去了很多手續,連合約也免了,所以在表面看來是沒有公司的存在的。但家族關係其實是一種合約關係。因為血濃於水,心照不宣,議定合約的交易費用就一概免了。假若香港的大公司沒有無數小公司的輔助,其效果是不堪設想的。


人口論的大錯

毛澤東一句「人多好辦事」,國家就大事獎賞生兒育女,使中國人口暴增。雖然「大躍進」及「文革」害死了很多人,但中國現在的人口還是要比一九四八年多了一倍以上。既來之,則安之。但人口的增長是否要控制呢?若要控制,又應該要用什麼辦法呢?

馬寅初的人口理論,脫不了馬爾薩斯(T.Malthus)的範圍,一無是處。這一個「僧多粥少」的老生常談,有兩個大漏洞。第一,知識資源(human capital)的增長,可使「粥少」變成「粥多」。第二,生育多少是一個選擇,而決定這選擇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父母所要付出的代價。

我在《賣桔者言》中曾屢次強調,人類最有價值的資產就是人,而在人之中,除了相貌及勞力外,所餘的重要資產就是天分與知識。天分是與生俱來——在這方面中國人絕不後人——要加以發揮就要藉一個好制度。知識是投資所得,而促長知識投資也是需要有一個好制度。

很明顯,中國目前的人滿之患並不是人多,而是知識低,天分受制度所限而不能大量發揮。要是中國的人能有香港人的知識,再多一倍又何足懼哉?日本的人口密度,雖比不上香港,卻超過中國。日本人的生活水平,是遠超馬爾薩斯及馬寅初所能想像的。

我也曾屢次強調,在以私產為基礎的自由市場下,每個人都可利用自己的天分,按照比較優勝定律,在專業知識上投資。香港的經濟成就可不是僥倖的。但我們不要忘記,這個以人才鼎盛而創造經濟奇跡的香港,有一半以上的人是從大陸出來的。在知識投資上,制度不同就有天淵之別。


代價提升自然節育

中國若能徹底地改革了制度,知識投資的增長會暴升。同樣重要的,就是改了制度,使時間的價值提升,生育孩子的代價就增加了。因為時間的市場價值提高,增加了父母生育的「機會成本」,使他們自動節育,是最理想的節育辦法。美國及香港都有同一的經驗——雖然這些地方因為移民多而大量增加了人口。

徹底地改革制度,中國的人口問題就會自動地解決。在改革期間,政府若要施行過渡性的節育管制,「一家一孩」是下策。若中國的執政者認為人口增長是非管不可,他們不妨考慮向要多生孩子的父母徵收教育金,指定這些父母要將這教育金投資在孩子的教育上。這項徵收會壓制生育的意向,會減少政府的教育負擔,也會促長了孩子的知識資產。

要取締目前的「一家一孩」政策是迫不及待的。這政策若再施行幾年——最多不會超過十年——上文提出的因為沒有兄弟姊妺而引起的不良效果就難以補救。「一家一孩」是一個有著長遠潛伏性的惡疾:目前的惡性效果並不明顯——在短期內甚至還有可取之處——但若干年後疾發,就無藥可救了!

沒有兄弟姊妺的社會是一個勇敢的新世界!比起赫胥黎(A.Huxley)筆下的《勇敢新世界》(The Brave New World),可能還要恐怖!


附錄: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九日覆讀者

拙作《沒有兄弟姊妺的社會》發表後,引起相當廣泛的議論,反應之熱烈,僅次於《貪污的後患》。在眾多的讀者反應中,《信報》於四月十四日刊登「說真話」和「鍾老九」的批評,顯然是對該文有誤解。這裡附錄當時回答二位讀者的主要論點,希望有助其它讀者較全面地理解《沒有兄弟姊妺的社會》一文的原意。

