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25, 1996

史學士

《蘇學士》一文談及我破釜沉舟,但卻敗走麥城,競投不到一幀很小、很小的蘇東坡的書法墨寶。該文發表之前,楊老總懷康(不敢再稱「老弟」矣)顯然是預先看到文稿,緊急來電,說亞當孕v密斯(Adam Smith,1723-1790)在一七七六年三月九日所發表的《原富》——又稱《國富論》(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的一本初版書,快將拍賣,可以預先買下來。他又說,這初版書如今世間所存不到十本,是非買不可的,只要我不問價,就可成囊中物也。

楊老總與我一樣,多年來對《原富》推崇備至。但我讀《原富》卻比楊老總讀得深入一點:要購物,其價怎可以不問的?我於是堅持要知價,而楊老總卻以自己的身價作為我的身價,說區區小數,何足介懷,我只要用手在上一拍,他聽聲辨器,就知道怎樣做了。

電話來回好幾次,互相堅持不下個多小時,到最後,楊總若無其事地說:「八十三萬。」「是日圓還是港幣?」「是港幣。」嘩!有冇搞錯!史學士的前輩休姆(David Hume,1711-1776),其名著的初版,今天市價僅二萬多港元,《原富》怎可以高出四十倍?

我對古書籍的行情一無所知,但對其他古物(尤其是書法)很有興趣,也時有染指。雖然算不上是什麼專家,但也可說是「身經百戰」的。聽到《原富》最低叫價八十三萬港元,心想,如果那是孤本,或只是幾頁史學士的手原稿,這價格可以接受。但上述之書,傳說是現存有十本以下——當然可能是十本以上,或甚至數十本了。這樣,買了下來,每年利息八萬,其升值應該是得不償失的吧。

我又想到中國碑、帖拓本的市價。拓本不是真,算是一種另類的印刷品。大名鼎鼎的一千年前的拓本,若是孤本則很值錢,但如果有三幾件在市場流傳的,就不足道矣。

讀者可能要問:史學士何許人也?他是經濟學的開山鼻祖。雖然在史氏之前有兩三位經濟學者,其分析稍具規模,但經濟學還是要到一七七六年,《原富》發表後,才發揚光大的。可以說,當年沒有《原富》,今天的經濟學就難有大作為。也是在今天,很多稱得上是經濟學大師的,都認為二百二十年來,沒有一本經濟學的書可與《原富》相提而並論的。這本書在一個大時代的轉變中冒出,在思想上影響了另一個大時代的去向。

今天的經濟學教育,究竟是怎麼搞的?近幾年來我遇到的多個經濟學新秀中,竟然沒有一個敢說讀過《原富》!該書洋洋千頁,腳注數千個,作者對世事觀察之廣、之博、之深入,其見解之精闢,其分析之妙不可言,其哲理之清晰明確,加上文筆流暢,文采斐然,使人讀後覺得自己變得聰明起來了。

《原富》錯漏的地方不少,但像其它巨著一樣,其錯漏無傷大雅。我在自己的《佃農理論》中,就曾對史氏的佃農分析手起刀落。然而,當年作為初學的我,卻深深地被《原富》書中對佃農與其它土地制度的分析吸引著,把該書翻來覆去地看,看個不停,而且大聲朗誦,一天一天地跟著書中的思維去想。

史密斯不僅是一位偉大的經濟學家,而且是一位大思想家。中國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一類的人物。我們的蘇學士東坡,才華蓋世,但可惜生不逢時,受到很多框框的約束,且要為米折腰,其成就算不上是一位大思想家。朱熹、顧炎武等人,以「思想」掛帥,但從世界歷史的水平來品評,「大」字卻用不上。至於儒家學說或諸子百家等,其對人類知識的貢獻是微不足道的。

大思想家對世間的事物所知甚博,他們對事物的分類與安排井然有序,其分析有轍可循,其哲理架構既緊密而又有廣泛的一般性,永遠都是跟他們的觀察所得連帶在一起。他們的著作令人讀來海闊天空,感到自己的渺小。

人類歷史上,這樣的大思想家屈指可數。史學士是其中的一個;在他之後不久而深受他影響的達爾文(1809-1882),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物。沒有誰可以拜讀達爾文的《進化論》及其它著作而不感到自己是渺小的。我不懂物理學,但據說史學士之前的牛頓(1642-1727),又是這樣的一個人物。

說來也巧,史密斯、達爾文、牛頓——都是英國人。英國昔日雄極一時,非無因也。九七在望的香港,低貶「英國佬」的言論時有所聞。那是另一回事了。

很想知道達爾文的《進化論》與牛頓的經典之作的初版書,今天的市價與史學士的《原富》比起來是怎樣的!

