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賣字一幅
五年前,午夜思量,將來退休後要做些什麼。一想之下,要做的「項目」太多了。好些要完成但還沒有完成的經濟研究,一想就頭痛。我又想到中國十七世紀的藝術歷史——這樣精彩的一百年,為什麼還沒有人為之寫一本經典之作?
在那因為行將退休而引起的一點計劃中,我突然想到要學書法。我搞過攝影藝術,知道自己性近藝術多於科學。但自知天生下來對綠色的辨認有問題,繪畫是無緣問津的了,而白紙黑字的書法,或可以一試。此外,五十五歲的人了,工作繁忙,當時想:要在一項新嘗試的藝術上有少許成就的話,可以選擇的項目不多了吧。
說到底,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要學書法,「底子」的問題怎麼辦?歷史記載,所有書法家都是從小練起。於是,我不由得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
改變我當時之猶豫的,是我今天的書法老師周慧珺。我問她:「學書法是否要先學篆書?」答曰:「不一定。」「要先學隸書?」「不一定。」「要先學楷書?」「也不一定!」我再問:「為什麼蘇東坡等大師都說學書法不能未學行,先學走的?」她答道:「這前賢之見我不盡同意,我認為某些人可以未學行,先學走,你不妨試試看,一開始就學寫你自己喜歡的行、草書。」
自己既然日近黃昏,不試「先學走」就沒有前途。所以五年前一「開波」,我臨的不是柳公權、顏真卿等大師的楷書,而是變化莫測的米芾。先從米前賢的大字帖——如《虹縣詩帖》——臨起,跟著就是所有在市場上能買到的米帖,臨了二年。跟著,有機會看到周老師的朋友所收藏的米芾一件孤搨本之攝影照片,看著看著,實在欣賞,請友人重攝放大,然後專臨此帖臨了一年。前後三年窗下臨米芾,但寫來卻全不像米!臨而不像,這是我學書法的比較特別之處。
然後,周老師要我試臨王鐸。神筆鐸與米氏一脈相承,是米後五百年崛起的書法奇才。王鐸的字寫得大,且多如天上星,所以完全沒有選字而臨的困難。臨了王鐸一年多,又是沒有什麼相近之處。
大約九個月前,周老師對我說:「在用筆上,你大致沒有問題了,可以試試寫自己的字。」於是我就寫自己的。寫了四個月,老師說:「比較好的可以交出去,不過,還是不夠水平發表。」兩個月後,老師改變了主意,認為有兩件作品是可以發表的。
以上是我臨老學書法的大概。我執筆記之,是希望那麼多想學而又不敢嘗試的朋友,能放膽地試一下。除了上了年紀的人可以放心學習之外,學書法還有兩個好處。其一是學時毋須多花時間:紙、筆、墨不用準備,休息時站起來寫一兩張紙,坐下來工作,回頭又再寫,這與工作沒有衝突的。其二是「寫」書法是發洩感情或苦悶的絕佳辦法。有時亂揮幾筆,寫得一塌糊塗,但感到痛快、過癮,其樂趣是難以形容的。
但學書法也往往會碰到不易解決的問題。例如(一)必須找到一個深懂書法的好老師;老師若非真材實料的,那你就不會有奇跡出現。(二)學書法很困難——困難得令人難以置信:下筆時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個簡單的動作,但運用起來卻可以變化千萬!
回頭說,我學書法不僅是未學行,先學走,而且在「畢業」的進度過程中,我是倒轉過來,與一般學書的人剛剛相反的。一般人先學好點、劃,跟著是字的結構,再跟著是行氣,最後才論整幅的佈局與氣勢。但我首先做到的卻是:行氣與整幅的氣勢基本上沒有問題。字的結構,到今天我還要多下功夫。這可見學習之道,因人而異,沒有一定的規格。
有一件事我是比較幸運的。那就是當我的書法還難以示人時,求書的朋友甚眾。要是作品送出去也沒有人要,掃興之下,我自忖,要學得好就更為困難了。周老師說得更為具體。她說若干年前,有人出價買她的字,價雖微不足道,但她因此寫得很拚命。肯出錢是代表欣賞的最可靠的衡量準則,而藝術是不可能在沒有人欣賞的情況下有大成就的。
書法歷來難賣好價。不久前一位在美國的畫商,替我出價一萬港元,竟然有問津者。我不知買家是誰,但我一聽到他(或她)的要求,就知道這是虧本生意。買者指明要書寫毛澤東的某一首七律,加起下款有六十多個字,一筆大漏,就要全篇從頭再寫,是以下筆為難。
然而,我怎可以對那畫商說,六十多個字不成!於是硬著頭皮試寫,得到一幅可以交出去的,屈指一算,其時間成本大約高於替《壹週刊》爬一期格子的兩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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