一、我從來沒有建議中國要增加人口,也沒有反對若有妙計,人口是不妨減少的——雖然我認為「僧多粥少」的論調是淺見,也是大幅度地言過其實。我反對的是「一家一孩」的政策,因為我肯定一個舉目無親的社會是不堪設想的。更令我擔憂的,就是這個無藥可救的「無親」後患,要到若干年後才會顯現出來。所以我認為我們現在要大聲疾呼。

二、我想不到有什麼直接控制人口的辦法是可以接受的。困難的所在,就是人還是人。要是人是畜牲或是植物,解決的辦法多的是:選出「不良」的一刀殺了,乾淨利落!我也不能同意新加坡的優生學觀點,反對或禁止學識低的人生育孩子。說真話先生用畜牲所作的比喻,我是不敢苟同的。

三、間接的控制人口辦法,例如我在五年前提出的買賣生育權及最近提出的徵收教育金,都遠比「一家一孩」或任何其它直接控制的辦法好。這是因為在間接的控制下,人民還可以作選擇——「愛」還可以被選擇!說先生所提出的老人院辦法,忽略了老人院是要費用的。

四、我不是贊成我自己提議的間接人口控制——在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情況下,這些「間接控制」可以考慮。我贊成的是加速改進制度,增加父母生育的機會成本,讓他們自動選擇生育較少的孩子。鍾先生顯然是不同意生育孩子是一個選擇決定。但關於這個選擇的分析與實證,近二十年來傑出的文章不勝枚舉。自由選擇可決定生育多少是不容再爭辯的。

五、說先生以為資本主義是「個體化」,社會共產主義才是「集體化」,所以「一家一孩」是沒有不良的經濟影響。這觀點是不對的。任何社會都一定是「集體」的,問題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利害關係要怎樣處理。市場是處理這關係的一個有奇效的辦法。很多人認為我是信奉市場的完善。這也是不對的。從事市場研究二十多年,我深知市場的缺點。我不是因為市場之能而反對控制人口,而是因為市場之不能而反對沒有兄弟姊妺的社會。

六、鍾先生的人口數字沒有錯,但忽略了中國的人口增長率奇高,是因為中國曾經大事獎賞生育兒女,也忽略了在七九至八一年間中國試行的人口管制及政策言論,風聲鶴唳,使人民有搶先生育的意向。在五年前我就推斷了中國會有有意無意地殺嬰,會有男多女少,及在短期內人口會不減反升的現象。

七、我以為說、鍾二位讀者跟我的觀點最基本的不同,可能是因為大家有著不明言的不同假設。他們似乎是假設了共產還是共產,或是假設中國的制度就是現在的制度。我寫的文章,是假設中國現在的制度只是過渡性的,有可能變得遠比現在好。假若我是假設中國的制度是不可能變得更好的話,我這一系列文章就一篇也寫不出來了。


二○○二年後記

有這樣的一個真實故事。一九九五年六月,我和太太跟周安橋到西安去。天大熱,到了武則天的干陵,我們跑到一處有帳蓬的地方歇息,買汽水喝。我正在喝,一位大約七歲的女孩,蓬首垢臉,伸出滿是污泥的小手,向我要錢。雖然她面上也全是污泥,但笑得天真,使我看得出洗乾淨了會是一位聰明美麗的女孩子。

我給了她五元人民幣。她拿去交給父母後,又跑來向我伸出那污黑的小手。我說:「不是已給了你五元嗎?」她搖搖頭,用手指著我喝的汽水。我於是買了三罐給她,是要請她的父母一起喝的。她把汽水交給父母,又再跑到我的面前,指著我手上的汽水。我問:「還要我多買嗎?」她搖搖頭,手還是指著。

我不明白了,望著她的父母。做母親的說:「她要的是你喝完汽水的罐子,可以賣一角錢。」這樣,我和太太就與女孩的父母傾談起來了。太太說女孩洗乾淨了會很漂亮,殊不知父親回應道:「我們有八個孩子,這是老六,你們喜歡可以拿去!」周安橋在旁聽著,很以為然,要帶女孩到酒店洗個乾淨。