Friday, October 11, 1996

六十賣字一幅

五年前,午夜思量,將來退休後要做些什麼。一想之下,要做的「項目」太多了。好些要完成但還沒有完成的經濟研究,一想就頭痛。我又想到中國十七世紀的藝術歷史——這樣精彩的一百年,為什麼還沒有人為之寫一本經典之作?

在那因為行將退休而引起的一點計劃中,我突然想到要學書法。我搞過攝影藝術,知道自己性近藝術多於科學。但自知天生下來對綠色的辨認有問題,繪畫是無緣問津的了,而白紙黑字的書法,或可以一試。此外,五十五歲的人了,工作繁忙,當時想:要在一項新嘗試的藝術上有少許成就的話,可以選擇的項目不多了吧。

說到底,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要學書法,「底子」的問題怎麼辦?歷史記載,所有書法家都是從小練起。於是,我不由得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

改變我當時之猶豫的,是我今天的書法老師周慧珺。我問她:「學書法是否要先學篆書?」答曰:「不一定。」「要先學隸書?」「不一定。」「要先學楷書?」「也不一定!」我再問:「為什麼蘇東坡等大師都說學書法不能未學行,先學走的?」她答道:「這前賢之見我不盡同意,我認為某些人可以未學行,先學走,你不妨試試看,一開始就學寫你自己喜歡的行、草書。」

自己既然日近黃昏,不試「先學走」就沒有前途。所以五年前一「開波」,我臨的不是柳公權、顏真卿等大師的楷書,而是變化莫測的米芾。先從米前賢的大字帖——如《虹縣詩帖》——臨起,跟著就是所有在市場上能買到的米帖,臨了二年。跟著,有機會看到周老師的朋友所收藏的米芾一件孤搨本之攝影照片,看著看著,實在欣賞,請友人重攝放大,然後專臨此帖臨了一年。前後三年窗下臨米芾,但寫來卻全不像米!臨而不像,這是我學書法的比較特別之處。

然後,周老師要我試臨王鐸。神筆鐸與米氏一脈相承,是米後五百年崛起的書法奇才。王鐸的字寫得大,且多如天上星,所以完全沒有選字而臨的困難。臨了王鐸一年多,又是沒有什麼相近之處。

大約九個月前,周老師對我說:「在用筆上,你大致沒有問題了,可以試試寫自己的字。」於是我就寫自己的。寫了四個月,老師說:「比較好的可以交出去,不過,還是不夠水平發表。」兩個月後,老師改變了主意,認為有兩件作品是可以發表的。

以上是我臨老學書法的大概。我執筆記之,是希望那麼多想學而又不敢嘗試的朋友,能放膽地試一下。除了上了年紀的人可以放心學習之外,學書法還有兩個好處。其一是學時毋須多花時間:紙、筆、墨不用準備,休息時站起來寫一兩張紙,坐下來工作,回頭又再寫,這與工作沒有衝突的。其二是「寫」書法是發洩感情或苦悶的絕佳辦法。有時亂揮幾筆,寫得一塌糊塗,但感到痛快、過癮,其樂趣是難以形容的。

但學書法也往往會碰到不易解決的問題。例如(一)必須找到一個深懂書法的好老師;老師若非真材實料的,那你就不會有奇跡出現。(二)學書法很困難——困難得令人難以置信:下筆時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個簡單的動作,但運用起來卻可以變化千萬!

回頭說,我學書法不僅是未學行,先學走,而且在「畢業」的進度過程中,我是倒轉過來,與一般學書的人剛剛相反的。一般人先學好點、劃,跟著是字的結構,再跟著是行氣,最後才論整幅的佈局與氣勢。但我首先做到的卻是:行氣與整幅的氣勢基本上沒有問題。字的結構,到今天我還要多下功夫。這可見學習之道,因人而異,沒有一定的規格。

有一件事我是比較幸運的。那就是當我的書法還難以示人時,求書的朋友甚眾。要是作品送出去也沒有人要,掃興之下,我自忖,要學得好就更為困難了。周老師說得更為具體。她說若干年前,有人出價買她的字,價雖微不足道,但她因此寫得很拚命。肯出錢是代表欣賞的最可靠的衡量準則,而藝術是不可能在沒有人欣賞的情況下有大成就的。

書法歷來難賣好價。不久前一位在美國的畫商,替我出價一萬港元,竟然有問津者。我不知買家是誰,但我一聽到他(或她)的要求,就知道這是虧本生意。買者指明要書寫毛澤東的某一首七律,加起下款有六十多個字,一筆大漏,就要全篇從頭再寫,是以下筆為難。