女孩的父親見我太太有點心動,堅稱送「禮」是誠意,不取分文。我想到收養的手續繁複,就婉卻了。回香港後,太太用她取得的女孩地址(是小村屋要經轉遞的),寫了一封信,附著一百元人民幣,寄給女孩。沒有回音。後來太太在上海再寄一信,也沒有回音。再後來地址遺失了。

中國推行的一家一孩政策,今天仍在,但從上述的故事可見,不同地方的約束,寬、緊不同。這些年來,城市管得比較緊,農村管得比較寬。長此發展下去,孩子的教育在比例上是不利的。

目前的情況還有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那所謂比較「寬」的處理,是鞭長莫及,或走後門,給地方官員一點好處而作看不見。但據說這樣「寬」生下來的孩子是拿不到「戶口」的。沒有戶口,求學無門,醫療無著,而孩子長大後行動不便。不准生的靜靜地生了下來,是生命,難道政府要殺了這些無「戶」之人?若讓這些人活下去,怎可以不承認他們是中國人,給予中國人應有的利益或權利?

Wednesday, February 6, 1985

價格是為誰而被管制的?

價格管制是經濟學上的一個比較困難的題目。我在這題材上下過幾年工夫,深知有關的文章不易寫。我本打算在《中國的前途》這一系列文章發表之後,花多點時間,慢慢地向讀者解釋這個似淺實深的問題。但要談中國的經濟前途,價格管制無法避免。最近《人民日報》幾次強調反加價,要懲罰以高價謀取暴利的人,並建議價格管制。

在經濟學上,價格有幾種含意,但沒有「合理」價格這回事。市價就是成交的價格,不是討價還價的價格,也不一定是對消費者的所值。什麼是「合理」,只有天曉得。我們購買的物品所給我們的價值,通常是超過我們在市場所付之價。當然,我們是希望能付更低之價——最好不需要付錢。但若人人都要付低價,物品的供應就少了。這是再淺不過的道理。另一方面,賣家當然是希望以高價出售,但價高就會賣不出或賣出較少。


市價是定勝負的準則

市價是以供求的均衡來決定的。求者要競爭——價高者得;供者也要競爭——價低者勝。就算是在有壟斷性的市場內,供應者仍是要競爭的,只是形式略有不同。成交的市價,是在供求雙方各自競爭下,雙方各自勝出的同一價格。所以在市場交易,買賣雙方是求者勝,供者也勝,互相得益。

任何一樣有價值的物品,供求雙方都想佔為己有。物品數量有限,無數的人都想佔有,就成了無可避免的衝突。這衝突是要解決的。市場如戰場,以價格高低定勝負,是以市價為解決競爭衝突的一個準則。價夠高,某些想佔有的人就決定放棄,或由佔有者變為供應者,或付出代價來從事生產而供應。肯付較高價格的需求者就可佔有。贏者付價勝物;供應者交貨而贏得酬報;鬥輸了的心甘情願,將省下來的向其它物品打主意。

但除市價外,決定競爭勝負的準則多的是——包括年歲、相貌,等級、權力、人事、武力、先到先得、排隊輪購及政治手腕等,不勝枚舉。我曾在《千規律,萬規律,經濟規律僅一條》(見《賣桔者言》)一文內指出,在五花八門的各種準則中,只有市價不會導致浪費。這是因為勝者所付出的市價,是供應者的有利酬報。歷史上從來沒有大事壓制市場的體制能有可觀的經濟發展的。

價格管制是否定市價,將成交價改為比市價高或低——通常是較低,雖然較高的例子也有。這會造成供不應求或供過於求。競爭的衝突,就不能靠市價解決了。其它的競爭準則就一定會出現:要排隊輪購(浪費了時間)、以武力搶購(浪費了血汗)、以年歲分配(浪費了虛報年齡的手續)、以等級定勝負(浪費了權力鬥爭的勞力)、或以美貌取勝(浪費了整容費用)。上述種種,對社會半點利益也沒有。但競爭的衝突畢竟還是解決了的。任何經濟制度都有競爭,分別就是用什麼準則解決。

分析價格管制的困難,是要推斷在有管制下,那一種競爭準則會被採用。這個理論上的困難一言難盡,但對本文是不重要的。

一方面,價格管制導致採用有浪費的準則;另一方面,這管制會影響供應。從社會利益的角度看,價格管制一無是處。但為什麼會被施行呢?答案是,執政者或壓力團體可因價格管制而得益。且讓我舉出三個重要的實例。


三個有趣的實例

實例一。一九七一年,美國通脹開始惡化,尼克遜總統見大選將至,就在該年十一月以特權推行價格管制。雖然這管制並不嚴厲,但美國七十年代的經濟不景,這是主因。表面上,通脹是受管制而緩慢了;但幾年後,這管制經不起經濟的壓力而被解除,通脹就急速上升。

有關本文的是管制商品的價格不易施行。美國雖有健全的稅務及法律制度,但也只能管制大企業而放過了小生意的價格。在中國目前的情況下,要管制國營產品的價格還可以,但若要管私營的產品價格就難以辦到——這一點下文會再解釋。

實例二。一九七三年,中東的產油國禁運,互相協議大幅度地提升原油價。美國在小煉油廠及政府的壓力下,對國內的原油施行嚴厲的價格管制。但管制油價,油的產量及開採的投資就會減少,這是眾所周知的。於是,美國政府就出怪招,將原油分為新、舊兩種。舊油(即在當時已在出產的每日產量)價格受管制,以舊價為依歸;新油(新開採的或舊井增產的)不受管制,跟入口的中東油價掛鉤。但問題又來了。購買「新」油或中東油的煉油廠豈不是吃了虧,難以跟購買低價舊油的競爭?美國政府於是又再出怪招:購入高價原油的可向購入低價原油的取回兩價差別的一半。那是說,假若被管制的舊油價是每桶五元,不被管制的新油及中東油價是每桶十元,那麼購入了一桶高價新油的就可向購入了一桶低價舊油的取回兩元半。

這是美國近代經濟歷史上令人歎為觀止的謬誤。以十元購入一桶中東原油的人,可在國內取回兩元半,他付的真實入口價只是七元半。這就成了變相的津貼入口!在管制前,美國原油的入口量只佔自產油的百分之十;在管制後,這比率就激增至百分之五十以上!而美國購買中東的原油量,達中東總出口量之一半。中東國家也就因為美國原油價格管制所導致的變相津貼而大發橫財。又因為美國入口需求激增,中東的產油國就能容易地遵守訂價協議,成功地提升油價及使油價長期高居。在一九八○年美國解除油價管制後,我立刻推斷中東的原油價會不斷下降,直至油價是以市場競爭決定而非以協議決定為止。外行人看來似乎是神乎其技的未卜先知,其實只是淺顯的推理。

美國的油價管制所引致的其它一塌糊塗的事,且按下不表。在這裡要指出的,就是這管制及其所牽連的法例,洋洋數百萬言。單是購買這一套法例,在一九七七年我就花了三千多美元!中國的執政者一方面推行市場,另一方面要左管右管,他們是否知道管制費用是可以相當驚人的?單是因為中東禁運原油而引起的各種管制,美國政府就要動員五萬人!