然而,我怎可以對那畫商說,六十多個字不成!於是硬著頭皮試寫,得到一幅可以交出去的,屈指一算,其時間成本大約高於替《壹週刊》爬一期格子的兩倍。

Friday, October 4, 1996

創作雜談

我認為人生可以做的事,最有滿足感的莫如創作。雖然我也認為創作是極為痛苦的事,但偶有所得時,其痛快之情實非筆墨可以形容。

在這裡我要跟文學專家研討一下。「苦」字上頭加一個「痛」字,成為「痛苦」,與單一的「苦」字大不相同。「痛苦」一詞的英譯應該是agony,而「痛快」則應近乎ecstasy了。數十年前,Irving Stone出版了一本名為Agony and Ecstasy的小說,敘述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後期的藝術大師米開蘭基羅的創作生涯。以「痛苦和痛快」來形容米氏的一生,可圈可點。

單說「痛快」,並非創作才可以達到的。在狂風巨浪的海上與一尾大魚搏鬥一個小時,把大魚弄到船上,大有痛快感,但算不上是創作。抗日戰爭期間,跟著母親在廣西一帶逃難,苦不堪言,當時我想,若能手提機關鎗,衝鋒陷陣,把一整隊日軍殺得片甲不留,豈不痛快哉?是痛快,但也算不上是創作。

短暫的痛快,沒有雋永的感受,僅此(一時之「快」)而已。但創作帶來的痛快感,卻可以持久。昔日蘇東坡贊米芾(米南宮)的書法,以「沉著痛快」來形容,是指可以持久的痛快了。蘇學士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天分的文學家、藝術家,其思維之高,其所知之廣、之深,我望塵莫及。我為他所說的「沉著痛快」想了好幾晚,終於有所領悟。

一九六六年的秋天,我六個月聽不知音,食不知味,完成了博士論文《佃農理論》。我跟著把文稿寄給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希望他們出書。六七年九月,我到了芝大任職,收到該出版社的信,說文稿沒有問題,不用修改,可以立刻付印。也是在那時,在芝大任教的、曾對佃農理論作過研究的莊遜(D.G.Johnson)知道我的論文快要出書,對我說:「你那論文可大可小,這樣的機會不容易有,你還是多花一年時間改進才出書吧。」

我接納了他的意見,日以繼夜地為該論文再下一年功夫,又因為腦中的思慮在舊作上重複又重複地「打轉」,其過程不僅苦,而且悶。後來該書終於出版了,我興奮得書不離手,翻來翻去讀那些自己差不多可以背誦出來的文字。

我向芝大幾位前輩教授提及「書不離手」的怪現象,其回應是:他們的第一本書出版時,也是跟我一樣的。創作就真的有這樣的感受:出版一本書就好像生育了一個孩子,大有依依不捨之情。

在我來說,創作並非為了要顯示有什麼創見或新意才做的。事實上,我最不喜歡以「不同」為創見,「整蠱做怪」而自命天才的作品。我認為創作絕不是天才的專利權,任何凡夫俗子也可以為了痛快一下而自創其作。與比賽不同,創作是沒有不自量力這回事的。我創我的,要過一下痛快之癮,與他人何干哉?

所以在創作上說,我根本不管他人之作;假若「創」出來的他人曾經「創」了,我一笑置之。不久前在一個經濟學的題材上想到了一點自己以前沒有想過的,就打算下筆過癮一下。一位熱心的年輕同事,聽到我要在該題材上下筆,好意地要替我影印一批他曾經讀過的有關文章。我的回應,使他大感詫異。我說:「不要告訴我他人之作;我沒有讀過,就算聽到了也故意不讀,因為在創作過程中我不要受他人的影響;作品完成後我才會參考他人之作,為下腳注之用。」

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學者要「從事」抄襲之舉。今天我們以學術為生的,雖然不是俗語所謂「唔窮唔教學」,但總是為要過一下學術之癮而不惜孤注一擲的。沒有創作,學術「冇癮」之至也。

藝術上的創作,可能比科學上的創作還要過癮。年青時我很想走藝術之路,「賭」一下運氣。但搞藝術是近於「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事,雖然不成功也可大過其癮,但沒飯吃可不是說笑的。我是為米折腰而讀經濟學的。於今回顧,我可能走錯了路。可幸的是,藝術在很大的年紀還可以創作。日暮黃昏的今天,兒女長大了,心安理得,就不由得要學一下米開蘭基羅精神,在藝術創作上打主意。

曾經發表一幅老師認為可以發表的書法。不是那麼好,但算是個人的藝術創作了。該作品自己書寫後感到痛快,過癮之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