實例三。香港戰後的租務管制,始於一九四五年。租管是價格管制中最容易施行的,因為房子不會走動,也不會不翼而飛。但租管所帶來的房子保養問題、分租問題、天台僭建問題、重建問題及租客與業主大打出手問題,不一而足,也令人歎為觀止。

香港的租管,在名義上是要保護住客,但沒有安居之所的市民就叫苦連天了。後來政府迫著要樂善好施,大量供應徙置及其它津貼房屋,種下了今天入不敷出的根源!但香港的租管,主要的受益者不僅是那些在管制時已佔了房子的居民。律師因租管而獲利,也是很明顯的。一九四七年,港督委任五位香港人士組成了委員會,去考慮四五年的臨時租管應否繼續。一看委員會名單,我們就知大局已定:五個委員中,三個是律師,委會主席也是律師。在開會的第一天,租管應否繼續的問題完全沒有被討論到,而討論的就只是要怎樣管!


得益是特權分子

以上提出的三個實例,都是我曾經做過研究的。其它的例子都一致顯示,價格管制的得益者是壓力團體及執政者。當然,任何價格管制都以維護消費者為理由。這是極其好聽的。但消費者卻要排隊,要搶購,要搞人事;又因為供應減少,黑市價也就要比沒有管制的市價高。在價格管制的歷史上,消費者一向都是被利用的,得益者甚少。

在共產制度裡,價格管制是司空見慣的。這是因為價格管制削弱私有產權,在某種程度上是走向非私產或共產的道路。沒有私產,自由市場不可能存在,物價就只能由政府決定,成了一種非管不可的管制。在共產制度下,非市價的各種競爭準則我們是熟知的。

目前中國正逐漸開放,逐漸以資產界定權利,逐漸推行自由市場,但為什麼管制價格的論調還會興起呢?是要繼續堅持共產制度嗎?我認為不是的。若中國要走回頭路,又何必推廣市場?是因為中了要維護消費者的謬誤嗎?可能是的,但這可能性不大。近幾年來,消費者因為價格逐漸浮動而大蒙其利,中國的執政者是知道的。前言不對後語的矛盾,過於明顯,難以置信。

我認為最近提倡的價格管制論調,是某些已往得益分子的傑作。在六、七年前,當自由市場還未有苗頭的時候,有特權的幹部不僅可以買到一般市民買不到的物品,而市民要輪購的,特權幹部可以不輪購而付較低的價格購買。近幾年來這些特權是明顯地減少了。在現有的私營市場的自由浮動市價下,特權變得毫無用處。要維護已往的利益,提倡價格管制是很自然的事。

但我又認為在私營的自由市場內,推行價格管制要比提倡的人所想像的難得多。在國營市場內,物品是國家供應的,賺蝕多少無關痛癢,要管制就只是舉手之勞。但假若一個「包干」(私產)農戶的辛勤所得,或一個千辛萬苦騎腳踏車到農村裡買幾條魚,運到市場出售的「待業」青年,政府要管制他們出售的價格,他們豈會束手待管?

結論是明顯的。在私營生產的市場內,管制價格就只能促長黑市——若不勞師動眾就管不了。要維護已往權益的壓力,就會轉移到國營企業那邊去。因此,目前提倡的價格管制,若被推行,是會阻礙國營市場的「自由化」,也會阻礙國營企業的「包干」改革。


二○○二年後記

此文於一九八五年初發表後,中國的國營企業因為產品有價格管制,倒買倒賣盛行。這些行為不僅是貪污,而且促成了國營企業的大量虧蝕。價格管制是有代價、有成本的。可幸的是,價管國企,其成本由政府負擔。到了九十年代初期,這負擔政府再也負不起。價管於是紛紛瓦解,倒買倒賣的行為就減少了。特權利益下降,轉向私營(又稱民營)或股分制遠為容易。鄧小平先生於一九九二年二月南下,之後上海的經濟發展是歷史奇跡。

今天,虧蝕的國企還是數之不盡,但不是因為價管,而是在有私營的參與競爭下,國營的節節敗退。這些有虧蝕的國企不能久持,不是中國今後發展的障礙。困難還是那些因為有壟斷特權而有錢賺的國企。這其中的得益特權分子,會堅持他們既得的利益。金融行業(包括外匯)是一例;通訊行業(包括出版)也是一例。這二者是非常重要的行業,一想到就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